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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一章肖家湾 第十三节 出嫁

(2011-12-25 21:31:37) 下一个

当八人抬的大花轿把肖鸾抬走后,肖道琼的心顿时空落下来。二十年的心血、眷眷的深情仿佛都给抬走了,悠扬的唢呐声像是诉说他心中的愁绪。这是大喜的日子,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婆家尽管近在咫尺,但心理上却是天涯,每日清晨那燕语呢喃般的问候再也听不见了,活泼可爱的身影也不能日日围绕在庭除院落。聊赖肖鹇在侧,尚有安慰,可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八,四天之后,同样的场面又要演示一遍,小女儿又要在喜庆的唢呐声中走进洞房。肖道琼真想要痛哭一场,可这是大喜的日子,只能强颜欢笑。身边的朱秀兰却充分的暴露出女人的本性,两手抓住他的胳膊,身体也靠在他的身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邻居们苦心地劝说:嫁了那么好的人家,应当高兴才是。这劝慰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针不扎在谁的身上谁不觉得疼,此时悲喜交集之情,肖氏夫妇感受彻骨。
肖鸾从闺房被人簇拥着走出宅门,她看到父亲的微笑,也读出了父亲脸上隐含的悲哀。当她看到母亲那串珠般的泪水,激动兴奋的心情立刻冰冷下来。想到从今日起再不能在父母身边撒娇使性,而是去做人妇、做儿媳,时时事事得约束自己,忧伤不由得涌上心头。
一个长辈搀扶肖鸾进轿,在她的头顶放下一块大红布。她眼前顿时一片通红,像火海一般。有人放下轿帘呼喊起轿,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满脑子都是幻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火凤凰,飞出了肖家湾,飞出了香涧湖,飞到了一个灰蒙蒙的大都市,落在一株香樟树上。她看到在一片红光中,施芳觉缓缓地向她走来,她欣喜地迎上去,忽然间,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把施芳觉吹得无影无踪。她大声地惊呼:“芳觉!”听到轿内的惊叫,随行的老妇人喊停了轿子,掀开轿帘看看,见新娘子肃然端坐。老妇人见没有什么,示意轿夫继续前进。轿内的肖鸾惊恐未定,一手拎起红盖头。一手用手帕蘸去额头的细汗,回回想刚才的所见,真假难分,害怕这不是好兆。
轿子离松堂约有十余丈远,霹雳啪啪地爆竹声响起来,二踢脚一个接着一个在天空炸开,纸屑飘忽而下,清脆的响声响彻原野。门旁奏乐班子的乐师们有的摇头摆尾、有的憋气鼓腮,他们齐心协力把喜庆的欢乐传送四面八方。两只特制的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大门两旁,大门上黄色的双喜剪花格外醒目。
人群把松堂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新郎施芳觉早早地站在门口守候,他的旁边站着伴郎终南信。新郎穿着一套蓝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衫配着紫红色的领带,十分的英俊潇洒。当花轿落地,伴娘引下肖鸾,施芳觉连忙走过去,接过伴娘递过来的红绸带,拉着肖鸾款步进入松堂。
