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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洛维尔的夏天

(2011-07-24 12:24:42) 下一个

                                                                           一

灰狗把我吐出车门,绝尘而去。我一人孤零零立在站头,这是西宾州一个叫格林斯堡的小镇。夕阳余辉将半边天染成桔红色,另外半边被浓黑的云涂抹。车子像从着火的米仓逃出的老鼠,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窜。刚上映不久的<<坦泰尼号>>主题曲从街对面一家昏暗的酒吧溢出,凄凉,忧伤,又惆怅。

所谓的站头,其实是两条街相交的一个界面。灰狗在乡野小镇的车站通常是这样的。街角有个垃圾箱,破堪地露着大口,像一个夜幕将临无家可归的乞丐。从塑料袋里掏出连成一叠的三个塑料饭盒,我将剩下的饭菜倒进垃圾箱。这是我从纽约来一路上的食物,两盒白饭一盒霉干菜扣肉。路上除了两杯咖啡外,我没买任何其它东西。没有必要让来接我的人看见这些剩饭剩菜。

“是王先生?”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我手中的饭盒掉进垃圾箱,发出闷浊的回音。我慌忙扭头,见一位华人女士。

“我是。我叫王亮。”我说。然后又加了一句:“你吓我一跳!”

“看来你不会干坏事。”她咯咯笑了,声音甜润又柔软,听得出是许多台湾女人拥有的那种。几天前电话会谈我的就是这一声音。

接我的人来了,还有如此美好的笑声,一路的疲劳快速消退,我也有心情开玩笑了:“不是不会。总是还没干成,就被发现啦。”

“我们走吧。时间不早啦。到蒙洛维尔还要三四十分钟呢。”她说。她身材娇小细巧,走路颠颠的,宛若一只精致的皮球在我身旁跳跃。我跟着她朝停车场走去,中间回过头向垃圾箱看了最后一眼,有点惋惜那几个塑料饭盒。

车子启动后,我说:“对了,我怎么称呼你?老板娘?”

“可以叫老板娘,我家有老板。我的名字是安妮。你怎么称呼都行。”她说,“哎,你是大陆来的吧?”

“是的。你是台湾人?”我心里一乐,又碰到一位明知故问的台湾人。来美后见到不少这样的台湾人,通过此类问话显扬他们的地域优势。我也乐此不疲地明知故问,让他们受用彻底。

“台湾来的,但我是美国人。”回答出人意料,听得出故意调弄的成分。又问:“读什么?”

“教育。”话说出口后,我习惯性地等着反应。反应通常不外乎讽刺,嘲笑,或惋惜。

“没饭吃了。”反应还是在我预料范畴内。“怎么不学电脑?”

“我笨。”我说。“出国前连电脑是圆是方都不晓得。”

“我认识几个大陆来的,原先都不是学电脑的,后来都改学电脑,毕业后很快找到工作。在美国,没有会不会,只有想不想和敢不敢。你在国内做学问的吧?你会想到来美国后还会打餐馆工?”

安妮的话有些尖锐,甚至刻薄,但不失中肯。屈指数来,我在美国做过清洁工,园丁,送外卖的,餐馆企抬,保姆,家庭护理,司机,等等,积极正面地说,这正是教育学所追求的“人的全面发展”。我曾经有位室友,是中国科学院来的,对我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到美国,首要的事,要否定自我,否定得体无完肤,然后才能肯定自我。他就成功地从一名生理学家脱胎换骨成一家大公司的高级编程师。这于我不易。一来自己是国内小有建树的青年教育理论学者,改学电脑可谓“不务正业”,二来老婆儿子尚在国内,保不准我还得回国,专业不能丢弃。恐怕安妮无法理解。我选择了沉默。

西宾州山峦叠嶂。夜幕和深林泼墨于天地之间。车灯如同泥蝼蛄的双手用力拨开夜色,领引车子挣扎前进。当眼前突然灯光像黑绒铺垫的明珠流光溢彩时,安妮说蒙洛维尔到了。车子七拐八弯进入一个宽阔的购物场,一家书有中文“皇庭”的餐馆出现在眼前。不用猜,它就是安妮的中餐馆。

安妮从后门把我带进餐馆。餐馆已经打烊。像北美许多中餐馆一样,响亮的命名下其实都是千篇一律的。两边靠墙的是连体皮椅子的餐桌,中间两排是大小不规则的方桌和圆桌。我从企抬区,也就是我将来的作业区,转了一遍坐回临近的一张皮椅子上不久, 安妮从厨房端来一大碗米面汤。黄的是鸡蛋,绿的是青菜,还漂浮有几条虾干。这做法与我家乡的很相似,我有点惊讶。惊讶很快与面汤一起被从饥饿的肚子里窜升的食欲吞噬。

我满足地舔舔嘴唇,对在前台结帐的安妮说:“老板娘你是好心人。”

“是你运气好。”安妮说,“出门接你一路都是绿灯,回来也是。到最后一个,若是红灯,我带你去麦当劳,若是绿灯,带你到这儿。你知道结果是绿灯还是红灯了吧。”

老板娘有心愿?”话出了口,我意识到有点唐突。安妮低头结帐,似乎没有反应。我赶紧又讨好地说:“我是运气好。当时还有一家纽约上州的中餐馆要我,我选了你这儿。”我没有说的是,那家餐馆电话会谈我的是女人嘶哑的广东话,相反,安妮的声音很是性感。

兴许是个好兆头。晚上,我躺在床上,这样想。房子是餐馆专门租用给我们工友住的,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窗外夜色下,是蒙洛维尔的夏天。

                                                                      二

第二天早晨,我就上了班。餐馆人员简单。厨房有老板,二厨福建人小林,抓码兼油锅老钟,还有杂工墨西哥人荷赛。前台有老板娘安妮,一名女企抬露茜,以及我。我是暂时接替一个台湾企抬的,他带放暑假的孩子回台湾了。

