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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回国(小小说四题)

(2010-12-31 06:46:36) 下一个

                                                                   快巴上

快巴终于上了高速公路。我知道,家乡又一次被我留在身后。与父母泣别时的那一份伤感,慢慢平静下来。我开始正式地打量靠窗邻座上的旅客。

说“正式地”,是因为刚才与父母道别时,我已经注意过这位旅客,只是没有认真地观察。她是一位着实漂亮迷人的年轻女士。全身一袭黑装。一件开胸很低的黑色羊绒衫,一条黑色的皮质紧臀短裙,修长的腿被黑色网状丝袜坚裹,一双又高又尖的黑高跟鞋。还有一肩乌亮黑发。被反衬出来的细嫩的脸颊和呼之欲出的双乳,显得异常白皙。只是在美丽之外,似乎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质态存在,这种质态究竟是什么,难以言表。心想这大概是自己久居国外造成的吧。

我承认自己从第一次离开家乡小县城去省城读书起,便有一个毛病,无论是拿到车票还是机票,就开始幻想邻座会有一位漂亮的女孩。而这一次,应该说是我人生至今幻想成为事实的鲜有几次机会中的最亮丽的一次。问题是,这不是我这一毛病的全部。另一方面,邻座女孩越漂亮,我会越紧张。这不,尽管我想正式打量或者说尽情欣赏身边的她,但心里却虚得很,眼光只能是装作观赏窗外美景,碰巧擦过她的身子而已。

快巴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她与我几乎同时被惊吓得喊一声“哇”。然后,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我耸耸肩,说:“看这车开的!”

她抿嘴笑笑,轻声问:“你回美国?”

“是的。” 我说。我没有感到惊讶。想必她一定刚才从我与父母道别时听到了一些。我非但没有将她的问话当作对他人私事的冒犯,相反,觉得她很聪明,知道在什么场合有效地打破沉闷。

“今天的航班?”她又问。

“不,明天早上。会在上海呆一晚。” 我说。

她的眼睛一闪,问:“住宿安排好了吗?”

“没有哩。到上海再说。” 我说。

“我在新鸿大酒店有一个房间。要不,你住到那儿?” 她说这话时,依然笑着,白嫩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胸部有细微起伏变化。

“不,不!谢谢好意。” 我一口回绝。每次回国,我一听到“大酒店”,“大饭店”之类的,便对它们的天价有不良反应。何况我与她不认识。对陌生人的主动提供要慎之又慎,是我长期在外养成的习惯。

她还是笑着,一只纤细的手轻轻落在我的大腿上,声音轻柔诱人:“你不是许诺回美国前再见我一次吗?我一直等着呢。”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好像裤管里溜进一条小花蛇。我紧张得几乎高喊起来:“我不认识你!” 随手将花蛇甩了出去。突然明白了她身上那种难以言表的质态是什么。

她还是很镇定。双手从她深幽的乳沟里从容不迫地提项链。最后露出来的是一个镶有红宝石的小挂垂。挂垂和她的笑容一道朝向我。

我的脑子轰了一下。两条腿像两只大气泵,将全身热血喷压到头部。好在这时快巴驶入服务区,驾驶员大手一挥,庄严宣布,上厕所!我头一个冲出车门。

这个挂垂是我今年回国前特意买给我弟媳的,嘱我弟弟转交。弟弟和我是双胞胎。他前两天在某家宾馆被扫黄人员拘留。


                                                              洗澡

都到楼下了,岳母还在唠叨,说,美国真的把你们惯坏了。

她定义的“坏”,说得无非是,我太太和我不能忍受一天不洗澡。岳母家的热水龙头今天坏了。我俩晚上执意要去附近的一家开张不久的澡堂洗澡,还拉岳母一起去。当然,我也知道,岳母唠叨的另一个层面,觉得这钱花得冤枉,明天维修人员便会上门修龙头。尽管广告上写洗澡一人10元,岳母还是心疼。

转弯抹角,我们便到了这家澡堂。澡堂设在二楼,楼道上立着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晚上好。欢迎光临。这些客套话机械地说出后,她接着花容失色:“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对女士开放。”

这时,我看到刚才还站在楼道里端的一位穿着暴露的女孩匆匆跑走。“老板!老板!”的急叫声在她身后传出。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又西装革履的男士出来。不用猜,他就是老板。

他双臂横拦,满脸堆笑,说:“先生,女士,非常抱歉。澡堂的女士部还在装修,无法接待女士。” 说话间,看了我一眼,又说,“如果这位先生想洗,我们欢迎!”话虽这么说,双臂还是张着,像一道坚壁拦住我们三人,根本没放我进去的意思。

“你怎么不在广告上写清楚?你广告上并没有说女士不能洗澡呀!”岳母在质问。老板不作解释,只是点头哈腰,但双臂坚守岗位,丝毫没松懈。我对岳母和太太说,我们走吧,真没趣。

在楼梯口,碰到两位油头粉面,满嘴酒气的男人,其中一人还用牙签剔着发黑的门牙。他们看上去像这儿的常客,但并没有像我们那样身带换洗衣物。看见我们三人下楼,他俩停了一会,眯着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好像遇见外星人。我下意识地摸摸头发和脸颊,没觉得自己因为在国外久居而丧却中国人的特征呀。

回到家,岳母还是忿忿不平。我只好对她说,这很可能是一家鸡店。我们在国外经常读到类似的媒体报道。

“鸡店?什么是鸡店?” 岳母一脸茫然。我太太解释说,就是暗娼出没场所。

“不可能的!”岳母说,“哪有这等事!我在这儿都住了20年啦,从未听说这种事。明天让仁康去洗次澡试试。如果是真的,绝对要报警。无法无天!” 岳母是小学退休教师,生气起来说话依然像在课堂上训斥学生,字字铿锵,句句有声。仁康是我岳父,他晚上出门玩牌去了。

我太太悄悄将我拉到边上,说:“要么,你去洗次澡?”

