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了芦笋,我们有了土豆。再来个荤的。做鸡容易做鸭难。要么就做个烤鸡吧。对了,鱼一定要有的。年年有余嘛。什么?年年有余是春节才讲的?美国人不跟我们过春节,我们也不跟他们过圣诞。只有元旦是共享的,就把年年有余放在元旦吧。还有,晚上必须作爱。让我们用爱给即将过去的一年来个激情总结。我说。
元旦呢?
元旦也安排了。早晨有汤团,团团圆圆。中午有年糕,年年高升。晚饭吃火锅怎么样?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元旦夜还要一次性生活。我吃不消?吃得消,吃得消。明天你三十近尾,我四十出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性生活,新生活。折腾出一个好兆头,来年万象更新。一定要!要定了!我说。
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呀?
我的脑细胞集体死了一次。可能说得严重了些。我意思是说,我的思维全面瘫痪了一会儿。本来在与太太谈今天和明天的饮食起居,谈得挺好的。不料她冒出一个“心理疾病”,迫使我作出刚才的生理反应。如果我没记错,她近来不止一次地对我用这词了。上次我把新老板的头像贴到地下室的拳击袋上时,她也是这么问我的。
不过,我相信我还不至于有心理疾病。我太太是开玩笑。我太太说话常这样,有时让人分不出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我通常依据经验判断。判断的准确性基本上与婚龄成正比。
如果我太太是开玩笑,如果我没有心理疾病,也就是说,我的判断没错,我觉得这词儿挺好,至少解开了我自小心里积压的困惑。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个知青建设兵团,我姐姐就在那儿。我姐姐大我八岁,当我是不晓事的屁孩,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与其他女知青谈论男女间的事。有次听她们说,兵团来了一个男知青,样子挺好的,但一旦有机会与女知青单独在一起,便会掏出他的生殖器官摆弄,像搓一段皮管。那个器官还是相当大的,这是我姐姐她们的原话。男知青很快遭举报。拘留半年后放出,还是照样。由于劣性不改,最终被判流氓罪。我有点早熟,听了这事后,自己那个小不啦叽的器官居然有了举动。但怎样也无法明白他为什么要亮给别人看,而且不能自禁。这种不解后来经另一件事的强化,演变为压在心头的一团阴霾。大学毕业留校后,我住进一个既是教师与研究生混住又是男女混住的校内宿舍。不久宿舍内就发现敌情:女士晾在盥洗室或浸在脸盆里的内裤经常不翼而飞。保卫处将敌情分析汇综,发现被偷的内裤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用料少质地薄色泽艳。几个胆大的女教师暗地里自发组织二人一岗夜间轮流值班,抓住这个内贼时谁都不相信,竟是住在我斜对面寝室的高林,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地理系研究生,一向品学兼优,还是系研究生会副主席。据说保卫处进入他寝室搜查时,发现整整一小皮箱的女人内裤,他身上还穿一条。还据说,他在交代作案动机过程中,对本来是一桩十分腻腥的事,描绘得有声有色,听起来像一个名厨向食客介绍一道色香味具全的新菜肴。他的命运可想而知,被学校开除,送司法机关处理,结果流氓与偷窃罪并罚,判劳教四年。到美国后知道了“心理疾病”这词,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有心理疾病!别看平时美国人笨笨的,那种纯真的笨。其实呀,真他妈的有创造性!
说得远了点。还是继续我们的故事吧。
我和太太在美国都有些年头了。先是我太太来。她原先在国内做大学老师,教英语。到美国学习双语教育,拿到学位后在当地一所大学做老师,教中文。应该说,她现在的工作与国内的是称得上专业对口的,不都是教外语嘛。我就不一样。我在国内是学体育的,而且专攻武术。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后来探亲来到美国。你我都知道,弄棍舞棒在美国是找不到专业对口工作的。美国人打架从来用的是枪。而且我的英语也差,你会原谅我的,学体育的嘛。认清形势后,我乖乖地白天在一家中餐馆打工,晚上在当地的社区学院补习英语。几年下来开始找工作,先后换过几份工作,最后找到现在这份工。
这是一个货仓管理工作。货仓隶属一家总部设在宾州的美国第五大物流公司。货仓很大,灯火通明,说得专业点,像大型比赛的体育馆,不过堆满货物。货仓存进的是来自各个厂家的汽车零部件,由我们分类编号装筐,再根据发货单送到附近一个福特汽车公司的装配厂组装成整车。工作与我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而我太太在美国久呆,大概感染上了美国人的乐观精神,凡事善于从正面分析。她说,在美国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与我专业对口的工作了。它需要体力但又不是纯粹的体力劳动,需要运动量但同时又需要技巧。而且吧,货仓场地宽阔,空气新鲜,半户外(这是她的术语),这点对一个搞体育的尤其是搞武术的人特别要紧。不信你去美国其他公司看看,人都挤在一种被称为柜体的小间里,三面挡板隔离,一面进出。你是一个武功大师,动静有风雨,行走起云烟,呼唤伴波浪的,若被塞进这小柜体,还不像一只活龙虾进了螺丝壳,不憋死才怪。太太还真是个优秀教育工作者,经她一说,我的心安了。一安就快五年。