这时,弥天的彩纸片飘落下来,有的落在新人的头上和肩上,熠熠发光,有的落在地上,一片斑斓。两个佣人抬了一大筐什锦糖果,大把地抛向天空,儿童们欢呼雀跃地争抢,也有不少青年人加入了争抢的人群。此时,管弦齐奏,笳鼓齐鸣,乐手们拼命了,松针被震得飒飒作响,二踢脚接二连三地呼啸着冲向天空,声响穿越原野,飞向四乡八邻,好一派喜庆景象。
婚礼仪式简洁庄重,在司仪的指挥下,新郎新娘首先拜施太爷,接着拜父母,夫妻又互拜,之后,新娘被新郎引进洞房。接着司仪宣布婚宴开始。
婚宴总共摆了三十六桌,六桌摆在松堂,其余的都在长街聚鸿盛饭庄。肖家湾所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各姓氏的头面人物全都请来了。遵照那梅阁的旨意,厨师把宴席分为两个档次,长者和乡绅的桌位,上的菜精细些,分量也少一些,酒也是高档的双沟十年陈酿;一般桌位则是大鱼大肉、鲜鸡活鸭,份量充足,酒是普通的双沟大曲。宴会从黄昏开始持续一个多个时辰,吃喜酒的人方才尽兴而去。照大多数人的说法:这是他们这辈子吃的最好也是最丰盛的喜庆酒席,足见施家的富足和慷慨。

肖鸾被引进洞房后,新郎轻声告知他要去陪酒,意欲留下伴娘伴她。肖鸾不想在头脸被蒙住的情况下被人摆布,索性让伴娘也去参加婚宴,让施芳觉通吩咐佣人在门外等候,需要时传唤进屋。施芳觉遵其所嘱,退出后将门掩上。
肖鸾右手捏起红盖头,只见屋内全是荸荠色红木家具,雕花窗下是一张雕花抽屉桌,桌前一把雕花太师椅,沿山墙依此是梳妆台和大衣柜,这三样家具是仿明样式,流畅简朴,实用轻巧,雕饰精细不庸赘。她站起来,立刻被眼前富丽堂皇的雕花床吸引了,这床的架子上端和床框全部是雕刻,甚至床前踏板周边也都是雕刻,这些雕刻有浮雕也有镂空雕,花纹新颖别致,形象生动逼真,多为花卉飞禽。靠隔壁墙是雕花衣架和雕花高凳,凳上是一盆盛开的水仙花,花朵洁白,叶片宽厚青翠,一如泛舟而来的仙子。
她又走到外屋。这是一个书房兼小客厅,全是荸荠色红木仿明样式家具,临窗乃一大书桌,桌上笔筒、笔架、砚台一应俱全,沿墙壁摆满了书架和装饰柜,书架线装书和精装书各占一半,装饰柜上摆放些古瓷和玉器之类。她对考古了解甚少,只是听施芳觉说公公喜爱收藏古董,种类庞杂,非精品不藏,多为北宋五窑和前清皇家用品。隔壁墙是一副中堂,对联取太白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笔力遒劲,敦实浑厚。靠中堂的左侧,是一巨大的落地钟,瑞士进口货,是施东山的同学庄锦源送的结婚礼品。
听施芳觉说,这屋里的家具用的都是上等的泰国产花梨木,早在抗战前就请终木匠专程去南京购置运回存放,之后,终木匠花了近三年时间才打制完毕,这样的家具一共打制了二套,另一套在右边的两间正房内,是备为施芳平将来结婚用的。
 她站在窗口向外望去,只见一棵挺拔毓秀的梧桐树长在院中央,树干青青,枝桠笔直,仿佛有诗情画意附着其上,观其青青躯干,“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和“此时归梦阑,立在梧桐井。”等诗句往往会脱口而出。她经常来这个院落,每见这株高大的青桐,她便悠然地将它和施芳觉联系起来,在她的眼里,施芳觉身材修长开朗潇洒,便似树中的梧桐。前几日,她将此想法和施芳觉说了,施芳觉好不得意,说:“好啊,你就管我叫青桐居士吧。”看着梧桐树,她不禁想起刚才在花轿里的虽假似真幻觉,为什么会落在香樟树上,施芳觉为什么又被风吹得无踪无影?一缕忧思不由得在胸间飘动。
 肖鸾正在忧虑,佣人在门口说:“少奶奶,太太让我送些点心,让你垫垫,说婚宴还得一气才散。”她答应了,佣人端着点心盘进来,放在抽屉桌上又退出去了。她拎起红盖头,见是一盘糕点,内有桃酥、云片糕、寸金等,还有一壶茶水。她还真有些饿了,自午后梳妆一直到现在滴水未进,更不要说食品。她捏了一块桃酥吃了,觉得味道不错,又吃了几块,接着又尝了云片糕和寸金,接着又喝了一小杯茶。其实她还渴,却不敢喝多,害怕小解,由此体会到新娘子难当之处。
