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加利福尼亚小镇
西宾州是由连绵起伏的山峦组成的。蒙纳戈汉拉河(Monongahela River)依着山谷
转弯抹角,蜿蜒曲折地自南往北款款流淌,似乎将沿河人家的故事娓娓道来。河在
离西宾州重镇匹兹堡南部约一小时车程处的某山谷,突然画了一个大开口的U字。在
这U字的外圈,也即河的对岸,是层林叠翠的山峦,而在这U字的内圈,则是一小片
平整的谷地。谷地上有个小镇,叫加利福尼亚。
不用多说,你也会猜着,这加利福尼亚小镇,与美国西海岸大州加利福尼亚有瓜葛。
没错。19世纪中叶加利福尼亚州为那些淘金者带来滚滚财源时,这西宾州山凹小
镇的居民更镇名为“加利福尼亚”,其用意不言自明。小镇也算争气。它的确给人
们带来了金,只不过这金的颜色不是黄的,而是黑的。它就是19世纪工业的能源
基础,“乌金”煤炭。加利福尼亚小镇曾产出世界上最大的单块煤炭。小镇主道入
口处路边竖有一块乌黑得像刚从矿井拉出的煤炭的碑牌,上书行行烫金文字,有滋
有味地讲述小镇历史。
蒙纳戈汉拉河流着,流着,流到上世纪末。小镇突然蜂拥而来一批中国人。小镇这
回真的发现颜色是黄的金矿了吗?不是。这是因为小镇上有一所大学,全名叫“宾
夕法尼亚州加利福尼亚大学”。 大学有个数学系,数学系下有个“电脑学”专业。
当时美国Dot-com 蓬勃兴起,带动所有行业对电脑人才的大需求,电脑专业学生趋
之若骛。毕业生找工作像上超市买东西那般容易。笑话和玩笑在电脑专业学生中振
奋人心地流传着:只要在面试时不要将电脑荧屏说成是圆的,或者能用英文正确拼
出C++,Java,工作就十拿九稳了。
中国学生来这儿都是读电脑硕士的。大学倾其全力给每个硕士研究生提供助研金。
“倾其全力”是怎样一个概念呢?听我说个例子。如果你找不到电脑实验室辅助的
工,或者你也找不到晚间看管学生公寓的工,那就到运动场割草吧。学校在附近的
山谷里有一个大型运动场,需要人手割草。天蓝蓝,云白白,树绿绿,草青青,你
驾上割草机满山坡奔跑,那边有人把你的学费付掉了。这等美事,中国学生想拉掉
都不容易。于是乎,电脑课的班上,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会占到一半甚至以上。
有趣的是,这些中国学生绝大多数是女性。原来她们是随“军”家属。她们的丈夫
要么是匹兹堡大学或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研究生,要么已经在学校或公司工作了。她
们以探亲名义到美国时,通常先躲在中餐馆打工。终于碰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丈夫们便不加思索地将她们拉出餐馆,赶进教室。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家是在匹兹堡,
加利福尼亚只是暂时寄宿地。所以,也就有了这样的景观:每周一早上,她们或由
丈夫保驾护航,或几个人共享一车,大罐小瓶叮呤当啷地来了,每周五下午,又空
罐空瓶叮呤当啷地走了。
也有例外的。我们家就是。我是从外州的一个医学院转到这儿的。看看人家学电脑
的,从入学到毕业再到工作,像中餐馆出菜那么快捷,我也与当时许多学医的留学
生一样,毅然弃医从电脑。我的家庭状况也与她们不一样,无法打“持久战”,只
能搞“短平快”。我老婆带儿子到美国才三年。她是国内一个中专师范毕业生。中
专师范毕业也罢了,可她偏偏又是中文专业的。你真梦想她是电脑专业的。如果不
可能,那至少也该是理工科的,知道什么叫电脑。实在不行,退其次学外贸也还过
得去。我们不说弄一二艘航母或三四架波音去中国,倒几箱Levi's,雅丝蓝黛,或
鱼肝油丸去中国总还是现实的。可是学中文?对不起,只有去中餐馆打工的份。这
等家庭状况,怎能经得起学医的折腾?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决定意识,是