老板姓孙名乔治,看上去比安妮老相得多,中等身材,双脚有点瘸,说话细声细气但干脆利落。从第一天起,总觉得乔治的说话腔调像我家乡浙江台州,却没敢问。乔治话不多,也基本讲中文,偶尔露几句英语,不甚标准。譬如,将春卷“Eggroll”说成“Egglao”。他的穿着与大多在厨房干活的老板稍有不同,外套依然是油腻腻,但里边总有一件衬衣,或白或灰。几天下来知道,餐馆中午也接外卖大单,届时老板脱去外套便可开车上路。我开始猜测这身穿法的意义于此,后来才明白它还有秘密用途。

小林脾气很怀,欺负我这新来的。中午一忙,便用勺子敲打厨台拿我出气,还用福建话骂:“干你娘!”这句骂人的福建话有滋有味,我也模仿着,在肚里回骂。小林只身偷渡美国,老婆儿子还在福建,又没日没夜在餐馆打工,精神空乏,染上赌博。轮休日便开车几百英里到外州的一个赌场消磨。有次想必输得很惨,又回来太晚,没有休息好,第二天上班神志恍惚,出错连连,老板说他,他竟与老板顶撞,老板一怒之下将他解雇。可怜的家伙居然没钱了,要把他的旧车卖给我,出价八百。我估计这车应该值一千以上,若他还继续在这儿干,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买下,示好他。他要走人了,我就没必要做好人,将价压到五百。“干你娘!”他骂了一句,接受了。“干你娘!”这回我也总算光明磊落地回骂他一句,福建话字正腔圆。末了,我主动提出送他到匹兹堡灰狗站。送他的路上我是心里高兴的。道别时,我问,“你准备去哪儿”,他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上车再说。”就在这时,我的心情复杂了,不清楚自己在美国学会了生存之道呢,还是变得冷酷了。

接替小林的是小张,也是福建人。这下形势发生本质变化,他是新来的了。忙起来时,是我用福建话骂他“干你娘!”然后看看老板,老板只是笑眯眯地。当然,企抬的地位毕竟无法与厨房师傅相比,我十分知趣,不时给小张一点小恩小惠,比如,他英文不好,去银行办事或什么的,我陪他去,还比如,空闲时我用车带他外出走走,还带他到附近野地里捡野鸭蛋。这是后话。

与我搭档的女企抬露茜,武汉人,在这家餐馆打工很长时间。她有身孕。老钟私下对我说,她八成怀的是老板乔治的孩子。老钟在七十年代末经香港到美国以“政治避难”身份留下,理由是当年在国内一县城文工团做团长时遭遇非人的迫害,神经错乱。以此为依据,我理应不相信老钟说的。但老钟说这话时用的“八成”两字,显得狡黠又老道。除了说话语句稍微含糊,没有其它明显迹象可以支持老钟的“神经错乱”说。倒是轻闲时他偶尔哼几句样板戏,让人回想起那个年代。

按老钟的陈述推理,老板娘安妮对露茜不会有好态度。连老钟都知晓这事,安妮会没有风闻的?然而,据我亲历,老板娘对露茜十分照顾,而且十分真切。她通常把好小费的客人带给露茜,又少给她派杂活。这本来也正常,我是新来的嘛。更何况她有身孕。但如果老钟说的是事实,那么,老板娘不会这般照顾。我对老板娘的偏向是心存意见的,但从不外露。老板娘有几次当着大家的面,对露茜说:“小王是读过书有教养的人。说话做事入情入理。”我自然是一番受宠若惊的样子。

露茜得着便宜卖乖,教我这教我那,这于我一个新来乍到的,确也要紧。考虑到露茜怀孕,老板娘让我做长工,也就是说,下午二点到五点由我接客,露茜休息。露茜怀孕后不开车,改乘公共汽车来上班。没有车,出门不便,她大多时间呆在餐馆。遇没有客人,她便陪我说话,话题离不开她丈夫凯文。露茜是学英语的,先出国,在匹兹堡大学读书,从硕士到博士,还没完成,因怀孕暂时休学。凯文学汽车制造与维修的,后来带女儿来美探亲,英语不好,先补习英文。后来也上匹兹堡大学,不过改学数学,理由是美国汽车业如此发达,汽车制造专业一定人才济济,外国人机会有限。读了数学硕士,更难找到工作,随着大流又读电脑。折腾来折腾去,凯文对在美国的前途相当迷失,加上生活艰辛,常与露茜吵架,还时不时拿回国来要挟露茜。最近他一个师兄升为校长,带信来询问他愿不愿意回去当系主任。他的心又摇旌起来。

“真倒霉,摊上这么个没用的男人。”露茜忿忿地说。数落起凯文时,露茜用了好多“没用”“无能”等形容词,几乎成了一篇论文中某一段落的标点符号。

我对她说:“据我观察,来美国后,男人与女人不一样。借一句伟人的话,女人在国内是无产者,到美国失去的是身上的锁链,获得的是新世界。男人嘛,国内有事业,来美后不顺利,不免会时时回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露茜说:“你王亮在国内应该比他更有学问,更有名气,更有地位吧。看你倒挺适应美国的,书照读,工照打,读书打工两不误。”

“我也有一个观念转变过程。”我说。“我是个实际的人。来美国不容易,读书也好,打工也好,都是难得的经验。要说美国的最大收获,就在观念的转变。”

“男人就要像你一样。凯文从不打餐馆工,面子拉不下。第一次端盘子当企抬,碰到同班美国同学,尴尬得无处躲藏,从此再也不打餐馆。这家由我一人撑着,到现在了还打工。这种无能男人在美国没用场。他要回国我们就离婚。”说完,露茜双手抚摸自己的肚子,估计太激动,孩子有反应。

我赶忙安慰:“快了,等凯文电脑读出,会有好工作的。那时恐怕你就在家坐着数美元乐吧。”