 大约在八点多钟的时候,施芳觉进屋,进门就用玉如意挑开红盖头,轻声问:“等急了吧?”她也轻声回答:“我才不急呢,我拎起它来,什么看不见?”她比划着说。施芳觉说:“原来你是不守规矩的人,新娘子哪有自己挑开红盖头的呀,得等我来挑。”她说:“大男子主义,我把这红盖头摆在你头上,你试试什么滋味?”说着她拿起红盖头往施芳觉头上放。
 只听外面传来呲呲笑声,原来是佣人们躲在窗沿下偷听。施芳觉打开窗子说:“别躲躲闪闪的,想看什么想听什么就进来。”一个洗衣女倒也不腼腆,“我们才不进去呢,就是要偷听,听你们说什么悄悄话。”施芳觉把窗户关了,转身搂起肖鸾,拼命地亲吻,肖鸾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二人亲密了很久。肖鸾突然瞥眼望见一个人头影扒在顶层窗玻璃上窥视,原来这雕花窗底层的玻璃是彩文玻璃,偷听的人瞧不见就架了人梯。肖鸾慌忙要推施芳觉,说他们在偷看。施芳觉故意高声说:“让他们看去,看过了回家睡不安生觉。” 窥视的人头影没了,窗外传来一阵笑声后趋于安静。之后,二人要去上房请安,门一开,偷听的佣人家丁轰地一下子散开,施芳觉冲着他们喊:“再来偷听,要穿厚点,省得着凉。”众人嘻嘻笑,有人说我们就是要偷听,你赶不走的。又有人说他马上也要成亲,想学学你的新潮生活。又是一阵笑声。
 从父母和爹爹处请安回来,施芳觉迫不及待地为肖鸾宽衣解带,肖鸾生怕佣人还躲在外面,挣扎着吹灭蜡烛。一番颠鸾倒凤之后,二人又喃喃细语,肖鸾思虑再三还是把心中的忧思说了出来。哪知道施芳觉听了却不以为然:“胡思乱想,幻觉而已,不可当真的。你想上天难道就上天了?”说着他火辣辣地还要交欢。几次三番之后,长街的公鸡已放声做破晓之唱。
 次日清晨,肖鸾早早地起身穿衣。施芳觉一把拉住她:“再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做什么?”肖鸾亲一口他的脸庞,“你睡吧,媳妇再困顿,也得早起,懒婆娘的名声可不好听啊。”施芳觉说:“我不说你懒,哪个会说?”肖鸾说:“纵然你不说、爸不说、妈不说,佣人家丁都长着眼呐,我可不想留下坏名声。”
 肖鸾走出内间,推开小客厅房门,一个佣人见少奶奶起来了,慌忙过来服侍,又是倒水又是挤牙膏,然后站在一旁。肖鸾刷完牙,佣人赶紧将刷牙水端出去倒了,又从前面端来一盆调配好的温水放在脸盆架上,肖鸾洗脸的当儿,佣人把马桶拎出去。肖鸾洗完脸,对佣人说:“今后这些事不用你来伺候,只要头天晚上拎一小捅冷水和两个热水瓶来就行了。”佣人笑着说:“伺候少奶奶是我们佣人的事呀!”肖鸾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语气稍加果断。佣人说:“听少奶奶吩咐。但马桶必须我来倒。”肖鸾点头。
 肖鸾洗漱完毕,便往前客厅走去,刚进门就见婆婆从头进过来,边走边向佣人吩咐事情,见肖鸾衣衫整洁地走来,脸上露出笑容,心思肖道琼的女儿果然知礼教。肖鸾陪在婆婆身后走了一会儿,问婆婆:“今天我可以去庙上抽签吗?”那梅阁以为儿媳要去问喜,自然答应了,她也希望早日抱上孙子。

 这日上午,诸事完毕之后,肖鸾拽着施芳觉去东庙,施芳觉问:“去东庙做什么?”肖鸾说:“去抽个签儿。”施芳觉早把昨晚肖鸾的思虑忘得九霄云外,“好生生地,抽什么签呀!”肖鸾温柔地纠缠:“求你了,陪我去嘛!”施芳觉不想违背妻子兴致,连说好好好。