货仓一周七天二十四小时运转,三班倒。每班按工种分成小组,人数不等。我这个小组是进出货物搬运,也就是将一箱箱进来的货搬运到它存放的位置上,又将一筐筐分类编号的部件装上货车。用的是像推土机模样的车,但有两根外伸的铁叉,叉箱筐用的,可升降。去年因为一个诡异的机遇,我被提拔为我们小组的头,其他两班的小组也向我报告。这个机遇为什么诡异,以后会细说。我手下有两个人,有必要先提一下,接下的故事少不了他们。
美国是一个种族大杂烩社会,劳动越低级,大杂烩现象越明显。我要说的两人,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墨西哥人。黑人名叫托尼,三十出头,NBA球员的块头,就是太胖。既然他还站在我们中间,说明他没打过NBA。可能是他胖了才打不了NBA,也可能打不了NBA才胖了。怎么个胖法?这么说吧,他任何一边脸上的肉如果掉下来,都不会少于五磅。经过多年演化,美国黑人像他这般纯天然黑的已不多见。他沉默少语,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是圆瞪着两只酒盅大的白眼,在黝黑的大脸孔上眨巴,有如漆黑夜幕中忽闪忽闪的两团幽光。墨西哥人呢,他叫马里奥,大约三十岁。如果他不开口,你一定想不到他是墨西哥人。他的皮肤白得透亮,长相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墨西哥人大多数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民混血的产物,依据混血程度不同,皮肤呈浅棕色或深棕色。马里奥的肤色说明他的祖先在性的选择上很是谨慎,这种谨慎可能成为一个家规继承下来。问题是,马里奥刚与托尼相反,是一个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又叫又嚷的人,墨西哥口音便很快暴露他的身份。即便这样,我还是费了老大劲,才习惯于将他当墨西哥人的。有意思吧,一个小组三个人,托尼是差不多纯净的黑人,马里奥是差不多纯净的白人,我是差不多纯净的黄种人。噢,走嘴了,我当然是百分之百纯净的黄种人。
我们的差异不管多大,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我们都是干活的好手。瞧我们的体力和劲头,我经常怀疑这推土机模样的玩艺儿是不是多余的。都说美国人生产效率高,我看不是,还不是人家的武器装备精良!人的功能都被惯退化了。
我们很开心,这应该归功于我们货仓的主管鲍比。鲍比很慈祥,慈祥得像我的老父,不对,应该说像我们大家的老父,因为他对每个人开口的第一句总是“我的儿子”。我们一起时,玩笑不断。他头发花白胡子花白,脸孔长年通红,一直红到脖子,好像一天到晚喝烈性酒。我会绕到他身后,从上到下摸着搜身,他问干什么,我答交出酒来。他七十出头,是越战老兵,归来带回一个越南老婆,比他少上二十岁,娇小可人。我说,你是用刺刀逼她跟你的吧。我从小受的教育说越战中美国兵凶残无比,看着鲍比慈祥的脸,开这玩笑时我心里有亏欠,但他总是乐哈哈,十分享受。
鲍比说他得退休了,再干下去没有精力应付老婆喽。这话他说了三五年,说得大家都以为是戏言了,今年秋天却兑了现。他曾经对我说,他会向地区总裁劳拉推荐我接他班。除了鲍比,我差不多是这儿的元老了。可当货仓的主管,我没想过。我说,鲍比,你想临走前搞次破坏,可以,去埋颗地雷吧,千万别搞这么个破坏。他后来到底做没做,我不清楚。有一点是肯定的,新主管不是我。真没想到,他这一走,我的噩梦随着新老板的到来而开始。
新主管肯特上任之前,我们在公司网页上见过他的照片。那天鲍比向我们宣布公司任命时,大家都说不认识肯特。于是,鲍比从公司网页上找着肯特的一张照片,给我们看。一个英俊的白人男子,额头开旷,鼻梁挺直,脸庞轮廓分明,嘴唇曲线硬朗,看上去开阳坦诚。但下颔中间有条刀削般的垂直深凹,加上两道浓墨似的眉毛几乎连成一片,又给人一股威严冷森的感觉。我特意问过鲍比此人怎样,鲍比的回答是,没有交往,不便评论。闪烁其词不是鲍比的风格。我的心随之一沉。
肯特上任的第一天早上,我刚好看牙医。这是我那天犯的第一个错误。什么牙病不牙病,只要还活着,就是爬着来,也要出席新老板上任。等我来上班,已近中午。只见托尼两眼朝主管办公室白白,说肯特已来过两回。他的话到此为止。若换成马里奥,他一定说他猜想肯特是在找我,并催促我马上去见主管,可能还叮嘱我要小心点。可马里奥不在,托尼说,有一会儿不见他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去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在我印象中,这办公室的门从来就无法合实的。粗手粗脚干粗活的人进进出出,门能关实才叫不正常。见过整天有满载石子的大卡车碾压的路不坑坑洼洼的吗?见过没有臭味的垃圾处理场吗?一样个原理。有鉴于此,鲍比索性敞开大门,欢迎大家自由进出。习惯了这一切,我竟然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我看见里面除了肯特外,还有一个人,他就是马里奥!为什么马里奥在里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等我后来知道了,我也知道这是我那天犯的第二个错误,而且是致命的!他俩当时正面对面站得很近,见我闯入,面面相觑,又是惊讶又是尴尬。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太冒失,说声对不起,欲退离。肯特不冷不热地朝我招招手,说,进来吧。然后示意马里奥出去。马里奥向我咧咧嘴,一溜烟闪出办公室。