“哈,聊什么这么起劲?”老板娘前台没事,也来到我们的作业区,问。露茜借口上厕所,走开。看得出,她不想让安妮听到她与我谈凯文。

安妮洗了一盆新鲜的樱桃,摆在小圆桌上,与我继续闲聊。说是闲聊,基本上是她说我听。说的不外乎王家小子找了一个白人女孩作媳妇,赵家的先生失业半年后中了次乐透奖,张三与老婆在闹离婚,李四的太太与邻家白人男子暗渡陈仓等琐碎事,多半还是道听途说的。若在国内,这些都是与我不沾边的不屑话题。进了餐馆,我早已将自己否定得如同小张老钟无异的了,再说有老板娘陪着聊天,我也就渐入佳景。安妮确也标致,弯弯的细眉,明媚的眼睛,笑时一对浅浅的酒窝,说话的声音柔和又明快,像蒙洛维尔夏日的晨鸟,又像蒙洛维尔山涧欢快奔流的溪泉。不久我便感觉,她不经意说出来的,又都是美丽动听的。当我在清晨醒来时就急于去餐馆看见她,又当我在晚上离开她时想多看她一眼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已喜欢上了她,那么的在漫不经心之间,又那么的在内心深处。

说话间,荷赛经过。荷赛壮实得像一匹墨西哥种马。他不忙时通常在地下室干杂活。安妮看了荷赛一眼,问我去过酒吧没,说,她店里雇过几个墨西哥人,当他们和中国人一起出现在酒吧时,美国女孩就喜欢墨西哥人。

“哎,小王,你说说看,美国女孩为什么喜欢墨西哥人呢?”安妮诡异地问。

我说:“我哪里知道。我连酒吧都没去过!”

“你是做学问的,不会研究研究?会不会是生理上的原因?”安妮笑着,笑里带了玄乎,眼神也很鬼,好像我就是跟墨西哥人一起去酒吧的中国人。

“做学问的不可能什么都会研究。你开餐馆,你会卖中国菜,意大利菜,法国菜,墨西哥菜?”我说。言犹未尽,我提起胆,问:“老板娘,不好意思问一句,若换成你,你喜欢墨西哥人还是中国人?”

安妮的脸唰地红了,声音娇柔又婉约:“王----亮!你会不会聊天的?具体到我身上干吗?”

“不就假设一回嘛。”我眼睛紧紧地盯着安妮,呵呵着,特意一副坏笑。我发觉,其实老板娘也是喜欢我的。

 

                                                                    三

没想到,老板乔治还真和我是老乡。

有天晚上打烊后,我与老婆通电话,用的是家乡话。老板路过听到,傻在那里,两眼瞪得大大地,惊讶得语无伦次:“怎么,怎么,大陆也有大陈人?”

他用的也是家乡话。这回轮到我傻在那里,两眼也瞪得大大地,说:“怎么,怎么,台湾也有台州人?”

两个瞪大眼睛的人在就近一张餐桌坐下,用家乡话聊开。乔治的祖籍是浙江台州大陈岛。他一岁时由父母抱着与全岛居民一起随国军撤到台湾。乔治长大后依着大陈人海上漂泊的习性,以外海运输为生。后来与许多大陈人一样,跳海偷渡美国发展。历经世事沧桑,大陈人乡土乡音不改,乔治就学会了大陈话。

乔治兴奋不抑,索性拉我进了镇上的一家酒吧,连灌我三瓶啤酒。他说,在小小的蒙洛维尔遇老乡,是缘分。从此以后,他一概称我为“小老乡”。不久,我发现,接受这一称呼是有付出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张和我同时轮休。我开车带他到附近一个水塘边捡野鸭蛋。蒙洛维尔的初夏,阳光和煦,山风清凉,鸟语婉啭,野花妖媚。不一会儿,我们就捡了大半篮野鸭蛋。满载而归的路上,我见附近有间汽车旅馆,便拐进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刚好撞见乔治从我面前经过,白衬衣干干净净。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典着大肚子的露茜。我傻在那儿不得动弹,心想老钟神经没坏,他八成在骗移民局。乔治不经意回头,看到了我,平静地扭头回去。他的一只手放在屁股后,向我摇了几摇,另一只手稳妥地搭在露茜的腰间。我倒是像被发现了的小偷,慌慌张张地逃离旅馆的。

第二天上班,我观察乔治,乔治笑眯眯的,若无其事。再观察露茜,露茜笑眯眯的,也若无其事。我自己心里倒忐忑不安,觉着老板娘安妮,小张,甚至老钟,都在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我。

中午忙过后,安妮,露茜和我又闲聊起来。安妮接了个电话,将无线话筒递给我,说有个美国人找我,要与我单独说话。我心里奇怪,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在蒙洛维尔呀。征得安妮同意,我进了老板的小办公室。所谓的办公室,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实际上是个塞满杂乱物品的小储存室。

“谁啊?”我问。

电话那头唏唏嗖嗖响了一阵后,一个讲中文的声音传来:“小老乡,我是乔治!我刚才托旅馆的服务生给你打的电话。我想求你一件事,把露茜带到旅馆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露茜她知道吗?”

“她应该知道。”

“那行。我想办法。你等着吧。”我挂了电话。

回到她们中间,安妮问谁的电话,我说是纽约房东的。前几天给他寄去这个月的房租,他还没收到。我说话时,向露茜递过一个眼色。露茜机灵地回我一眼。

我装作突然想起一件事,对露茜说:“哎,你前几天不是说,要买些婴儿用品。我可以开车送你去商店。”

露茜想必比我还有演戏的天赋。她故意矜持,说:“算了吧,没什么要紧的。我们俩都走了,要是来客人,让安妮做企抬活,多不好意思。”

我说:“我送你到商店就回来。你买好东西后再给我打电话,我来接。很快的。你说呢,安妮?”