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在美国这个资本主义社会尤其灵验。
考虑到家庭实际情况,我们把家搬进小镇。小镇周围没有大的中餐馆,老婆就到匹
兹堡打工。平时她就住在匹兹堡,与几个“阿米哥”一起住在老板租的一个小房子
里。周末回家。于是,人家周一早上热热闹闹从匹兹堡往小镇来时,我却悄然无声
地送老婆去匹兹堡。人家周五兴高采烈地回匹兹堡,我又将一个精疲力竭的老婆从
匹兹堡载了回来。倒行逆驶哪。心里总是蒙有一层阴影,与人家相比,我们算是一
个弱势家庭。
女生个个漂亮,至少在我的眼里,因为她们都比我老婆年轻。当我把这个观察和感
受结果传达给国内的狐朋狗友时,他们对我的处境有N种论调,但总方向大体一致。
好像“鹤立鸡群”或是“鸡立鹤群”,好像“瞎眼鸡掉进米缸里”或是“小狗跌落
粪坑里”,好像“红色娘子军的党代表”或是“洪常青”。总的意思我们都知道,
无非是小子你有艳福可享啦。这些家伙真会隔洋瞎嚷嚷。这也说明在同等素质的条
件下,生活在美国与没生活在美国的国人的一大区别,就在于法制观念,尤其是在
男女关系方面。漂亮女生可以看看,可以想想,但断然不可以动动,如果女生没有
要求你动动的话。倒不是说这些女生都是像在丈夫面前那样地清纯,据我所知,有
个女生周末晚上跟在匹兹堡的丈夫睡觉,平日晚上却经常跟在餐馆打工时结识的一
个白人律师睡觉,像摁开关一样地将与两个男人睡觉的事处理得简单又不混乱。这
没什么,小镇的生活实在太乏味,有条件的会蠢蠢欲动。问题在于,像我这般年龄,
像我这样一个弱势的男人,除了看看或想想,能有动动的机会吗?
日子就像蒙纳戈汉拉河那样平静流淌着。没想到,涟漪会随着一位女生的到来而引
发。
2
星期天。早上。王达维在书房的电脑屏前敲下了这篇新小说的开头部分。这是一个
以他十年前在宾夕法尼亚州加利福尼亚大学读书为背景的小说。小说的题目还没想
好。
王达维前几年才开始写小说。小说都是以在美华人的生活为题材。小说大多刊登在
海外的网络杂志上。是的,他用的是“刊登”,而不是“发表”。这是因为,他认
为,其一,与正规刊物不同,网络杂志缺乏严格的审稿制度,其二,网络杂志一般
不支付稿酬。如果有人在某个网络杂志上看到王达维的小说,对他说,老王,你的
小说发表啦,他会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刊登”不是“发表”。王达维写小说纯
属自娱自乐。看着自己的小说在网上被刊登,看着读者的一条条评论,或赞赏,或
批评,或吹捧,或漫骂,都是一种享受。在小说刊登后的数小时内,鼠标像一团麻
糍黏在他的手心,不停地翻新网页,不想错过读者上贴的每个评论。这些读者只是
网上认识的,不知他们长得啥模样,可能正躲在世界某个角落,化名也稀奇古怪,
有“用户名被占了”,有“眼冒金星”,有“猪呀猪”,有“大粪勺”,有“北美
萎哥”,有“说完就走”。当然,有些完全开放投稿的网站王达维从不光顾,他形
容这些网络杂志像街头的公共厕所,谁想屙一泡就屙一泡,毫无乐趣可言。
王达维现在也是有时间写小说的。儿子两年前上了大学。太太做护士,周末总是有
班。这样,王达维周末独自居家的时间颇多。加上在同一公司干相似的活多年,好
像每天都开车上自家的车道,即便整世界都失去了光,也能将车稳稳停入车库,在
工作上可以说已轻驾就熟到不像刚进公司的头些年,需周末加班加点。于是乎,发
现一个有效消磨周末时间的途径,成为他近年来孜孜不倦奋斗的方向。身边没小孩,
所以他不去中文学校。不信教,所以他不参加查经班或教堂。这两股势力似乎将附
近的华人一网打尽了,鲜有游兵散勇残余。克利夫兰是美国为数不多的几座同时拥
有三大球的城市之一。除了蓝球队骑士外,他从不现身另外两支全联盟大烂队印弟
安棒球队和布朗斯橄榄球队的现场。自小皇帝勒布朗离开骑士队后,他也不再光顾
骑士主场了。以前他还时常收看姚明火箭队和易建联服役的几个球队的比赛转播。