坐定后,我向他解释,牙医是三个月前预约的。他说,可以理解。肯特比照片上看更英俊更帅气。他双肘拄在桌面,轻拍两声手掌,问,是中国人?我说,是。他又轻拍两声手掌,说,不像啊。我知道他说不像是什么意思,我长得高高大大,魁魁梧梧,结结实实,不比美国人短缺什么。我说,知道姚明和易建联吗?他俩也是中国人。我本想以轻松的口吻说句玩笑话,美国人都是会幽默的嘛。他不露一丝儿笑容,两手在宽阔的大脸上从上往下抹了一把,似在消除困乏。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场本来就实力悬殊的比武中那个弱者,使出了阴招,很是理亏。这兴许是我那天犯的又一个错误。也不像啊,他终于开口说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他这句否定话,倒让我好受不少,好像在一桩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交易中总算没有白占人家便宜似的。
既然话不投机,在接下来的谈话里,我奉行只听不说的原则。他说他很荣幸有机会与大家尤其是你一起工作,我点点头,心想这类客套话古今中外概莫例外呀。他说他早上去各个工作区转了转,感受大家工作热情高涨,自己更有信心领导这个团队,我点点头,心想要不我们怎能多次受大区领导嘉奖呢。他说有些规章制度或操作流程需要改革,这可能会触及员工以往的工作习惯,我点点头,心想没什么,不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我们中国人老早说过啦。他最后说,希望我无条件地配合他的工作,我觉得我也是点了头的,尽管这话不那么中听。走出办公室前,他在我肩膀上轻柔地抚摸几下,我印象中还没有一个男性这般抚摸过我,全身不禁毛骨耸然。回家来向我太太转述我与新老板的首次谈话时,我太太说了,你呀,应该只点头,不该心存杂念。难道我又犯了错误不成?这美国公司也太他妈的不讲民主了,连个思想自由都没有?
肯特第一把火似乎就在我头上烧起来的。我们有个货仓管理系统软件,是公司IT部门开发的,功能很多,简化地说,它要求我们一线操作人员在每一环节都随时记录数据,以便管理和监控。这套管理系统的意义是无可否认的,这么说吧,某厂家送来一百只轮胎,托尼一看“哇”了起来,好家伙,这么多轮胎!家里那车刚好坏了一轮胎,便偷偷摸摸弄走一只。其实托尼没有偷,我只不过举个例子,尽管他以前偷喝过牛奶。倘若没有进出货数据记录,我们就可能怀疑厂家只送来九十九只而不是一百只,或者怀疑我们送给福特装配厂是一百只而不是九十九只。但实践起来,系统便有许多缺陷。它是那帮坐在我太太称之为“柜体”的办公室里的小程序员设计开发的,他们大多是印度人和中国人。这样的程序员,我家那条街上就住着一拨。还是举个例子吧。假如我错误输入一个零部件,想删除,系统会问:“你想删除?”很好,我想删除,我于是选择按钮“是”。不料它再次问:“你真的想删除?”我怀疑再下去它可能会问:“你真真的想删除?”幸好没有问第三次,否则我非砸它个稀吧烂不可。
系统不好,问题就多。问题多,就需要技术支持,也就是说要给那帮程序员打电话。印度人对我态度不好自不必说,可气的是我们的中国同胞。那些将自己的名改为什么“贾斯汀”,“罗伯特”或“詹妮芬”的中国人,明明其姓氏还是“丁”呀“王”呀“张”呀的,却在问他是不是中国人时,就不肯挑明,坚持使劲用英语叽哩哇啦,气得我几次想摔他妈的电话。当初引入这套系统时,我是坚定的反对派,我打比方说,用这系统好像大热天口渴正想痛快喝凉水,却被人卡住喉咙,没有高潮和过瘾可言。鲍比是打过仗的,知道仗打到惨烈时,管他什么作战规范,作战战略,作战指令,取胜才是根本。所以,鲍比定下一个原则,视具体情形灵活使用。我就习惯在忙时,先记在纸上,有空时再输入系统。
肯特要废除鲍比的原则。他那天特意把全体员工召集到我的工作区,说大家要无条件地使用这套系统。他说“无条件”这词时,还故意将视线在我脸上驻足好几秒钟,我感觉那时所有的视线都落到我脸上,自己就像一个大白天把车子开翻在马路中央的蹩脚司机。估计肯特是知道我对这系统的态度的。接下有好几件事,我感觉他对我也是故意发难的。这些事小到我都不想再提及。反正我想他是在找我的碴,弄得我十分不爽。事情过后,他又会把我单独叫到他办公室,安抚一把。我是这样一个人,你要铮铮铁骨,我跟你来铮铮铁骨,你要柔情似水,我跟你来柔情似水。我最不善于对付软硬兼施。嘘!不瞒你说,我太太就是吃准我这阿基留司的脚后根,软硬兼施把我治理得服服贴贴。太太的软硬兼施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肯特的则是另一番结果。几月下来,我被折磨得夜里恶梦不断,不是身后老追着一只老虎,就是经常从悬崖上跌落,不是考试时试题全是符号似蛔虫蠕动的高深数学,就是打牌时别人牌已落桌我还没理好牌。