安妮同意了。上了车,露茜说,你这是“智力犯罪”。我说,我是“打一个哭,害一个笑”。她莫明其妙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明白我说的。这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话,意即我的行为同时害了两个人,虽说一个是哭,另一个是笑。我说:“将我这句话带给乔治。他听得懂。” 她下车进旅馆前,我不忘加了一句:“悠着点。别伤了孩子。”

这样的戏几回演下,看着身边还蒙在鼓里的老板娘,我真的有了犯罪感,觉得很对不起她。我不想让老板每次都由我而得逞,这等于是我在伤害老板娘。一次乔治再给我打电话,我答应后,突然想起中午我接了一个从中国超市百合挂来的电话,要老板下午去结一笔帐。当时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我忘了告诉乔治。我借上厕所溜出餐馆,到了隔壁韩国人开的指甲店。店主常来吃饭,我们很熟,我说用一下电话。我拉过一台电扇,直对着自己的嘴巴吹,然后挂通安妮,说是百合的伙计,要老板赶快过去结笔帐。放下电话,我立刻闪回餐馆。

安妮拿着话筒,一边使劲揿号码,一边自言自语:“这孙乔治,死哪儿啦!”她显然在拨老板的手机。看到我,她问:“小王,乔治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去哪里?”我当然说不知道。

几分钟后,老板打回电话。安妮与他交谈过后,将话筒递给我,说老板有事要交待我。我听他说:“小老乡,我要去一下百合,可能晚点回来。我担心我不在时,会忙。你下午什么地方都不要去,呆在店里,帮助安妮。”我说 :“放心吧。我知道了。”

事后安妮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句:“谢谢你!”

这时候看着安妮,我心里特别舒坦。我觉得我一生从没这般轻松过。

 

                                                                       四

一件不期然发生的事,进一步亲近了我与安妮的关系。那天晚上快临近打烊,露茜突然说肚子疼,想回家。安妮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快步奔向厨房,边走边说:“得马上送回家或送医院。看看乔治能否抽身。否则,找别的人送。”

看到乔治,露茜刚才的紧张明显消退。而安妮却依然问这问那,比露茜本人还关心她的身体。看在眼里,我倒不舒服了,便自告奋勇地说:“客人还有。老板恐怕走不开。让我去送吧。”

“你?能行吗?人生地不熟的。”露茜的紧张又浮回脸上。她的眼睛转向安妮,流露近乎哀求的神色。

安妮扫了我们三人一眼,说:“还是乔治送吧。小王路不熟,视力又不好,若有差错,露茜这里有两条性命呢。”听不出她到底是担心露茜呢,还是担心我。

“那我先去发车。”乔治屁颠屁颠出了厨房,那条瘸腿拐得比常人的还快。我乘安妮不注意,拉过露茜,故意说:“你不是在‘智力犯罪’吧?”

露茜嗔怪:“王亮,你这白面书生,心肠够狠的。你当我是荡女淫妇?”

一声清亮的铃声把我们俩的眼光都拉向大门。进来的是一位高高大大的白人,手里卷着一份报纸。他进门后便径自坐到靠窗的一张皮椅上。露茜轻声对我说道:“疯子来了。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我问。

“你等着吧。”露茜说。临出门前,又补了一句:“你不会有事的。到时你会得到一份惊喜!”

我纳闷着。眼光寻找安妮。安妮在与一个付帐的客人聊谈,似乎没注意那位白人顾客。待那人坐定,我过去,按惯例开始我的企抬行为:“晚上好,先生!想喝点什么?”

“你们不会有酒吧?”这人抬头问。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脸红得像刚从迈阿密海滩度假回来似的,嘴里呼出的酒味隔几张桌子都能嗅到。

“很抱歉,我们不卖酒。”我说。“再说,你还没喝够?”

“第一回见企抬阻止顾客喝酒的。”他嘟哝一句,顺手捡起菜单,随便翻了翻,合上,扔回桌子,说:“老花样!”

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老花样也要有花样呀。我能知道具体些吗?”

“新来的吧?”他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欠身四周张望,问:“霍华德不在?”

“回台湾去了。”

“露茜呢?”

“生孩子去了。”我也开始有点不耐烦,信口回答。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捡起菜单,还是随便翻翻,说:“给我听好了,我不想重复。饮料,可乐一杯。开胃品,一条春卷,一碗酸辣汤,不要青葱,不要笋丝,不要海带,加芥蓝,加洋葱。主菜,左公鸡,要白肉,要脆,要辣,大大辣。”说完,随手又将菜单扔回桌子。

安妮在我进厨房之前叫住我,问客人点了些什么。我将单子递过去。她看过后说:“都对的。叫小张按客人要求的配料专门做碗酸辣汤。另外,左公鸡也要严格按他的要求做。对了,差点忘了,要少盐!”

等我从厨房回来,客人勾起食指朝我弯弯,示意我过去。我对他的傲慢相当反感,心里开骂,鬼佬又要屙点什么啦?可还是点头哈腰:“先生,能为你效劳点什么?”

他打开报纸,里面露出一朵鲜艳的红玫瑰。他把玫瑰递给我,说:“把这个给安妮送去。告诉她,这是汤姆送的。”

从这位客人进来起,安妮就没有理睬他。客人都走得只剩他了,安妮也不理不睬,在前台埋头结帐。这不是安妮常有的态度。我将花递给她,说:“是那位汤姆先生送的。”

“他不是汤姆。他是疯子。”安妮咧嘴笑笑,几分尴尬。

“看来爱你的人不少,明的暗的,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我乘机挪愉道。

“别瞎说。去当好你的企抬吧。”安妮说着,随手将玫瑰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客人吃上了,我对安妮说要出去买点东西。“不能明天去吗?”安妮问,眼神飘忽几许隐忧。

我说:“牙膏牙线都用光啦。今晚不买,明天非臭跑你的客人不可。我十分钟便回来。”

安妮只好同意。我回来时,先看到刚才那客人的桌子已空,再看前台,顿时惊恐不已,这鬼佬一手卡住安妮的脖子,将她按在台面,另一手正伸在她的短裙里乱摸。安妮张大哭丧的眼睛,向我发出沉闷的求救声。

我壮起胆子,大吼一声:“混蛋!你要干什么?快住手!”

