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正文

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三节 因材施教

(2011-12-29 17:34:12) 下一个

临近开学的时候,终南信夫妇和弟妹如约来到松堂。

       松堂是个巨大的徽派建筑,黛瓦粉墙、雕梁画栋。共五进,每进五间正房,连同两边各四间厢房,每进共十三间房,合计六十五间房。每进之间的庭院或植乔木或植花草,五进的庭院种植的是藤萝,藤茎根部比碗口还粗,墙边配置以疏竹,如寿翁携稚子相谐成趣;四进的庭院种植的是牡丹和木樨,暮春和金秋之日浓香四散蜂蝶环绕;三进左侧种植的是梧桐右侧是合欢,梧桐疏朗合欢潇洒,象征兄弟皆为玉莲;令人赞不绝口的是二进庭院内两株高大的玉兰树,树冠巨大遮天蔽日,每逢阳春三月,玉兰花开一白一紫,灿若云霞。此时,施氏人家便大开门户,供乡邻观瞻。

施方觉邀请他们来是为了欣赏他从南京带回的几张唱片。肖鸾吩咐香兰为客人沏上茶,端上几盘点心。施方觉用留声机放了一支德彪西的《牧神之午后》。终氏兄弟听得认真,其他几个女性品茶之余窃窃私语,似没在意高雅之曲调。一曲结束,施方觉又重新放一遍,然后笑嘻嘻的问道:“诸位听了二遍,感觉如何?”肖鹇笑道:“听得是什么呀,叽里哇啦,还不如我庄上唢呐班子吹奏的好听。”

终南亮说:“听不懂,既不欢快也不忧伤,我是第一次听西洋乐,觉得挺有气势的,蒙蒙胧胧,像是没睡好觉。”坐在中间的终南信一直不言语,施方觉问他:“感觉如何?”终南信慢慢地说:“西洋乐我倒是听过不少,大都是舞曲,什么蓝色多瑙河、翠堤春晓、风流寡妇等等,德彪西的曲子第一次听,而且是认真地听。我不能确切地讲这个曲子描述的是什么,但这个曲子却能触动神经,特别是中间高潮的那一段,我心在颤栗、神经在颤栗、热血在沸腾,有一种情感上的共鸣。这一段激动之后,乐曲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倦慵、恍惚游离、酒醉饭饱后昏昏欲睡的神态,像是一个懒汉躺在温暖的阳光下。最后,这个醉态的物体离我们渐渐地远去了。”

施方觉双手击掌:“说得好,你的理解力比我强,为了弄懂这首曲子,我查阅了不少资料,牧神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形象,虽然像人的形象,但有角,有尾巴,还长着两条山羊腿,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以此为题材写了田园诗《牧神之午后》,是写牧神酒后回想追求水仙女的情景,最后在暖和的阳光下睡去的过程。德彪西将这首诗改成管弦乐作品,主要是描写牧神酒后难忍的欲望和昏昏欲睡的醉态。南亮也听出了头绪,他说是有点朦朦胧胧,这正是印象派音乐的特点,你们说,这首曲子和儒家哪句话联系上了?”

终南信说:“那还用问,食色,性也。牧神酒醉饭饱之后,思念水仙女,乃人之常情。饮食男女是人类两大主题,这首曲子把这两件事都涵盖了,难怪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施方觉又击掌:“说得非常正确。南信天资聪睿,我算服了。”他站起来端了盘子,依次分给每人一些糕点和糖果,然后又说:“宣布一个消息。”他清了清嗓门,一副故作正经的样子:“现在郑重宣布,自即日起本公子有了新号,名曰青桐居士,乃夫人所赐。”肖鸾见此,假意拍了他一下,“怎么没一点正经呢?”施方觉说:“我这是郑重宣布呀!不仅是古人,即便现今的一般文人都是有别号的。”终南信说:“这个别号起得好,方觉英俊潇洒,堪比树中之青桐,恰好鸾姐这凤凰落在这梧桐树上,定有风流美谈。”肖鸾听了此言,不由得想起花轿内幻觉所见,不由得黯然神伤。