现在姚明又受伤了,易建联还是打得不堪入目,他俩再也提不起王达维的兴趣。写
小说消遣时光,便是他找到的行之有效的手段。
王达维站起来伸伸懒腰。他早上是一口气敲出小说第一部分文字的。窗外的世界被
白雪排挤得几乎不剩其他色彩。克利夫兰又一个寒冷多雪的冬季就这样来临。他觉
得自己脑子里的背景也是白色的。背景里一个人随着他最后一句文字的敲下而浮现,
在白色的映衬下越来越清晰。与她失去联系快十年了。毕业后不久由于在找工作上
的苦苦挣扎,以及有消息说她又好上了一个来自纽约的华人男生,联系就渐渐淡弱
乃至最终失却。其间他曾有过恢复联系的念头,也透过各种渠道大致知道她在哪儿,
但却因缺乏足够动机和充分理由而放弃。眼下,他心中涌发从未有过的强烈愿望,
想再与她取得联系。她可是这篇新小说女主人公的原型呀。
根据经验,将她的中文名陈诗诗直接输入Google是徒劳无助的,因为在美华人不会
以中文名字留下公共记录。也根据经验,将她中文名的官方英译Shishi Chen 输入
Google是不会有满意结果的,因为英译里相似中文名如陈世时,陈实士,陈史识,
陈适轼,乃至陈屎屎之流都会争先恐后地跳将出来。她有一个英文名叫Sissy Chen,
而且估计她目前还是在纽约或新泽西一带,于是,他最后敲入Google检索栏的是
“Shishi Chen,Sissy,NY,NJ”。
搜寻结果还算理想。王达维瞄准他所熟悉的著名职业网站LinkedIn的一个Sissy Chen
挡案的连接。挡案非常简单,但有几条信息十分重要,一是在它的“教育背景”栏
下,列有“宾夕法尼亚州加利福尼亚大学”,二是在它的“联系”栏下,有一个电
子邮箱和一个工作电话,三是在Sissy Chen 名下,注明挡案的主人生活在纽约和新
泽西地区。他知道LinkedIn的厉害,这个系统聪明到近乎于无懒。一次王达维用网
站的寻同学功能尝试搜寻一个失去联系的国内同学,他听说这位同学到美国后曾就
读普度大学。搜寻没有结果,他原先空白的教育背景栏却被填上普度大学,迫使他
赶忙更新为宾夕法尼亚州加利福尼亚大学。这种无懒行径换一个角度看,反而增加
了LinkedIn挡案的可信度。Sissy Chen 挡案的电子邮箱是不容置疑的,这是个人注
册挡案的用户名。其他具体条目不一定都是陈诗诗自己建立,但至少是经她认定的。
王达维试图进一步缩小搜索范围。他抽出电子邮箱的域名部分,再输入Google,发
现这是一家位于新泽西州的生化医药公司的缩写。他又将这家公司的全名及Sissy
Chen 再次输入Google。这一回,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该公司三年前发布在网上的一
期PDF季报文档,其中有小段文字专门介绍新雇高级系统分析师Sissy(Shishi) Chen,
列出的工作联系电话和电子邮箱,与LinkedIn的准确匹配。王达维搜寻陈诗诗的第
一步便算大功告成。
接着,王达维给这个电子邮箱送出一个邮件,又在联系电话上留了录音,大体内容
是,如果你是我宾夕法尼亚州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同学,请与我联系。他不指望今天
会有反应,今天是星期天嘛。之后,他开车到附近的一家超市购买全家下个星期的
菜。这是他每个星期天的例行家务。车子刚停好,他接到一个电话。那头第一声
“Hello”,就令他惊喜万分:是陈诗诗!在一联串的Oh My God 之后,陈诗诗告知
他,公司的系统将他的电子邮件转到了她的手机。她现在正在机场,送一个朋友去
中国,不便多谈,嘱他晚上等她的电话。“一定要等我唷!”,她的声音还是十年
前那样的甜。
王达维在超市匆匆抓了些东西就赶回家。陈诗诗在电话里特意提起Coal Center。这
是后来将他俩关系演绎到最高潮的一个场景。十年前发生的事,像一个变页时间被
调置到极短的数码相册,在他眼前一张张飞速翻过。Coal Center 引发的激情那夜