 二人进了东庙,只见迎门是一尊释迦牟尼大佛像,两边为十八罗汉,靠后墙的右边是地藏菩萨和普贤菩萨塑像,左边是文殊菩萨和观音菩萨塑像。他们在大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肖鸾默默地祷告,祈求佛主保佑平安。
 他们刚起身,只见住持站在佛像旁边安详地注视他们,施芳觉慌忙施礼,住持说:“不知施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贫僧再次恭贺新禧,祝您们福寿双至,白头偕老。”施芳觉答谢致意,寒暄几句,即转入正题:“敢烦师傅,拙荆意欲来宝刹抽签,不知可否?”住持忙说:“欢迎,请稍等。”他转身从旁边的案桌上取来签筒,交给肖鸾,说:“请少奶奶跪在佛主前先默念祈祷,然后晃动签筒。”肖鸾接过签筒,依嘱行事,不一会儿一支签条跃出签筒落在地上。施芳觉拾起来,见是下下签,心儿不由得一沉,像躲瘟神似的马上递给住持。
 住持接过签条,稍一过目眉心便皱起来,不声不响地按签条序号取出对应的签文纸条,看了一遍就问:“婚前配过八字吗?”施芳觉说:“家父和岳父均不相信八字之说,因此没配。”住持啊了一声,略微思考后说:“此签稍有不吉。今后须谨慎行事,以求自保。此外,应多行善事,以冲减灾害……”住持还要说下去,却听见庙门外传来宏亮声音,“命本如此,岂是谨慎和行善破解得了的吗?”众人望去,只见一云游和尚大踏步而来,抬脚迈进门槛时,醒目的是此和尚竟是赤脚,而外面却是滴水成冻的九心天。住持和尚做出欢迎之态,说道:“贫僧无才,敬请师傅指点。”那赤脚和尚也不谦让,朝施芳觉说:“此君风流倜傥,他日定展鹏翅,只是还有一番困顿。乘风破浪会有时,须经历练方可行,何不去东北方走一遭?如此可破婚姻之困局。”
 施芳觉本不信求签问卜,陪肖鸾来只是顺从妻子心意,哪成想惹出这许多烦心事来,决意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因此拉起肖鸾夺门而去。只听到后面传来赤脚和尚的声音:“汝弟已去,汝去又有何妨?此去可避四十年分离之苦。”
 施芳觉意烦气恼只顾赶路,那听得进赤脚和尚的话。肖鸾为解疑而来,未得要旨离去总不甘心,想回头,却被丈夫死死抓住拼命地往村上拽,赤脚和尚的话她听得真切,什么四十年分离之苦,把她吓得魂儿都出窍了。他们从东庙回来,那梅阁问及求签之事,肖鸾不想再惹不快,就推说东庙做法事没求成。那梅阁相信了,说改日再去。
第二天肖鸾独自一人前往东庙,想找赤脚和尚问个明白,住持告诉她那赤脚和尚是云游僧,今晨已过湖北去了。肖鸾懊恼不已。住持和尚说那赤脚和尚信口雌黄,无非是想吓吓你们,然后让你们施舍,亏得大少爷拽着你跑了,要不不知道要花去多少冤枉钱呢?肖鸾一听说赤脚和尚是云游僧,更是暗暗叫苦,丈夫从未见过赤脚和尚,那僧怎知芳平去了东北方,莫非他是神人?她又向住持索取昨日之签条,住持不想让她目睹不吉利的签条,谎说他已将签条丢弃且却记不得是什么签了。住持见肖鸾心存疑虑,宽慰道:“求签问卜,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少夫人读过洋学堂,思想新潮,不必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只要今后怀一颗善心对天下,脚下之路皆坦途也。”
住持一席话说得肖鸾半信半疑,疑虑之色减去多半。回到松堂后,她知道丈夫不信求签问卜,因此就再也不提求签之事,省得丈夫担心受怕。之后,蜜月中的肖鸾被施芳觉呵护得如宝贝公主,松堂的日子虽不说是日日笙歌燕舞,却也富贵而舒适,求签之不快也就渐渐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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