这家伙不松手,只是转头朝我喊:“你小子滚开!这儿没你的事。”

我风风火火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跑回前台,两腿立马步,高举菜刀,嚷道:“告诉你,我是安妮的丈夫。你若再不住手,我跟你拼了!”

这家伙眼神露出迷惑,问安妮:“他是你丈夫?”

安妮费劲地点头。他总算松开卡在安妮脖子上的手,然后又抽出裙底的那只,在安妮的屁股上擦了擦,骂声“你这母狗!”,悻悻然离去。

安妮稳定情绪后,对我说:“快收拾桌子吧。今晚的事没有人知道,呃?”

我说,好。来到桌边,见一张十美元的纸币搁在桌面。这想必就是露茜说的“惊喜”了吧。尽管这是我到美国后收获的单个顾客给出的最大的小费,捡起来时,感觉却如同采撷一支布满荆棘的野花。

晚上是安妮送我们回宿舍的。其他人都进屋了,我和她安妮站在她的车傍,相互注视,都没有走开的意思。最后,我说,回去吧。她固执地摇摇头。我又说,要不,再陪我坐一会?我们俩在宿舍边的山坡上坐下。细细弯弯的月亮像一片柳叶飘忽在深邃的大海,星星眨着迷离的眼睛,萤火虫四处点燃恍惚的光,山风吹过野花醉人的沁芳。我们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很多时刻只是沉默。好象我俩默契在先似的,谁也不再提及晚上发生的事。大概经历了刚才惊悚的缘故,短裙短袖一身的安妮面对清凉山风有了寒意,双手合抱,团紧身躯。我伸手抚摸一下她的上臂,说,还是回去吧。她顺势将我的手摁在她的臂膀,牢牢地,说,乔治恐怕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再坐一会。直到后来,我拉起她的手,把她牵进车子里。

                                                                           五

七月里,蒙洛维尔山坡上的野花开粉了。

安妮站在我面前时,我刚将从山坡上采的一束野花插入一只玻璃瓶子。我的车子前两天出故障,还放在车行修理。安妮来接我上晚班。

安妮闻了闻野花,说:“到底是读书人,挺有雅兴。”

“我喜欢野花。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屋里没有他人,我索性放开说。 安妮穿了一套紧身衣服,胸部滚圆滚圆,屁股滚圆滚圆,看着让人心动。近来,每每直面安妮,就像面对野外小桥边一朵异常娇艳的花,在爱护的忠诚与摘折的欲望之间,不由自主地偏向于后者。只是说了后,我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喜欢也不能随便乱采哟。野花多刺。”安妮回应道。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安妮转身出门时,包得紧紧的短裙勾勒出底裤的轮廓。我顿时像一块不慎掉入油锅的鲜鸡腿,全身沸腾得不行,脑子如被掏空一般,白茫茫一片。当我感觉下身被重重踢了一脚,剧烈疼痛时,才意识到我刚才差一点犯下滔天之罪。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我已把安妮弄到沙发上,压在身下。她一边说“不行,不行”,一边抬脚挣扎,像按在水里的皮球,我越用力压,她反弹得越厉害,直到我下身被踢中。我松开手去抚摸下身,她乘机逃离。下身被踢得相当的痛,我是佝偻着身子坐上她的车子的。

刚开始,我们俩都很尴尬,相互不说一句话。车子开了一段路后,安妮腾出一只手,在我的手背上轻柔地抚摸几下,问:“还疼吗?”。

“你也太狠了。已经没反应了。”我着意又去抚摸一下下身,说。

安妮说:“快看右边那幢房子,草坪上有个女孩,只穿了比基尼,胸部大半露在外面,比玛丽莲.梦露还性感!”

我顺着她说的方位看,什么都没看见。转回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她扑策一笑,说:“有反应了吗?”

知道上当了,但此时对于她的花招我没心思理睬。车子离餐馆不远了,我心里想着另一事。我相信安妮不会告发我刚才的粗暴。但万一她告了,那我就得去体验美国的监狱生活了。我要主动采取措施。我手中有一张牌,这就是乔治与露茜的关系。我知道向安妮亮出这张牌有点残酷甚至恶劣,与我的身份不符。然而,此刻,我是谁,我干什么的,已不重要。阻止可能发生的不测,保护自己,是当务之急。拿定主意后,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安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安妮警觉起来,侧过头说:“什么事?如果关于乔治的,我不想听。”

“非常遗憾,你猜着了。”我说,“还想听吗?”

“如果关于乔治与露茜的,我不想听。”安妮又强调。

“非常遗憾,你又猜着了。”我说,“还想听吗?”

沉默。听到的只是安妮狠命踩油门时车子的急速运转声。车子突然一个左急转弯,轮胎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我被沉重地摔在车门上。

“你发疯啦?”我向她吼叫。

她继续沉默,继续猛踩油门,车子贴着一条小路直往前冲。小路尽头是一个山坡。在我感到头晕目眩,魂飞魄散之时,一个撕心裂肺的急刹车,将车子停在离山坡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坡底的溪涧清晰可见。安妮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眼直视前方,毫无表情地说:“你说吧,我想听。”

山坡上野花烂漫。以异常平稳的口气,我向她叙述了我所知道的乔治与露茜间的事。末了,我说:“说实话,安妮,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但非常矛盾。他是老板,你是老板娘,我只是你们雇用的短工。希望你会理解。”

安妮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说的事,我早有觉察,只不过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远,这么放肆。看来忍心吞气,委曲求全,只能姑息养奸。”