施方觉说:“南信,你也起一个别号如何?”终南信想了想说:“我长得粗壮敦实,皮肤黝黑,就叫老楝坛主如何?”施方觉说:“不,这太不雅了,楝树苦寒,与汝不相衬,你乃谦谦君子,良德四溢。孰若取名香樟岭主?”终南信连忙推却说:“岂敢取此雅号,不要辱没香樟美名。”众人齐声说此名于你恰如其分,赶快这么确定了。终南信只好依了众人:“香樟树荫凉大,他日你们在人生旅途走累了,可在我这棵树下依靠。”施方觉又对终南亮说:“南亮,你也不妨取一个。”终南亮连忙推辞说:“不敢的,倘若今年能考上大学再取不迟。”

肖鹇见姐姐眼神游离神不守舍,“姐,你在想什么?”肖鸾被妹妹问得一愣,连忙收回散乱的思绪,“没想什么,听他们在评论乐曲呀!”肖鹇说:“撒谎,分明在走神,他们在说取别号的事。”肖鸾说:“对,他们在取别号,都挺好的。”见姐姐不说实情,肖鹇不好再追问下去。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儿。施方觉说:“南信,我们这牧神般懒散悠闲的生活也即将结束了。大学毕业,要独立生活,每年的寒暑假期也没了。”

终南信说:“是啊,一旦进入社会,也许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都少了。”肖鸾说:“你们去天各一方吧,我和小鹇可是要在一块。”施方觉说:“那我岂不又成了单身汉,不成,还是去做随行奶奶吧!”肖鸾娇嗔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好不让人害臊。”施方觉笑道:“臊什么?难道你不是施少奶奶吗?”众人都哈哈笑起来,肖鸾的脸飞快地红起来:“越发越不像话了。”

施方觉突然向终蕴发问:“小蕴,你可有方平的消息?走了好几个月了,一点音信都没有”终蕴被他问得脸红得像个大红枣儿:“施大哥真会说笑,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消息?”施方觉笑道:“你问问你鸾姐,我从南京回来,都是她先知道行程。”

终蕴低下头不言语了,她内心的闷气却消去大半。原来,自十一月二十四日施方平离开肖家湾就了无信息,她暗中责怪方平为什么不捎信过来,莫不是短短几个月就把她忘了?今天得知施家对其情况也是一无所知,气也顿时消了。但旧怨刚消、新愁又来,一丝不安和担心又涌上心头,莫不是出了意外?竟然又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傍边的肖鹇看出了点蹊跷,朝着施方觉说:“你这一提不要紧,看把小蕴急得头上都冒汗了。”施方觉一怔,细心一想马上笑道:“不要急,看在家父的面上,陈将军也不会让小弟去扛枪的,可能是新四军辗转频繁而无法联络。方平有福啊!有红颜知己惦念着,”他转向肖鸾:“我出门在外,你可惦念我?”肖鸾真地动了气:“看你,这里就数你大,却没有一点哥哥相,”施方觉嘻嘻笑道:“少奶奶息怒,愚夫改了就是。”众人又哄然大笑。

接着,他们又听了几段德彪西的曲子。《月光》、《节日》等曲子,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谈笑间,不觉天渐黑,众人方欲告辞,却被刚从厨房走出来的那梅阁迎头栏住:“大年下,哪有不留下吃饭的道理。”她一把拉住终蕴说:“走,和大妈坐在一起。”又回头吩咐肖鸾:“叫香兰去保和堂打个招呼,说他们晚饭在这儿吃了。”

众人跟着那梅阁来到二进餐厅,那梅阁把终蕴安排坐在右手的上席,和自己相邻。施东山笑呵呵地走进来,众人起身致意,施东山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终南信问:“怎不请爷爷过来一道吃?”施东山说:“老人说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让人送到上房单个儿吃了。”这边上,那梅阁小声问终蕴:“有方平的消息么?”众人禁不住嗤嗤地笑起来,羞得终蕴把头几乎肯到桌面,弄得那梅阁一头雾水。肖鸾笑着向婆婆叙说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那梅阁说:“看我也老糊涂了。”肖鸾笑道:“还不是妈妈心里也着急。”施东山端起酒杯圆场说:“来,喝起来,今晚大家都多喝一点。”众人一齐举起酒杯。

 

晚饭之后,施方觉和肖鸾送走客人,回到卧房,施方觉把房门关好,一下子将肖鸾搂在怀里贪婪地亲吻,肖鸾接受他的激情并热情地配合着。每当此时,她觉得做一个女人真好,有人爱着,没有压力,全是令人心醉的享受。当狂吻再不能满足冲动后,施方觉把肖鸾按在床上又试图解开她的上衣,肖鸾拒绝了,她推开施方觉的手说:“馋猫,等会儿吧,先去看看爷爷好吗?”施方觉说:“时候不早了,爷爷是否睡了?”肖鸾说:“不会的,老人瞌睡少,冬夜难熬啊!”施方觉觉得这话体贴入微,心头一阵微热。