我想辞职了事。我太太问,你工作满五年啦?我说还差几个月。我太太说,那你必须坚持。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公司规定,不满五年离开,不能带走公司匹配的401K退休补贴金。再坚持下去,我的心理压力太大。我得需要发泄!于是,我找到肯特那张照片,放大,打印,贴到我家地下室的拳击袋上。对了,我得多说几句我家地下室。我是习武的,不能有一日废弃功课。地下室小,无法舞剑挥刀弄棍耍棒,我就买了一只专业的拳击袋,挂在天花板上,每天走走步蹲蹲裆运运气之后,便在拳击袋上猛击一番,不至于到美国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那天我太太下班后买回一个比扎饼,我从那儿挖了点番茄酱,涂在肯特那张照片上,效果很逼真,拳击起来很解恨。
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呀?我太太就在那时第一次说这词的。我当时只是当她说句玩笑话罢了。
到了感恩节,美国人就进入节假期。与往年一样,公司会在十二月份的一个周末,召开地区性大型嘉年华酒会,俄亥俄东北地区几个货仓的所有雇员及其配偶都被邀请。我太太嫌人员档次欠高,一次都没与我一起出席。今年她来劲得很,说要看看这个肯特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太太对付美国人很有一套。那天她精心梳妆打扮,穿上那件雪青色秀花旗袍。我也取出好多年没用过的西装穿上。两人一个丰姿绰约,一个潇洒倜傥,出门时女儿看呆了眼,说,你们不是去教堂结婚吧。
酒会在租借的一家酒店大厅举行。大厅张灯结彩,富丽辉煌,精致的刀叉和杯具在紫红色台布的衬托下流光溢彩。来宾个个衣冠楚楚,神采飞扬。我都几乎想像不起他们平日穿着脏兮兮油斑斑皱巴巴的灰白帆布工作服的模样。我太太和我进入大厅时,大厅顿时出现一阵不小的骚动。我不得不谦虚地承认,这阵骚动不是由我而是由我太太引起的。我太太身材高挑,当值成熟丰韵,这件流畅纤柔的旗袍,让她胸脯挺得含蓄,臀部翘得隐晦,高开叉旗袍下伴着轻盈的碎步将两支雪白的大腿摇曳得若隐若现。有几位美国女士不禁喊出声来:真是漂亮!男士是不能喊的,但他们的神色已是一切都在不言之中。说起旗袍,我要罗嗦几句。我一直认为,旗袍是中国女人的特有,美国女人是穿不得的,因为她们过于丰满。我认识一个台湾人,其儿子找了一个白人姑娘,结婚那天非让她穿旗袍不可,结果穿得像一只过度充填的白米粽子。美国女人就该穿露的,像开心果一样越开越有味。
跑题啦。还是回到那天的晚宴吧。我和太太刚要在就近一张圆桌坐下,太太推推我,说那边有人招呼我。他就是肯特!我对太太说。太太见我有些犹豫,又推推我,说,别怕,过去吧。肯特站起来,拉出两张椅子请我俩坐在他身边。他今晚穿得特别帅气,黑西服白衬衣红领带。我赶忙把我太太介绍给他。在他向我太太伸出手时,我太太说,我先生没进大厅就开始找你呢。他盯住我太太看时,双眼闪烁着奇光异彩。这种场合,学英语出身的我太太便应付自如,很快与肯特谈得火热。我插不上嘴,东一搭西一搭地与同桌其他人勉强地交流着。
我听见有人在身后轻唤我的名字,扭头一看,立马推开椅子起立,随手拉起我太太,并对她说,劳拉来了!站在我们面前的劳拉,就是公司俄亥俄东北区总裁,一位优雅迷人的白人女士。我太太开口便说,我知道你,我先生常唠叨你呢。劳拉与我太太拥抱一下,乐呵呵地笑着,像晚间绽放的白玉兰。我与劳拉的认识方式很奇特。一天,鲍比带进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士,说新招的,由我带班培训。我当时挺纳闷,鲍比之前从未向我提及此事。我的组还没有过女性呢,我有点担心,一个文文气气的女子能否吃得这般苦,因而就尽可能照顾她。她就是劳拉。劳拉对我说,她领我的情,但不希望我照顾,因为她是来学挣钱本领的。本来我们的活就不难,加上劳拉既聪明又肯吃苦,一个星期下来,就能独当一面。劳拉还很友好亲善,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家庭,问我喜欢美国不。对于美国女性,我一般奉行只答不问的原则。这里没什么特别理由可言,只是习惯而已。透过她与我们的谈话,我注意到劳拉喜欢了解关心我们胜过喜欢告诉我们她自己的事。这又进而强化了我的只答不问原则。
有一件突发事故改变了我们的关系。一个星期五下午,仓库进货坞口好几辆大型货车在同时运作,轰隆隆的马达声将仓库震得像海上颠簸的船。我发觉一壁叠得像墙一样的箱子剧烈晃动几下后,开始倾倒。劳拉此时正在那儿作业,见状用身体死命顶住箱子,一边呼救。箱子装的都是沉重的汽车配件。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中那些动物经常被重重的物体击成像一张不规则的薄纸贴在地上的图像浮在眼前,我疾步上前死死顶住箱子,并试图推开劳拉。劳拉惊魂未定,怕我一人顶不住,又扑在我身上助力。短促的喘气带动她的胸脯像两只充气皮球在我身上滚动。你问我当时感觉如何?骗你不是人!我那一刻绝对是世界上最纯洁的男人,没有一丝邪念。现在回想起头,她那顶住我的胸脯,越加支持了我关于中美女人的旗袍理论,理由见上,恕不赘述。下个星期一起,劳拉没再来。我以为她惊吓着了,问鲍比,鲍比只是笑而不语。