被莫明其妙地嘎然而止,十年后还有可能再续吗?十年间,王达维不少在两人关系
的想象空间那一维徘徊,这也会是他这篇小说的某些虚构情节,而真实的一维会不
会由于新关系的重建而形成呢?想着想着,这个小说的题目骤然形成。
进家门后,王达维将购物袋往地上一扔,直奔书房,启动电脑,打开小说,将光标
移到最上端,敲下了四个字 -- <<时空两人>>。
3。我们俩相遇
女生叫施莳宸。她是那年春季入的学。也从匹兹堡过来。不久,关于她的各种流言
也接踵而至。
这些流言基本上说的是,她那个在匹兹堡大学做博士后的丈夫,与实验室的一个白
人女孩好上,最终跟她分了手。分手的过程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版本说是他丈
夫逼她离婚,另一个版本说是她毅然提出离婚。两个版本孰真孰假,似乎没有较劲
的必要,人们感兴趣的是实际内容,这便是,她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而原因是丈
夫有一个白人第三者。后者更令人耳目一新。那时人们对哪哪哪女性华人好上了某
某某美国男人的新闻都听腻了,白人女孩好上中国男人的可真是寡见鲜闻。这与民
族或国家自豪感可能扯不上什么关系,但至少让我们中华男儿头抬高了几英寸,自
信心增长了几盎司。
施莳宸很漂亮。见过她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会认定不是实验室的那个白人女孩是
千年练成的狐狸精,便是她的丈夫做实验时不小心脑子进了专啃审美神经的细菌。
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头脑顿时一片空白。人生到那时所读的小说中对漂亮女人的描
写,一点都回忆不起来。好可怜哪。只好用那些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词在心里作点
形容。我用了闭花羞月形容她的容貌,我用了丰姿绰约形容她的身材,我用了风情
万种形容她的神态。最最致命的是她的眼神,深邃中又似乎有某种暗示,是男人见
了都会蠢蠢欲动。还是俗套些说吧,村野匹夫面对深宅大院想破门而入去翻箱倒柜,
文人雅士面对名山古刹想推开虚掩的门去轻启尘封的卷册。
我至今还是坚持认为,我们俩在小镇相遇,是一种特殊的命运安排。我们之间没有
经历类似英雄救美的险境,也没有两肋插刀相助的情形。只不过她刚好搬入我家隔
壁,她第一个学期注册的课有三门与我相同,这样,接触的机会和时间便多了些。
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她那时还年轻,26岁吧,在国内原是学英文的,出国前都搞不
清电脑比打字机好在哪里。我比她长10岁,出国前就摸过电脑,当时又是研究生最
后一个学期,因而在学习上给她一定的帮助。另外一个因素可能也很关键。这个因
素听起来有些可笑。施莳宸那学期四门课中有三门由男性教授执教。课上其他中国
女生很快发现这三门课的教授对施莳宸有不同程度的偏爱。嫉妒马上有如强流感一
样在中国女生中蔓延,她不久便遭到有效隔离。这应该也是为什么关于她的流言快
速纷至沓来的原因。我这个弱势男生,就这样被极其被动地增加了与她接触的机会。
我儿子那时上小学。我早晨通常都先送儿子上校车后再去学校。施莳宸不久也加入
我们的行列。西宾州一二月是多雪的早晨。看着站头上等校车的孩子们打起雪仗,
我们俩也情不自禁地参战。校车走后,雪战的重心转移到以几双被恶作的大学生扔
挂在电线上的破旧球鞋为目标。最后往往又演化成她与我之间的决斗。我们有两门
课在晚上。下课后,我们一起踏着月高风清夜晚下小镇的水泥路回宿舍。偶尔地会
拐进一家其广告上自诩有“小镇最金黄的比萨,小镇最冰凉的啤酒”的小比萨店,
要了一爿比萨一起分享。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些都是两人