他们一起来到五进的东房,房屋黑着,施方觉轻轻地敲门:“爷爷睡了吗?”里面传来清亮的声音:“方觉吗?进来吧!”声音一落,听到点燃火柴的嚓啦声响。烛光中,他们看到爷爷和衣靠在床头,肖鸾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施方觉站在床前。肖鸾拉着爷爷的手问:“焐热了吗?”爷爷说:“铜焐子焐的,很暖和。”肖鸾把手插进被窝摸了摸说:“是挺暖和的。”施太爷对孙儿说:“方平没走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来陪我坐一会儿,现在是肖鸾天天来。方觉,你搬个椅子坐下,我有话问你。”                    

施方觉搬了个椅子在烛台旁边坐下,听见爷爷说:“爱护妻子,这是男人的责任。生活要细细地去品味,不要狼吞虎咽地过。”他接着又轻轻地说:“年轻真好啊!万不可糟蹋了。”

“你奶奶嫁来时,我是在洞房第一次看见她,这搁到你们身上,不敢想象啊,在我们这辈人身上,大体都是这样,不进洞房就不知道妻子长得什么样。你奶奶对我百依百顺,处处惯着我,事事宠着我,我压根就没有想到她需要什么,全由自己的性子来。当我们达到心心相印的境界,才知道愧对了她,至今想起来也挺内疚的。”

这两句话,听得施方觉似懂非懂,直到数年后方解其意,有所懊恼,但已晚了。

施方觉说:“我记得,请爷爷放心,我对肖鸾好着呢,我们是先恋爱后结婚,不像你们是先结婚后恋爱。”施太爷说:“记得就好,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施方觉回答:“再过十几天。”

施太爷说:“啊,我今年六十五了,像这蜡烛,快油尽灯灭。”肖鸾连忙打岔:“爷爷身子骨硬朗着呢,别说不吉利的话,大年下的。”施太爷笑了笑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往七十上数,死了也无遗憾。方觉,我问你,《礼记》中‘祭义’那篇文章读过吗?”施方觉说:“读过,现在也会背。”施太爷说:“把‘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那段背给我听听。”施方觉习惯性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背诵:

 

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门第子曰:“夫子之足瘳矣,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何也?”乐正子春曰:“善如而之问也,善如而之问也,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予是以有忧色也。壹举足而不敢忘父母,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壹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见孙子背得流畅,施太爷露出满意的神色,却问道:“背是会背,理解这段的意思吗?”施方觉略加思索后说:“爱护身体,珍惜生命。”施太爷突然厉声问道:“还有!”施方觉立即正色振声回答:“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施太爷语气和缓下来:“这篇文章是跟肖先生学的?”施方觉说:“肖先生很注重这篇文章。”施太爷说:“肖先生很会教书。我老了,已是耄耋之年,我们爷孙俩今天见面,明天也许就见不到。方平临行前我和他讲了很多,今天和你讲。身体是父母给的,自然要爱惜,不受伤残,不受污辱,更不能轻生!能做到这样,首先是要自重自爱,慎重自己的言行举止。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

“……你性格孟浪,天真率性是其优,但也易消沉厌世。今后,得意不可忘形,失意不可轻生,认准的事要矢志不移、犯难而上,目的是绵延子嗣、光宗耀宗。切记!切记!可惜啊,这一切我可能都看不见了。”

施方觉此时已是泪如雨下,伏在床沿上哽咽答道:“方觉记下了,永志不忘。”施太爷用手抚模孙子的头,淌下两行清泪,带着几分凄然说:“爷爷信你,可路途艰难呐!你们赶上了战乱,战乱对穷人是机遇,对富人就可能是灾难。”施方觉说:“爷爷不必多虑,天地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施太爷说:“难得你如此乐观。凡事,需从坏处想,好处上着手。”

他们又在施太爷的床边坐一会,谈了些琐碎的事,最后,肖鸾帮爷爷把上衣脱下,扶持爷爷躺下,吹灭蜡烛,他们转身退出。到了门口却看见施东山和那梅阁站在门前,肖鸾问:“父亲、母亲,你们怎么不进去?”施东山说:“你们祖孙谈心,我们去了多有不便。方觉,今天爷爷的话很不寻常,有担心、有厚望,答应了就应当履行。”施方觉应答下来。施东山和那梅阁推门进屋。          