两个星期后,鲍比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地区总裁邀请我去总部作客。我问怎么回事,鲍比又是笑而不语。鲍比缄默其口,很反常,令我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驱车到了地区总部,经秘书指点找到总裁办公室。开门迎接我的竟然是劳拉!我一个三大五粗的人惊讶得不知所措,双手似乎是多余的,无处放置。劳拉请我坐定后,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我才知道这是一次专门安排。她在就任地区总裁不久,想到我们那儿蹲点几个星期,体验一线员工的生活。这事从头到尾只有鲍比一人知道。劳拉这天穿得像电影里许多迷人的职业女性,深色的西装套裙配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洁白衬衣,胸口像秋雾里的深沟幽壑即隐即现。我坦白承认,在谈话过程中我是有过几次走神的,竟大胆假设如果办公室的墙或者甚至天花板像货架上的箱子那样再次倒下,我应该先抱住她身上哪一部位。几天后,我便被提拔为小组的领班。
劳拉拥抱过我太太后,也拥抱了我。我斜眼瞟了一边的肯特,脸上露出一阵得意。这时,肯特也站了起来,主动张开双臂迎接劳拉拥抱,同时还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一幕令我看傻了眼。劳拉指着我问肯特,我推荐给你的人不错吧?又转向我问,你们俩合作得愉快吧?看来他俩很熟。我迟疑着没有回答。太太在我身后拧我一把,我只得违心地点了头。
晚饭后是舞会。有乐队演奏舞曲。征求过我后,肯特邀我太太一起跳舞。我太太跳舞还是我教的。当年上大学期间,文理各科学生周末猫在教室孜孜不倦为攀登科学高峰作准备时,我们体育系却夜夜歌舞升平。我永远是舞场上的白马王子。到了美国后我再也不跳舞了。工作劳累和社交有限固然是原因,更是心理上的原因。在国内好歹是大学教师,到美国却沦为与最低层的劳动群体为伍。这般景况下如果还有心思莺歌燕舞,其罪恶不亚于古时那些丧国还歌舞不休的昏官庸吏。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对了,“直把杭州作汴州”。我太太是晚上的舞星,肯特之后连续有人邀请。肯特对我说,你太太真漂亮!然后严肃起来,问,你们什么时候离婚?我以为听错了。他又说,离婚时请立即通知我,我会在第一时间向她求婚!说毕,他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伸向我。我还没见他这么开心过的,也被感染了,向他送出我的酒杯。
回家路上,我问太太对肯特有何印象。太太笑答,差不多是个值得出次轨的人。太太说这话是有典故的。我在国内时曾与一个研究生有过一段“准”出轨。这个“准”的程度,可以用足球场上一个勇猛进攻的前锋打比方。这位前锋从中场直接带球推进,什么动作都做了,什么激情都用了,可到禁区时却终究没能撕开对方那道最后防线怒射。从这段婚外情走出后,我太太对我晓以大义之同时爱抚有加,更使我悔恨百般。事后我还特意开玩笑说,为了打成平局,我允诺你有机会也来次“准”出轨,条件是要准确全面地理解和把握住“准”的度。到美国后,她还经常提起这句玩笑,不过也不忘附加一句,可惜还没遇到一个比你更值得出轨的男人。车内很暗,我无法看清太太说话时的表情,我相信太太是在开玩笑。我说,那好,让我们认真执行联合国888号决议,跟肯特“以领地换和平”吧。
你们谈了些什么?我问。太太说,只是随便聊聊。这种场合哪能谈公司的事,谈你们之间的事。不过,我的感觉摆平肯特这家伙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摆平”两字原本是我在国内的常用词,太太在美国用得溜溜的,只是没有了那股腾腾杀气。我心里想,她怎么去摆平肯特呢。
过了元旦,美国人的年也就过完啦。节日后的第一个星期,总是最懒散的。人们在节日里玩飞了的魂还没回归。福特的装配线节日后第一周只开了不到一半,我们的工作量就少了许多。加上这周轮到夜班,肯特通常只上日班,我的心情难得有这么轻松。休息时马里奥乘机对我怂恿:露几招,露几招!托尼一声不响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抱拳弯腰向我拱手作揖。我给他们表演了一套南拳“平马三箭”。
每每看到托尼拱手作揖,我都会忍俊不禁,记起他到这儿上班的第一天。他是从附近我们公司一个专为麦当劳运输食品的货仓调过来的,原因据说他有一次居然偷喝了牛奶,而且居然是一口气将半加仑的牛奶全喝下,还居然在货存短缺单上填写“损坏”。这般行为本该开除,但念他在公司工作十多年份上,又是初犯,公司将他调离了事。我们的货仓没有吃的喝的,估计他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大到偷汽车零件。他来的第一天,似乎摆老资格,对我态度不太友善。中午休息时,我特意从垃圾桶里捡来一只空牛奶瓶,在手中摇晃着从他面前来回走了一遍,冷眼瞟瞟他。他显然领会我的意图,从地上捡起一条拇指粗的铁棍,当我面将它弯曲成弧形,然后扔到我的脚下,两眼闪白光,一声不吭。我立即以眼还眼,从一只纸箱里抽出一片车脚垫,斜靠在货架傍,屏住呼吸将全身的气运到右手掌,把脚垫吸了起来。这一绝招我一般不轻易显露。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县城的学校基本上不正常,在县委当书记的父亲把我送到乐清山里学武。他以前随三五支队活跃这一带,认识一位隐居山里的传奇武功师。我跟武功师学了整两年。这一招还是他在我临走前几个月私下传授的。我将脚垫也扔到他的脚下,两眼闪白光,一声不吭。他突然笑了,脸孔笑得像一朵盛开的黑牡丹,走到我面前抱拳弯腰拱手作揖,像模像样,不知哪儿学的。
