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明山一家人是在三天后到达南京的。终南信请学校安排了一辆轿车,自己专程去上海虹桥机场接终明山。回南京的路上,终南信和终明山说起终南亮逝世的经过,终明山和郑紫儿听了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终明山才说:“这么说小寒也会恨我。紫儿,你不会恨小寒吧?”郑紫儿说:“我恨他做什么,我是自愿留下的,没人强迫我。小寒跑了,由她的志气决定的,人各有志岂能勉强?”
终南信听了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你恨我、我恨你的,乱套了,唉,这都是阶级斗争学说造的孽。”接着,终南信又把那次回肖家湾见郑怀武的情况向郑紫儿讲述一遍。郑紫儿说:“大伯,这些事小哥写信都和我说了,我们家在公公的帮助下,也脱贫致富了,小哥也添了个胖儿子,大哥和二哥也娶了媳妇。小哥一再说,郑家欠终家的很多,这辈子补不上下辈子补吧,要我好好侍奉终明山。大伯,小时候,我们就听说过保和堂的大名,听说过爹爹和奶奶的佳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嫁到终家,方知终家的德行深厚。”终南信说:“难得你如此评价终家,你现在也是终家的人,相信你能把这好传统接过来、传下去。你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你和终明山是夫妻,谈不上谁服侍谁,互相照顾才对。”
轿车没进家,直接去了殡仪馆,由于天冷,遗体没冷藏,当终明山看到栩栩如生的父亲,大哭不止,末了,他抽泣着说:“大,我马上就要毕业了,你老却走了,走得这样突然,孩儿不孝呀,竟连一口汤水也没伺候过。大,你的孙子我带回来了,你看看吧!”说完,他一手抱起一个孩子站在父亲的遗体前,郑紫儿依在丈夫残疾的那条腿旁,使他能站稳。
天真的孩子不了解大人的痛苦,大孩子问:“爸爸,爷爷怎么不醒呀?”孩子的一句话,把终南信说得鼻子一酸,泪水汪在眼眶,看着这一家四口沉痛的样子,终南信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弟弟的一生是苦难的但也是成功的,苦难砥砺了他,铸就了一代名医的根基;弟弟把从父母那继承下来的优良品德传给了子女,他的子女也是成功的,世界上还能有比这更值得骄傲和光荣的事吗?所以,南亮死而无憾。至于终小寒能不能谅解父亲,终南信不怀疑,他认为那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终南亮遗体火化前,终家在殡仪馆开了个追悼会。终南信本以为这只是家庭的小型祭奠仪式,谁知来告别的人如同春潮,把殡仪馆围得水泄不通,连老态龙钟的王副司令和何壁辉主任也来了,仅向遗体告别仪式就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终南信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感慨万千,不由得想起四十年前父母的葬礼,那是在香涧湖南岸的原野上,自发赶来祭奠的人如同潮涌,而现在是在繁华的南京城,也是人山人海,他不由得默默地叨念:南亮,你的一生值了。大哥为你骄傲!假若父母在天有知,也会感动。
谢雨寒告诉孩子,终南亮曾经和她说过,无论谁走在先,都把现金一分为三,终明山、终小寒和剩下的一个老人每人一份,诊所以及房屋和流动资产留给终明水,终小寒的那份由剩下的老人代管,如果还找不到,就由长子终明山代管,如果确定寻找无望,就将此份财产捐给慈善事业,用以救助需要救助的人。谢雨寒把几十张存单拿出来交给终南信和终蕴,希望他们作为“公亲”执行。终南信接过存单略为算了一下,数字使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和终蕴认真计算一下,确实如此。施芳平也凑过来看看,说了难以置信!