 

正月二十四日,是一个晴朗而温和的冬日。这天午饭之后,施方觉提议到长街半岛的北端走走,肖鸾欣然同意。告知父母之后,二人沿长街款步而行。过了长街北端的三清观,他们置身于一片枯黄的野草之中,再向北去,便是一块三角形的滩地,滩地的三面都是清澈而冰冷的湖水。

这里是他们不能忘怀的地方。七年前的一个夏日,他们在这里情窦初开。十六岁的施方觉和十三岁的肖鸾不知道为什么,撇开他们的伙伴,来到这芳草如茵的湖畔。施方觉问:“为什么不和别人玩、单单要和我来到这僻静荒凉的地方?”肖鸾说:“和你在一起挺开心,因此喜欢和你在一起。”这简单的一句话,令施方觉陶醉,同时也使他产生许多幻想。从这天起,他们都觉得他们的友情已越过了一个隘口,各人心里都有了一个豁然开朗而又充满诱惑的天地。

如今,幻想已变成现实,新婚燕尔的他们置身于这片草地,心中如何没有感慨?孟春季节,向阳的草地已钻出些嫩芽,芳草无情,游人有意。熟读古典诗词的他们,又如何不晓得脚下招人怜爱的青草所象征的离别愁绪,诸如‘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等等。后天,他们就要离别了,迎春初绽、梨花含蕾,正是好时节却要分别,更何况是新婚之别,情何以堪。

他们默默地走着,极目望去,香涧湖和彼岸的湖畔一片苍白,令人怅然。

也许是受离别的情绪渲染,施方觉说:“唱首歌给你听好吗?”肖鸾问:“什么歌?”他说:“一首英国民歌,叫《梣丛》,我新认识的一个同学推荐的,他在英国出生,并在那度过童年,后随父亲回国。他说这歌有持久的感人力量。他唱了十几年,越唱越喜欢。”他说完便轻轻地唱起来:

 

在绿色的山谷下面,小溪蜿蜒地流淌,当夕阳在晚照,我独自游荡。

在晴朗的天空下面,我徘徊在荒原上,在碧绿的树阴下面,我踌躇彷徨。

 

太阳依然照耀在绿色的山谷下,小鸟依然在树上尽情地歌唱。

月光依然照耀在蜿蜒的溪流上,这良辰和美景只令我悲伤。

 

我心中多么悲伤,多么寂寞凄凉,每天都去找寻我亲爱的姑娘。

回声啊!告诉我吧,亲爱的姑娘在何方?她躺在泥土下面哪梣树丛旁。

(副歌)

就在这一片山谷下,当小鸟在愉快歌唱,我遇见了我心上最亲爱的姑娘。

那时候芳草如茵,环绕在我们身旁,如今剩我一人,独自徘徊惆怅。

……

施方觉反复地吟唱,直到把三段歌词完整唱完,之后他一言不发满脸愁颜,仿佛融入了歌曲所展示的意境:茂密的梣树丛林,芳草如茵的山谷,孤独的思念者,楚楚可怜的姑娘,构成了一幅悲伤感人的画面。

肖鸾被这悲伤意境所打动,禁不住地问:“这歌怎么这么悲伤?”施方觉说:“悼念亡人,能不悲伤么?”他抬眼看看苍凉的湖面:“西方人喜欢看悲剧听悲歌,自有他的原因,悲剧和悲歌是情感的沃土,它培植慈悲之心。比如,这眼前的小草被人践踏,你会可怜小草的不幸和无奈,如果把这种情感施之于人,你就会更加爱人,这就是悲剧的力量。”

肖鸾说:“可是我却不喜欢悲剧,生活得幸福美满不好么,平白无故地流泪做什么?”施方觉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爱这首歌,有时候唱得心情压抑很长时间都缓解不了,但还是要唱,仿佛自己经历过。”他说完了话,叹了一口气。

肖鸾斜着眼瞅瞅他,心里掠过一片阴云,联想到东庙抽签以及聚会上别号青桐居士和香樟岭主之事的纠缠,思虑之情哪是一个愁字了得,看着正在动情的丈夫,她只能把这思虑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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