回到日班,又见肯特。这是我们新年后首次见面。我在加热中饭,他进来问,你今天开什么颜色的车。我说白色的。心里纳闷。午后他叫我到他办公室,说,我见到你太太了。我听错了,以为他说的是上回酒会上的事。他说,刚才,一起吃的中饭。我感到惊讶,甚至恐惧。他笑笑说,不要担心,是你太太约我的。他说,我太太上午通过电话约他中午在她学校门口见面。他认人很差,怕认不出我太太,临走前特意问我开什么颜色的车,因为他知道我家只有两辆车,一白一黑。他俩见面后去“东海海鲜城”吃中饭。我问,我太太为什么约你?你们都说了什么?他说,你太太想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好像觉得我们的关系很紧张,我对她说,我们在工作上有些意见分歧,但不存在个人恩怨,我请她放心。我们谈的基本上就是这些。
下午我没心工作,一肚子的气。早早下班回家,到地下室对着贴有肯特像片的拳击袋大打出手,泄些气,以免呆会儿失手伤着太太。之后冲了个澡,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太太回家。太太进门第一句话便说,中午与肯特一起吃饭了。我故作惊讶,问怎么回事?肯特约你?太太说是她约肯特的,要和他谈谈。我问,都谈了什么?太太说,当然谈情说爱喽!玩笑话过后,她说,和他谈了你们俩的关系,肯特告诉我,你们有工作上的意见分歧,但不存在个人恩怨,请我放心。太太与肯特的口供惊人地相似,我估计不会是默契,应该两人都讲了实话。我放下了心,但气没全消,生硬地问,你为什么事先不征求我?我太太却来气了,说,事先征求你,你会同意吗?这倒是真的,我肯定不会同意。不过,我对太太这一做法的效果提出怀疑,难道这就是她说的“摆平”肯特?我太太说,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在美国要按美国人的习惯和方式办事,遵循他们的游戏规则。如果凡事都诉诸武力,美国三亿人民三亿支枪,不就每天血流成河了吗?太太倒先把我给摆平了。
接下的几周,可以用“西线无战事”来形容我和肯特的关系。我在欣赏我太太的计策的同时,心里对太太还存有猜疑。我俩都自带中饭。近来暗中观察太太,发现她有几回中饭原封不动地带回。我拐弯抹角问她,她不是说与系里老美同事就是说与学校几个中国同事一起去餐馆吃午饭了,似也没有破绽可疑。我继续享受与肯特和平共处的好时光,直到有一件事不期然发生。那天我从订单上发现装配厂有一种铆钉订量比通常少了一个百分位,马上意识到他们有失误,这以前发生过,也是我发觉并自作主张补上的。我因此获得在公司工作快五年唯一的一次个人奖励。又一次奖励机会来了!我心里乒乒跳着,进系统篡改了订单。
数小时后,肯特过来,问订单更改是怎么回事。等我解释后,他又问有没出货?我说正在装运。他说,按原订单订量出货!我一听急了,口气有点冲,说,这是一个错误。若不更正,福特的生产线要停工的!我没有夸张。福特装配厂生产线旁的零件存放场地有限,每种零件每天基本只要当天所需的量,多了无法放置,少了更严重,生产线关闭。我上回得奖,正因为我及时避免了一次生产线关闭。肯特坚持己见,要我按他的指示办,他负全部责任,不容我再说什么。
中午时分,装配厂的电话直接找到了我,催要铆钉,口气听上去很硬,还说若生产线关闭,他们要执行合同。我知道那头对我开玩笑,尽管合同的确规定,若是我方延误造成生产线停工,每分钟要赔偿对方损失一千元。我作了解释。对方听进了,末了还扔下一句玩笑:看来这次你不想再拿奖啦。不知我上次得奖的事怎么传到他们那儿的。放下电话,我立即去肯特办公室报告。肯特若无其事地说,那就快给人家送去吧。这么轻松一句话?刚才你是怎么个态度的?我心里想着,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肯特看出了我的心思,要我坐下。他将办公室的门合上,转身就开始训斥:你想要我承认我错了,是不?我没有错,开始没有,现在也没有。你对了没有?没有!你只不过碰巧发现了订单有问题。这件事上我们俩没有谁错谁对的。你说呢?我没有回答他,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已回答了一切。他见我没开口,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我告诉你,我们美国人是不凭经验办事的。在美国混,要习惯美国人的规则。。。。。。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打断他的话,说装配厂催得急。他说,好吧,去把他们的错误更正过来!出办公室时,我故意将门拉得重重的,这门想必日后合起来更困难了。
回家后我对太太说,真的无法再在肯特手下工作了。我还说,我今年的业绩评估马上要到,肯特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的。等人休你,不如自己走人。接下应该是太太一通软硬兼施的说教,我在等待着。不料,她说,只好这样了,肯特这个欠揍的混蛋!
