在医院,他们吃到了可口的饭菜,棒子面贴的粑粑,锅巴熥得焦黄,嚼起来满口喷香,仿佛把秋天的芬芳都吃到肚里了。俚俗名菜辣椒炒鸡蛋里面的鸡蛋虽少得可怜,味道却极为鲜美,山珍海味又如何,吃起来香甜才算是享受。他们把香味和辣味可劲地往肚里装,都撑到了嗓子根,还舍不得放筷子。
一个战士说:“张处长,下次还带我们去抢药,再能吃上一顿这样菜饭就好了,死了也值。”张处长两眼一翻,斥责道:“就这么大出息!将来胜利了,好吃的多得很,只要你有肚子装。吃过板栗烧笋鸡吗?”那个战士憨厚地笑笑:“没有,我们家的鸡都是留下蛋的,那舍得吃?”张处长用不屑的眼光瞅瞅他,说:“那是名菜!能把你鲜栽倒。”终南信不由地露出微笑,大体明白了张处长经历过的生活。
吃完饭,终南信看看北方的天空,北斗星已经落在西北角,知道已经快到黎明时分,又看看张处长,张处长知道他的意思,就说:“天不早了,走,向你的老乡告个别。”
他们来到郭喜庆的遗体前,守灵的郭鹏程父女看到他们,一齐站起来。张处长询问了购买棺材的情况,郭鹏程告诉他:“天一亮送来,上午一定得下葬,否则有无法下葬的可能。”张瑜亮说:“是得抓紧,听说前面的战斗马上就要结束了。一旦结束,部队就要出发。”他们在说话,终南信和郭虹相视而立,起初,终南信的目光有些贪婪,但很快就变成欣赏和赞美。而郭虹的火热而奔放的目光一直没变,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这一切,都被张瑜亮看在眼里。
回驻地的途中,张处长吩咐战士们走快点,他有意放慢脚步和终南信落在后面。张处长风趣地说:“你被迷住了吧?那一刻,我看你神魂颠倒的。”被人说破了心思,终南信脸上一阵火辣,掩饰说:“哪能呢?不过她确实有把人击倒的力量。”张处长沉默一会儿,“已经击倒了好几个了。”终南信情不自禁地问:“原来是红颜祸水?”张处长摇摇头:“不见得是祸水,而且挺感人的。想听听吗?”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喜欢听绯闻的终南信心中立刻涌出强烈的求根问底的欲望,马上说:“想听呀!”
“郭副团长是四二年被收编的,来的时候约有七八十人,部队安排他当副营长兼一连连长,给他派了个指导员,又掺进去几十人。那个指导员二十四五岁,相貌不俗,有文化,理论水平很高,领导上希望他能把郭鹏程改造过来。谁知他和郭虹两人一见钟情,但都不敢轻易表露。时间长了,指导员忍耐不住长期的心急火燎的日子,想把爱慕之心吐露出来,又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张口,就在纸上写了一个“想”字,塞进了郭虹住的房间。第二天,指导员发现他的枕头底下也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同”字,接着,指导员又写了“很想”两个字塞进她的房间,很快就收到“一样”两个字的回信,第三天,指导员写下了“今晚在村头大树下等我”一行字塞了进去。”
“谁知道,年轻人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老仆人郭喜庆的眼睛,指导员晚上在村头大树下等来的不是郭虹,而是郭鹏程。他用手枪抵着指导员的头,指责指导员勾引他十六岁的女儿。指导员倒也坦承,分辩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决不是勾引,不信可以去问郭虹。”粗莽的郭鹏程只知道呵护女儿,不知道孩子大了也思春,压根没想到女儿是要嫁人的,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最合适做女婿的人。他听不进去指导员的解释,说:“鬼话一通,你比她大十来岁难道不是勾引?”最后,他用枪押着指导员来到营部。自然,指导员也因此作风问题被撤职,降了一级,放到其他连队当排长。”
“后来,在一次战斗中,那个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锋,死在战场上。人们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爱是无罪的,我为清白而死!’”
终南信听完后说:“挺感人也很可惜!不过,他应当活下来,让时间去帮他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人们的同情。用这样的方式了断,死得不值,等于白死了。”
“后来,又发生了两次类似的事,细节不同,结局都是一样,悲壮的是跟随郭鹏程多年的一个年轻的副连长。在郭虹出落地成为很有姿色的大姑娘后,副连长疯狂地爱上她,并屡屡强烈地表示自己的情感,希望得到郭鹏程的认可。郭鹏程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十分喜爱这个副连长,认为他是可以托付的人,另一方面却嫌恶他的土匪出身,而正是这一点,把这个年轻人送上绝路。”
“据说,年轻人自杀前和他大吵一架,吵得天昏地暗。副连长愤怒地斥责他不应当轻视他的出身,说自己当土匪从未祸害过百姓,也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当得光明磊落。你郭鹏程当年敢当土匪,说明你是个汉子,你现在看不起土匪出身,想把过去像猫盖屎一样遮掩起来,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活在世上现世!只怪我瞎了眼,没看清你骨子里是个伪君子。最后,那个年轻人仰天长叹,大声叫道:‘苍天!人生一世,不外两件事,功名与美女,如今功名被玷污,美女得不到,又有何脸面活在世上!’说罢,举枪自杀了。”
“从此,类似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在人们的心中,郭虹只能看不能摸,就像两军对垒的战壕,猫在沟里没事,只要你伸出头,对方的狙击手肯定把你崩了。”终南信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为我害怕了吧?”张处长听了一愣,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点点头说:“你那一刻的情形是使我害怕,真害怕你也跟他们一样。”
终南信淡然地说:“没那么严重,太监见了美女也会动心,况且我还是个年轻人,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被她的美貌迷住了。其实,在这之前我也曾被她的美貌迷住过。”他接着把那天在麦场所见叙述一遍,特别说了那百雀龄香脂的香味的迷人,说完了却话锋一转,“其实,这样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坚强的保护,没有坚定的操守,危险的倒是她自己。世上坏男人多的是。”张处长笑着说:“看你说得这样老到,莫非你已经过了美人关。”他呵呵笑了,“你看我长得又黑又粗糙,哪个女人能看中我?所以不存在什么过关。但是,我坚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古训而已。总之,不能有非份的欲望,就像桃源河那个户主所做的,唯一的区别就是,那是政治,这是生理,而生理的欲望更加强烈、更难抑制。就像刚才那一刻,举目见郭虹的瞬间,马上就想入非非,霸占的心思都有。之后转而一想,这朵花不属于我。只能欣赏不能摘。心情也就平静了。”
“和我讲一讲郭鹏程吧,按说他不是当土匪的料子。”张处长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事儿,继续讨论,形同撩拨。
终南信把有关郭鹏程被仇人所逼而出走的情况述说了一遍:“……肖家湾没有人知道他当过土匪,他改名郭鹏程可能也是为此原因。此事到此为止吧,不能戳穿他这段隐私,那不道德,你看他拒绝那个副连长的求婚请求,不惜酿成悲剧,说明他很厌恶这段历史,也说明他道德观念没有湮灭。我得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方式告诉他这一点,免得他害怕我把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在肖家湾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