“好呀。若洗得畅快,晚上我就不回来了” 以为太太在开玩笑,我也故意如是说。

“I am serious。” 她说,“你知道我妈的脾气。我可不想让我老爸去冒这种险。”

其实刚才我也恨不得冲破老板的阻拦,进去探个究竟。但是,在行动前,原则必须讲清。于是,我对太太说:“我可以去。但你必须绝对信任我!”

“不信任还让你去?” 太太笑得很是坦然。我放心了。抄起刚才扔在地上的那包换洗衣物,挺胸昂首出家门。

刚下楼梯,只见太太轰隆隆地几乎从楼梯滚着下了楼。她从我屁股口袋掏走钱包,比小偷还快捷。紧紧揣在手里后,她从中抽出一张10元人民币,递给我,转身上楼时留下一声:“Good Luck!”


 
                                                                   美国鞋子

5年前那次回国,见着表弟云清。云清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我上了大学,他在家务农。再后来,我出了国,他开厂办业,成了一家名振四乡的制鞋企业的老板。

记得表弟当时是开着一辆捍马车来看我的。车子被他开得怎么像辆坦克,人没到,我家附近的水泥路被震得隆隆作响。坐定后,话题自然是他的企业。我问他都做些什么鞋,他说是最时尚的。我再问他你是怎么把握这时尚的,他说,他有代表长期驻扎广州上海,其工作就是整日在街头商店游逛,遇见款式新颖的鞋子,立即购买,拍照,传送过来,输入电脑设计系统。不出一日,鞋样便从系统中模制出来。听得我神乎其神。

这次回国,我特意从美国带回几双最新的名牌鞋子。到家后,便给表弟挂去电话,让他过来取鞋。希望这些鞋子对他有些帮助。这回他是开着一辆最新型号的保时捷来的。在我居住的美国城市还没见过这款车。他瞟一眼鞋子,说带回去试试。他说话间是挂着笑的,但没有我预先想象的心花怒放的笑。他临走前,我又特意叮嘱,我这次回国在家呆半月,如果他能在这期间生产出鞋样,通知我,我想看看。

返美的日子转眼间要到。表弟那儿没有传来任何音讯。我心里还是惦记这事呢,就主动给表弟厂里挂去电话。是表弟媳接的电话。她是我第二任表弟媳,我俩还没见过面。她说我表弟不在身边,问我有要紧事不。我说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从美国带回的几双鞋子,有没制出鞋样来,效果如何。

表弟媳支支吾吾着,好半天,才说,云清说了,这些美国鞋子的款式,落后国内至少三年。

放下电话,我一声叹息。


                                                                   西湖边

我儿子今天约好在西湖边见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是他移居美国前的邻居,也就是他幼年时的玩伴。

他们约的地点,刚好是我妹妹上班经过的地方。早晨,我妹妹开车捎他。上车后,妹妹见我儿子一身典型的美国休闲着装:一件圆领排球衫和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便开玩笑说:“你与女孩子约会就穿这身衣服?不怕人家说你是乡下人?” 儿子笑笑。

儿子下车后,见女孩还没到,就在湖边一张长椅上坐下。眼前是秋雾迷漫的西湖。儿子到中国后有些不适,鼻子发炎多涕,便不断用手纸擦鼻子。看看就近没有垃圾桶,只好将手纸揉成团,暂时放置在长椅上。

一位约50岁上下的大妈悄然出现在儿子身边,看看我儿子,还左顾右盼。儿子以为她想找座又不好意思开口,就刹地一声站起来,和蔼地说:“你请坐吧。没关系的。”

由于站得急了点,几个纸团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儿子刚要弯腰捡起,只见大妈手脚利索得像年轻人,一个疾步上前,将一两个纸团踏在脚下,随手递过一张单子,目光既狡猾又兴奋。

我儿子6岁移居美国,后来又少有机会好好学中文,除了很基本的听说外,不会读写。他接过单子,上面看看,下面看看,正面看看,反面看看,摇摇头,问:“这是什么?”

“嘿,小伙子样子蛮蛮好,不识字的!” 大妈不屑地说,“罚款单!你刚才乱扔纸屑。”

儿子知道若麻烦了,急忙分辩:“我不是故意扔的。我是给你让座不小心碰掉的。而且,你站在边上很久了,为什么不提醒我呢?”

大妈眼睛瞪着,说话像放鞭炮似地又快又响:“管你是扔的还是碰的,掉到地上是事实吧?要我提醒?提醒什么?乡下人,罚罚款才会文明卫生起来。20元,快拿来!”

面对气急败坏的大妈,以及大妈嘴里说出的不全能听懂的话,加上七嘴八舌的围观人群,儿子急得像一只刚进动物园就遭游客戏弄的猴子,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20元钱,递给大妈,英语脱口而出:“Stop it!I pay it。OK?”

大妈接过钱甩了一下,哼哼干笑两声,对围观的游客说:“哪方乡下土话?比外国话还难听!” 人群轰笑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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