这是最高司令部发出的一道久违了的命令!在国内,我对这道命令是熟悉的,而且是忠实的执行者。其中有那么一回,我太太和几个大学同学在学校附近一家饭馆吃饭叙旧,因小事与店主发生不快,店主极尽侮辱之能事。太太回家来只一句话,这个欠揍的混蛋!第二天早上,店主便被发现躺在厨房地上,满脸是血。我那天早上碰巧骑车从那饭馆后门经过。太太听说后,大白天慰劳了我一次。
有太太这句话,我像被憋在山上很久了的梁山好汉,磨拳擦掌,急不可耐。
昨天晚上服下一片安定,不管用,凌晨两点再加服一片。早晨起床后四肢麻酥酥的,像吃火锅不小心把麻辣汤喝进了血管,而不是食管。洗刷时看镜中自己的脸,在晃呀晃。
车刚发动,见邻居老陈驾车上自家车道。我们放下车窗互打招呼,老陈说他从实验室刚回来。我说,又一夜不睡?不会在外面鬼混吧。他几声喇叭轻鸣,友善地抗议。上了小区主道,我大骂自己混蛋。这是我太太和我在家里对老陈经常夜间不归的私下议论,怎么能露骨地对当事人直说呢?出小区,上公路,不远处有一个红绿灯。眼前还是绿灯,前头车子不多。我想,如果在这个绿灯转红前能过去,今天会和肯特相安无事。每次遇绿灯,我都不免心生一愿,若能在转红前闯过,要不今天和太太会和好,与她闹别扭已好几天了;要不今天我的几只股票会升,我做股票没好运,买哪只跌哪只;要不今天工作不会太忙太累。结果似乎屡试不爽。特别肯特入主办公室后,几次经验表明,能不能过这绿灯,成为今天会不会与他相安无事的灵符。踩阀,加速,眼睛盯牢绿灯,心里喊着快快。绿灯闪黄了。没关系,前面只剩一辆黑车,应该没问题。不料偏偏出了问题,黑车在黄灯时停了下来!一个急刹车后,我气得猛揿喇叭。透过黑车的后车窗,看见一个向我竖起的中指。真他妈的晦气!
去公司要上一段高速公路。往常,当车子进入高速道,我会有难以抑制的亢奋,期盼新的一天来临。每一天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然而每一天也都是美丽的。自打肯特来到,上高速道的亢奋没有了,取代的是压抑,甚至惊恐,害怕面临又一个受煎熬的一天。我开始盼望前边出现赌车,甚至车祸,我可以因此心安理得地迟到。车祸最终出现在下高速的转弯道上。两辆车子咬尾相撞,只可惜已近尾声,警察开始指挥车辆缓缓通过。坐在车里等待时,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切换成另一番图像:撞车司机下车来,各自倚着车门,相互漫骂,手里好像都晃着枪。是枪!美国人打架从来用的是枪。子弹随着枪响乱飞。我身上某个不是要害部位不幸被弹片击中。不对!应该说幸运地被弹片击中。我后来不再上班啦,理直气壮地从公司领取伤残保险金,还通过诉讼从那个枪法有提高空间的撞车司机那儿索赔到一笔款。这一枪打得真漂亮!然而,一切美妙的幻像随着警察轻敲车窗并和善催促我离开而烟消云散。
我还是到了公司,还是见着肯特那张脸。脸是自己出现在我的工作区的,挂满不高兴,晃呀晃。脸上原本是一条缝的部位,晃成一个大洞,声音从里面发出,说,箱子叠得太高。没看见箱子上的警示,叠高不能超过八个?又是没事找碴!我们平时都是这样叠的。每一种零部件都有非常有限的存放区域,厂家又要求先到先用,因而我们就尽量将同一批零部件放在一起。若严格按照叠高规定做,同一批零部件的箱子会放置在不同区域,管理很麻烦。我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无济于事。你们必须按规定操作!大洞发出这最后的声音后,合回成一条缝。随后,那张脸消失了。
我思忖,托尼和马里奥今天应该责无旁贷地成为我的出气筒。等他俩来了后,我没好气地命令他们卸下超高的箱子,转移他处。托尼朝我翻翻白眼,不声不响地坐上升降车开始作业。马里奥却问,为什么要卸?谁的主意?你的还是肯特的?我说,你管他妈的谁的主意,干活的是!他不高兴,转身欲离开。我上前一步,大手按住他的肩膀,转陀螺似地将他转了两圈,然后按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到升降车旁,对托尼说,下来!让马里奥干!马里奥扭扭捏捏不想上去。我两眼一瞪,拳头捏得胳膊的筋骨咯咯发响。打人啦!打人啦!马里奥一边叫嚷,一边拨腿往肯特办公室跑去。