安妮是嫁到美国的。她的丈夫原来不是乔治,而是一个早年随父母由台湾移民美国的富商子弟。结婚没几天,丈夫死于一肇车祸。公婆认定安妮是杀夫的命,断绝了对她的资助。安妮经人介绍认识了在一家中餐馆做大厨的乔治。乔治由于来美身份问题久久未婚,那时已比安妮大上近二十。他们结婚不久,便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是安妮首任丈夫的。乔治不但没有介意,反而更加拼命打工,让安妮在家安心养孩子。安妮对乔治感激之余,就是歉意。一年后,她嚷着要出去工作。后经夫妻商定,乔治辞去大厨,到蒙洛维尔开了现在的这家中餐馆。乔治主厨房,安妮主前台,夫妻同心同德,生意倒也稳定。

最艰难的是餐馆筹建阶段。乔治是三日两头跑纽约。他把那辆旧车硬是开到每小时八十英里以上。因为省钱,也因为惦记安妮和孩子,他最苦最累也不在路上住宿。在蒙洛维尔与纽约间的高速公路,有相当长一段路蜿蜒曲折在阿拉巴契亚山脉。公路两傍是千篇一律的高山丛林,色调单一得除了墨绿还是墨绿,景象变换毫无悬念,不是深渊就是陡崖,即便是白天也令驾驶员枯燥乏味,别说是夜晚。有一次实在太困,乔治连车带人翻入路边的谷沟,右腿粉碎性骨折,落得终身残疾。这也越发加重了安妮心理上的亏欠感。

后来露茜来到餐馆。露茜刚到美国有困难,乔治是个好心肠的人,给露茜方方面面的帮助。露茜也十分领情,工作卖力,还与安妮一家建立起很好的关系。安妮说,乔治是好人,露茜是好人, 后来的事,是两个好人做的不好的事。起先安妮只觉得他俩比较谈得来,非但没有戒心,反而有些欣慰,婚后劳累得像头闷声老牛的乔治,难得遇上一个知己。感觉到事有异样后,对乔治,安妮是婉言相劝,很少吵闹,希望他悬崖勒马,对露茜,安妮一如既往地关怀照顾,希望以情动人。

安妮向我讲述乔治与露茜的事时,语气还是相当的镇静。从她起伏跌宕的胸脯,我可以感知她心中的伤情。讲完后,她又沉默了,泪水悄然流淌。我伸手将她挽到我的肩上,轻柔地舔干她的泪水。然后,又轻柔地向下方移动我的舌头。她突然地仰起头,将她那温暖湿润的舌头送入我的嘴里。。。。。。

                                                                       六

进了八月,蒙洛维尔的夏天也开始燥热起来。八月的头一星期,餐馆发生一起重大事件:老板乔治车祸身亡!车祸发生在乔治晚上回家的路上,那儿有一个下坡急转弯,乔治的车撞上了转弯的山崖。警察的调查与法医的鉴定一致认定,车祸是由车子突然失控造成的,没有外力因素界入。乔治身上有少量酒精,镇上那家酒吧的老板后来证实,乔治出事那晚在那儿喝了两瓶啤酒。

餐馆停业三天,以料理老板的后事。大家都去安妮家帮忙。没想到,我成了安妮的心腹帮手。因为我英文好,凡与外界打交道,需要正规英文沟通的,如财务来往上的,法律文件上的,安妮便由我代表她出面处理。这几天我和安妮成天呆在一起。有一天处理文档快到半夜,安妮劝我留宿她家,她的眼神充满真切的期盼。我婉拒了。我不认为安妮有那个意思。但我得先将有可能引起我自己或胡思乱想或莽撞行事的一切机会坚强地扼杀掉,以在这非常时刻清白小老乡的名分。

恢复营业那天,露茜挂来电话,说不再来上班了。她告诉安妮,近来身体不适,怕上班会影响胎儿。不几日,有消息传来,露茜早产,但母子平安,再几日,又有消息传来,露茜的丈夫凯文决定海归,全家准备近期离美回国。这天晚上,安妮交给我一个红包和一套婴儿服,要我明天代她去看看露茜。安妮说:“这一走不晓得何时能再见。还是很想念她的,毕竟一起这么多年了。”

到露茜家时,他们两夫妻都在。露茜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婴儿。我看看婴儿,看看露茜,挺像。再看看婴儿,再看看凯文,不像。再细看,婴儿的神态倒有几分老板乔治的味道,不知是真实写照呢还是我有心理暗示的缘故。露茜暗中捏了婴儿的小腿一把,婴儿哭出声来,露茜让凯文抱婴儿去外屋。我立即明白,露茜有话要和我说。

露茜说:“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看出你是个好人。临别时,有些事想跟你说。”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我说。

“看得出老板娘蛮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不要跟我说不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露茜长长吁了口气,说:“凭良心说,老板娘对我不薄,我本不该说她坏话。我只想告诉你,老板娘是个十分有心计的女人,你要小心为好。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很晚进来吃饭的那个白人男子?就是我说是疯子的?”

我点点头。至于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叫马克。对了,你那晚一定拿到好小费了吧!”露茜接着说,“他有个弟弟叫汤姆,原来是老板和老板娘店里的会计师。因财务上的关系,他与老板娘贴得很近,最后与安妮发生了那种事。三年前,郡税务审计官发现餐馆有假帐,起诉老板娘。你猜怎地?汤姆将全部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结果被判入狱四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汤姆是为情所徇,做了安妮的牺牲品。别看老板娘平日嘻嘻哈哈,可有心计,有手段哩。否则汤姆会心甘情愿代她受罚?这大概也是他哥哥马克为什么纠缠安妮的原因吧。他总是点与弟弟一模一样的菜,还经常以弟弟的名义给安妮送花送卡。”

露茜的一番话无疑触及了安妮在我心中形像的基石。我对安妮的爱慕,不完全出于她的美丽,而在相当大程度上是她的善良。基本上,我此时对露茜的故事的解读是,当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通常的情形是,她会对那男人的妻子有天然的恶意,或者,对那男人的谗言妻子会深信不疑。但无论如何,露茜是出于好心。我拥抱一下露茜,并轻拍她的背,说:“谢谢你,露茜。我会记住你说的。”

与她道别时,她问:“你不会最近就回纽约吧?”