终南信和终蕴以及谢雨寒三人当即去了银行,把几十张存单按三个人的名字转存三份。当终蕴把存单递给终小寒时,终小寒拒绝接受,她说:“他已经将我卖了,这份遗产我就不要了。不过我还是谢谢他还记得我。”
终蕴拿着存单不知如何是好,终南信对侄女说:“我知道你不缺这些钱,可这毕竟是你大的心意,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和十二年牵挂之情是能拒绝的吗?要知道,你继承的不仅是钱财,更重要的是继承终氏的优良传统,追悼会的壮观我想你看见了,那就是你大竖在人们心中的丰碑,他对那些素昧平生都是满腔热忱,难道对女儿薄情?”终小寒无言以对,只好把存单收下。
这边的终明山早已是泪流满面,他一下子跪在妹妹的面前声泪俱下,“都是我不好,生病落下残疾,要不然俺大也不会用你为我换亲。自打我回来,你一直不理我,我心里就像刀绞似的。我不是没本事的人,在普林斯顿,同学中没有人超过我,是那个社会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残疾人,要记恨,你应当记恨那个值得诅咒的年代,不应当记恨俺大。妹妹呀,哥求你了,不要再记恨俺大,实在不行,你就记恨我,记恨你这个没用的哥哥。”
终小寒被真情感动,看着拐杖放在身旁的大哥,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拉起大哥,“大哥,赶快起来,这大概就是命。”她用手抹抹眼角,终南信看去,终小寒的眼睛噙着泪。这时,他又听到终小寒对终明山说:“大哥,把你的存单也给我,我把它调换成美元从香港给你寄去,要不然在你手里没法用。”终明山高兴地把存单递给妹妹。
这天晚上,终明水设家宴为妹妹接风,菜肴是附近的一个著名饭店外送的,尽管大家还没有排除悲哀思绪的困扰,但是有些事时必须要做的,因此,大家都强打着精神欢迎小寒的归来。终明水首先请大伯和姑父说几句话,终南信推辞了,施芳平也推辞了,他们一致认为,应当由长子终明山说。
终明山没推辞,支撑着拐棍站起来,“父亲去世了,我作为长子和大哥理应说说。首先我代表母亲、弟弟以及其大伯、姑姑的家人欢迎妹妹归来。毋庸讳言,父亲的去世与妹妹的归来有直接的关系,但我们谁也不会怪罪妹妹,因为,这不是妹妹的罪过,这是父亲长期郁闷的结果,如果说要怪罪的话,应当怪罪那个应被诅咒的年代,她不仅使我的好妹妹蒙羞,也使我们家蒙羞。为此,我希望妹妹宽心,你回来了,这个家也就没有值得牵挂的事,特别是我这个大哥的愧疚之心从此获得安宁。”
见终明山激动,终南信递给他一杯茶水,终明山喝了一口继续说:“尽管我们不知道小寒是如何奋斗的,但她的成就体现了我爷爷关于做一个优秀的人的教诲,这是我们家的精魂所在。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和我们说起爷爷关于要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有益于他人的人的愿望,小寒做到了,这是我们家的骄傲。这也使得我和弟弟有一种奋起直追的感觉,只要我们能牢记爷爷的教诲并忠实地实践,我们终家就一定能兴旺发达起来。”终明山说完了,看着大伯和姑爷,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终南信希望施芳平能代表老一辈说话,在施芳平的耳边说了一句,施芳平立刻站起来说:“关于岳父大人的教诲,我这是第一次听说,看来终蕴保守,不想在施家传播,我如此说,并没有怪罪之意,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传世宗旨。”终蕴不满意的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又摇头笑笑。施芳平没理会妻子的动作,继续说:“小的时候,南信和我哥是一对要好朋友,我和南亮也是一对要好朋友,我和南亮相比自愧不如,别看我官当得大,口碑肯定不如南亮,这一点从南亮的追悼会就可以看得出,来了那么多人,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这大概是南亮实践岳父大人教诲的结果。刚才明山的讲话有长子的风范,说出了大家想说而又不愿说的话,我们都很高兴地看到小寒光荣归来,我们也希望你们兄妹能化悲痛为力量,把过去的成绩作为今日的起点,在做一个优秀的人的道路上再上一层楼。”
自服下父亲开的药后,终小寒的痛经奇迹般地好了,她又让小哥继续开了几副药,终明水知道她三十几岁尚未身孕,又在父亲原方上加了几味药,并嘱咐了一些相关事宜。在这期间,终小寒详细地了解了大伯的规划设计,终南信阐述了自己的规划意图后告诉侄女:具体设计应当找他的那个学生去做,他熟悉香港且又可靠。大伯老了,对那边的生活状态不熟悉,无法设计出适合当地人居住的房屋。终小寒意欲付给大伯一笔不菲的费用,终南信听了哈哈大笑:“你真把大伯当穷人哪!告诉你,大伯不穷,起码现在不缺钱花,自己收着吧,生意人用钱的时间多。小寒,你要原谅你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天。”终小寒若有所悟地点头,然后说:“慢慢来吧,起码我现在觉得他怪可怜的。”终南信听了,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