托尼拉我到一边,说,事情闹大了。你知不知道马里奥与肯特的关系?我问,什么关系?他的大白眼向四周转了一圈,低声对我说,他俩是同性恋!什么?什么?谁说的?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早晨开始一直晕着的头晕得更加厉害。托尼的大脑袋竟然也在我的眼前晃了起来。托尼晃着脑袋说,都在传呢,也不知道哪来的消息。我一听,坏了,肯特一定以为是我传出的,是我在肯特上任第一天闯入他的办公室,看到他俩非常暧昧地在一起的。我的脚底顿时发麻,像踩上一个火蚂蚁窝,被上千只火蚂蚁叮咬,蚂蚁还顺着我的大腿再顺着脊柱爬到了背脊。
马里奥回来了,神气活现的,说肯特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知道早上经历的坏兆头,要应验了,心情反而特别平静。我这人就这样,面临的不管是武术比赛,还是武功表演,或甚至是打架斗殴,场面越大心情越平静,一派大师风范。进入肯特办公室,我是镇静笃定的。他劈头一句话就是,他可以当即解雇我,就凭我抵触他的指令,还要动手打人。我不卑不亢地辩解,理直气壮。可能没想到我会如此不屈不挠,他终于变得气急败坏,骂人的脏话也用上了。我英文本来就不好,骂人话更听不懂。得了,我也索性拿中文回骂,在美国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自由自在地发泄自己,那个痛快哟!直到听到他最后那句话。这是不是真的是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但至少是我没有再让他说什么了。他说的话是:“你老婆要我操她,我不干。我想要操你的屁眼!”
我的脑细胞集体死了一次。这回是真的。等它们复活后,我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我家地下室的拳击袋在晃动,上头的番茄酱红得妖冶。我使劲眨眨眼,才看清晃动的是肯特那张大脸,再使劲眨眨眼,发觉他的脸上都是血,从鼻孔里迸流出来的。我这才感觉右手手指异常疼痛,好像重重地撞击过什么东西。
我大概有心理疾病了。我必须得有心理疾病了。
“你这欠揍的混蛋!我操你妈的!”我就这样大声嚷嚷用中英文轮着骂,大模大样地走出公司。经过我的工作区时,我还从容不迫地拍了拍托尼和马里奥的肩膀。拍马里奥时似乎用力了点,只见他龇牙咧嘴的。
心理疾病!美国人真他妈的有创造性!
补记。故事呢,罗哩罗嗦地就算讲完了。几点有必要补充交待一下。
第一,我因工作中使用暴力被拘留数月,并强迫接受有监督的心理治疗。我太太雇用的辩护律师还行,说我在工作压力下患有心理疾病,应从轻处罚。我严重怀疑我的心理医生也有心理疾病,他居然真地把我当成心理疾病患者治疗了半年。
第二,事后知道,肯特与马里奥以前就认识,并发展成同性恋。马里奥这小子蒙了我,我们在看肯特的网上照片时,他没说他们认识。更奇妙的是,肯特原是劳拉的丈夫,他俩因肯特是同性恋而离婚的。世界上真他妈的有这等巧事!至于肯特为什么处处搞我,除了我自己的过失外,在劳拉,肯特,我,可能还包括鲍比之间,想必发生过什么。可到底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第三,事情过去后,我找到一份新工作,是居家庭园设计。我说得略微夸大其词了点。其实,不是我做设计,是公司设计师设计,我是按照设计上门实施,无非平平地,挖挖沟,铺铺草,植植树,种种花,杀杀虫的。我太太说了,想不到美国还真有比货仓管理更接近我专业的工作。她又发挥凡事善于从正面分析的特长,说,这份工作好,除了货仓工作的所有优点外,还是全户外的(她的新术语)。她进一步说,如果客户调皮捣蛋,他的脸便是你好汉用武之地喽。最后一句话当然是玩笑。这个我用不着依据经验便能判断。
第四,我坚决不相信肯特的话,什么我太太想让他操。但是,整个过程中我太太的确有点暧昧。与一个既是丈夫的老板又是丈夫的冤家尝试出轨,莫非我太太也患有心理疾病不成?我要不动声色继续观察。除了不到万不得已(像拳击肯特),不显山不露水,是武林高手的良好心理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