“不会。”我说,“打算做到月底。”

凯文送我出门。我们谈了一些他回国后的计划。车子都发动了, 凯文问:“你不会最近就回纽约吧?”

“不会。”我说。心里想,这两人挺有意思,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毕竟是夫妻啊。我大声对凯文说:“回国后你们一切都会好的!请相信我。”

回到店里,我简要向安妮作了汇报。核心问题上,我还是说了谎话。我说:“婴儿长得十分健康,既像妈又像爸。对了,露茜非常感激,让我转达她对你的谢意。”

安妮含蓄地笑笑,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话滴水不漏。”

                                                                     七

早上刚踏进餐馆,安妮递过一封信,说是我的。收信人是我的名字,打字机或电脑打印的,发信人的姓名和地址处空白,但从邮戳上看出,信是从匹兹堡寄出的。是谁来的信呢?我一边拆信,一边心里嘀咕。

信中只有一份很普通的购买收据,是附近一家汽车零部件专卖店的。我将收据正反面翻看几遍,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商品名是由缩略英文具列,又很专业,无法清晰把握,反正不外乎汽车零件,价格倒挺清晰明辨。眼光落在收据开具日期时,我顿时警觉起来,有心惊肉跳的感觉:这不是老板乔治车祸身亡的前一天晚上开出的收据吗?!不容置疑,寄收据的人分明向我暗示,这张购买收据与乔治的死亡有某种关系。

我立即把收据和信一并交给安妮。安妮左看右看,说:“这不是‘汽车零件库’的收据么?那店主是印度人阿莫尔,常来这儿吃饭的。”

我说:“是的。你再仔细看收据开具的日期。是老板不幸身亡的前一天!”

“你想说明什么?”

“不是我想说明什么。是寄收据的人想说明什么。”我把我的想法说给安妮听。

安妮看来也警觉起来,眼光露出一丝恐慌,问我:“那你分析一下,是谁可能会寄这张收据给你?”

我说:“寄收据的人至少知道两件事:第一,知道我,而且知道我现在还在店里做,否则不会寄给我;第二,知道我与你关系密切,会将收据转给你看,因为你才是寄收据人感兴趣的。按此分析,我猜想应该是露茜或她丈夫凯文。”

“你那天去他们家,有没觉察哪个有异常情况?”

“好像没有。”我说,“要说有什么让我感到异常,那就是他们俩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问过我同一个问题,就是我什么时候回纽约。这可以进一步帮助我们猜测这张收据是他俩中的一位寄的。然而,也使我们更难辨别是哪个寄的。”

“那这张收据会不会属于他们中的哪一个的?”

“你是说两人中有一个去过‘汽车零件库’买东西?这也是刚才我思考的一点。”我顺着安妮的意思,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的推理才能:“如果他俩中的一个去过那家店,那一定是凯文!不要忘了,他在国内是学汽车专业的。现在,先让我们姑且假设是凯文买了零部件,且在老板的车上做了手脚。问题又回来了:是谁寄这张收据,又是为什么?如果是凯文,那他一定想在离开美国前,不惜自我告密,向你宣告是他杀了老板,以发泄心中由于耻辱而产生的愤怒。如果不是凯文,而是露茜,她有可能偶然发现凯文的这张收据,想告密他?她什么要告密自己的丈夫呢?让我想想。。。。。。”

我正在兴头上,新来替代老板的大厨有事找老板娘。安妮轻声对我说:“太复杂了。等下午或晚上有空时我们再分析吧。你先忙去。”

中午忙过后,我借口去取美国独立日拍的照片,溜出餐馆。餐馆独立日关门,按照惯例,餐馆这天邀请职工及其家属,以及曾经在餐馆工作过的,到镇外一个公园烧烤,由餐馆负责一切费用。现有职工中很少有家属在身边的,但凯文和女儿那天随露茜一起参加了。几张集体照上都有他们。我从冲印相片的店出来后,飞奔邻近的“汽车零件库”。进门后我就热情与店主阿莫尔打招呼,直呼:“你怎么不来我们店里吃饭了呢?我们都想你啦!”

认出我后,阿莫尔很是热情。店里不忙,我扒在柜台上,故意将几张集体照摊开,与阿莫尔聊了起来。阿莫尔捡起其中一张,心情变得沉重,说:“乔治死得可惜啊。镇上没人不知道,他是个大好人。”我附和几句后,还是就着那张照片,对阿莫尔说:“看看还有谁你认识。没忘记露茜吧。你若几天不来我们那儿吃饭,她就会念叨你。”我想将阿莫尔的注意力引到露茜身上,左边紧挨着的就是凯文。

阿莫尔肉敦敦毛绒绒的手指头由露茜往左移时,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紧张得好像阿莫尔用枪顶着我的胸口。手指在凯文身上停留住了,我都快要喊出声来!可两秒钟后,他的手指却离了开凯文,继续缓缓地往左移动。移到最后一个人时,手指像死松毛虫似地躺在那里,它的主人说:“他,我认识。”

这是墨西哥人荷赛。结果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不死心,问:“你怎么认识他哩?他叫荷赛,是在厨房上班的,从来不到前台。”

“他前些天到这儿买过东西。”阿莫尔说。

“你没认错吗?你这儿客人这么多!”

“怎么会认错呢?”阿莫尔认真起来。“那天是星期五,通常顾客不少。但那天天气不好,有雷阵雨,店里冷冷清清。那时大概是十点半左右,我刚想提前关门,他进来了。所以我印象特别深。”

没错,星期五是这张收据开出的日期。我还不罢休,想作进一步的确证。我编了一个谎话:“奇怪了。我记得荷赛没有车。他也不会开车。”

“你当我是孩儿哪!”阿莫尔生气了,手指又活了起来,用力载着照片,对我瞪眼,“他的车就停在我的店门口,是黑色的雪佛莱旧车。他买的东西也稀奇古怪,我当时猜想他要修理汽车电路什么的。这活儿很专业,一般人不会自己动手。”

看来是荷赛无疑了。我轰隆隆开车回店,急匆匆奔入餐馆,抓住安妮的手,把她拉进小办公室,合了门,劈头说:“弄清楚了,收据是荷赛的。是他在‘汽车零件库’买了零件。”

安妮脸色刷地变白,神色慌张起来,问:“你去过‘汽车零件库’啦?是阿莫尔说的?”

“是的。”我说,“现在,我的脑细胞全死光了。他荷赛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他与老板不会有什么怨仇吧?”

安妮缓过些神,勉强露出笑容:“他呀,是店里所有人中最后一个会杀乔治的。杀人动机比你还少一百倍。”

我的逻辑推理因荷赛的出现断裂。我无法将寄收据人,收据,荷赛和老板乔治的死串联起来。我拍拍自己的脑门,对安妮说:“我相信寄收据的人一定有某种暗示。可收据是荷赛的,我无从判断啦。”

安妮紧接着说:“我看只是巧合而已。荷赛绝对不会对乔治有什么坏心的。他就喜欢自己捣鼓车子。前两天他不就帮你换过车子的机油么?再说,寄信人也不一定想说明什么。就说是露茜或凯文寄的吧,他俩正准备回国,这时写信举报,无论举报凯文或其他人,一旦立案,他俩谁也别想回国。还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乔治出事那天晚上,我们有过一场争吵。他很可能因此去酒吧的。能说是我害死他吗?都不过是巧合罢了。”

安妮这么一说,更令我糊涂了。我无奈地问:“要不要报告警察?”

“不能报!” 安妮细柔的口气里充满坚定,“要是报告给警察,对谁都没好处。露茜凯文不能回国,你也别想回纽约。餐馆也无法经营下去。乔治一走,餐馆这大家,我一小家,都靠我了。眼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了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不能再死。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

安妮说着,身子向我前倾,胸脯紧压桌子,两只乳房都快要滚到桌面上。她的一只手伸向我,轻轻地落在我的右手臂,温柔地移动。

我此时却像一条刚被电捕逮住的鱼,一丝感觉都没有了。

 

                                                                             八

老钟看来脑子还是有些问题。都快要到宿舍了,他说他又将外套拉在厨房里。这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我知道他会说这件外套很重要,有现金,信用卡,社安卡,工卡,等等,等等,反正非回去拿不可。我只好掉头开回餐馆,心里好大不高兴,数落起他:“老钟,说你神经没毛病,还真不实事求是。要不,从明天起,早晨出门前,我在你脑门上贴张东西提醒提醒?”

到了餐馆后门,见安妮和荷赛的车子都在。我对老钟说:“你进去吧,里面有人。我等你。快去快回。”

五分钟过去,他还没出来。我熄了火,进去看看。厨房灯光昏暗。老钟像一只被人扔出的垃圾袋似地堆在一个大垃圾筒后,一动不动。我上去揪住他的耳朵,问:“你干什么呀?”

“嘘。。。。。。”老钟伸出一根手指头,向我摇摇,另一只手指向厨房外的企抬作业区。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同样是昏暗的灯光下,安妮和荷赛人叠人地趴在圆桌面上,两人都一丝不挂,专心致志地在做爱。两只屁股一推一送,发出像干面杖落在湿面团上似的声音,清脆又柔和。

“刚才还要好看。老板娘的奶子胀得像两只大白玉瓜。”老钟轻声说,目不转睛。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好似一个饿极了的贫家孩子瞅着邻家富少手握一块肉大快朵颐。

几声轻微的呻吟传来。是安妮发出的。她的身子随之蠕动着,像蛇一样地。她显然正欢荡在云雨之颠。这是我最最不愿听到和看到的。我的胃阵阵痉摩,一股苦酸直涌到喉咙口。而下身那不争气的,却好像一只关进黑乎乎的布袋里的麻雀,瞎扑腾得厉害。我真希望此刻有人像那天安妮那样狠狠地踹我下身一脚。我极力控制住自己,轻拍老钟的肩膀,示意离开。

“好看唷。免费的成人片。还是现场直播呢。”老钟还是舍不得转移视线给我,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

我按住他的脖子,强压怒火但恶狠狠地说:“你不走?看我真的揍你个神经错乱!”

老钟没提防,一屁股墩在地上,双脚一翘,碰到垃圾筒,发出响声。那头两只屁股像两只紧急刹车的轮子,停住不动了。安妮挣脱出身子,转过头朝我们看,散乱头发下是一张徘红的脸,和脸上两只惊恐的眼睛。还有就是老钟说的两只大白玉瓜。我拽起老钟急忙逃出厨房,钻进车里,慌乱之中都摸不着车钥匙。不到几分钟,荷赛也冲出厨房,敲开我的车窗。他衣冠不整,上身赤裸,一件汗衫搭在肩上,对我说:“老板娘要你进去。”

“进去干吗?她想玩3P?”我在气头上,顺口说出粗话。

荷赛将汗衫套上,说:“我要走了。我和安妮没事了。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犹豫不决。老钟怂恿说:“去一下吧。安妮对你很好的。”

“你他妈的没过够瘾?还想白看黄片?”我破口大骂老钟,随手发动了车子。

就在这时,餐馆后门通道的灯光亮了。安妮出现在通道上。她斜依在门口,一手高伸,攀在门框上方。无法看清她的脸容。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车道上。

我狠狠心踩动了油门,车子嘶叫着奔向黑暗。车道上安妮的身影,久久没能从反光镜消失。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雨袭进车内,雨水与泪水融洽,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老钟在边上拼命提醒我开错路了,我没理睬。车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坦泰尼号>>主题曲“我心永恒”:

 


。。。。。。。。。。。。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 a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歌声飘荡之处,依然是蒙洛维尔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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