关系最后几乎达到质变的量变累积过程。
质变的契机是她认识一个名叫马克的白人男子以后发生的。马克是学校电脑实验室
的管理员,高大,壮实,一脸憨厚。他俩是怎么认识的,记得施莳宸曾经告诉过我,
但我已回想不起了。反正他俩最后好上了。马克的高大壮实对施莳宸来说兴许是件
好事,但对我来说实在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我们住的公寓陈旧简陋,隔音效果差。
他俩半夜活动时,马克像耕地累了一天的庄稼汉子,一直“喔哼喔哼”着。施莳宸
则像一位病人,不巧遇上一个因找不着静脉着急得乱插针的新手护士,被插得声声
惨叫。我家以前在外州住时有过相似经历。那时我们楼上住了一位年轻白人女子。
平时我们在狭窄的楼梯相遇,她的脸红得比我的还早。可一旦晚上有男友留宿,我
家就会有天动地摇的感觉。最要命的是,摇动的时间没规律可循。有时是在我儿子
刚入睡时摇,有时是半夜里摇,有时好像整夜都在断断续续地摇。我和老婆通常只
在周末会有一次,而且其水平和程度根本称不上摇。这下好了,他们这一摇,摇得
我们有时也心旌摇拽,居然也跟着摇了起来。我的身子骨哪能经得起这般摇动?这
是我们深受其害的一个方面。更为严重的是,我儿子有时会被他们或我们摇醒。记
得有一次他醒来时固执认为,楼上的阿姨肯定生病了,不然怎么会叫得这么痛苦?
我儿子说这话时才7岁。为了儿子的身心健康,也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我们只好搬
出了这栋公寓。
一天早晨,送儿子上校车后,我对施莳宸说:“昨天晚上响了点。会对我儿子有影
响。” 她说:“对不起。我会注意。” 我说得淡淡的,她说得也淡淡的,好像我
们两人不是在谈论她与马克的性爱,而是那家小比萨店今天这份比萨的口味。不曾
想到,将这般难以启齿的事情如此淡然地处理掉后,我们之间可以说无话不谈了。
她对我讲了她丈夫外遇的详细情况,也终于知道是她离开她丈夫的。她也问过我与
我老婆的关系,我就如实说了,因为我猜想她一定听到我们周末经常会有的吵架。
后来他俩发出的声响真的低了下来。再后来直到有几周我连竖起耳朵都听不到隔壁
的声响时,我警觉情况有些不对。我的警觉不久就被证实不是无中生有。一个晚上
在老师点名后好久,施莳宸才进教室。她也不像往常一样坐在我身边,而是在教室
最后一排坐下。课间休息,我本想过去问问,但看到她一直趴在桌子上,就打消了
念头。下半堂课我也没听进多少。下了课,我在教室外等她出来,才看清她的眼睛
红肿。回宿舍路上,我尝试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抽泣着,不回答。快进公寓大
门,她突然挽住我的手臂,问我可不可以再一起在外面走走。我们就这样挽着手走
到了Coal Center。
在加利福尼亚煤炭工业全盛时期,Coal Center 是煤炭转运中心。它座落在蒙纳戈
汉拉河畔,还有一条铁路从中贯穿。我们俩坐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上。平静下来后,
施莳宸开始讲述她和马克之间最近发生的事。马克是结婚了的男人,还有一个孩子。
他原先承诺与太太离婚,再与施莳宸结婚。前不久他不仅翻悔,而且要与她断绝关
系,言语和手段都相当恶劣。“男人怎么都那么坏啊!” 施莳宸最后说着,又抽泣
起来,身子斜依在我的肩上。那是四月末的一个晚上,西宾州的夜晚依然寒凉。对
岸的山将其黑黝黝的倒影整个浸入河中,几枚破碎的月亮漂浮在水面。施莳宸抽泣
得身子发抖,我把她搂进怀里,双手轻轻地抚息她颤抖的肩膀。
我们是搂着回来的。我先送她到家。进屋后,门还没掩实,她将我一直搂在她腰上
的手移到她的臀部。她的一只手也滑向我的臀部。我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
越加深邃,深邃得像长夜星空。我们紧紧地抱着,我的胸膛滚烫得像一片沸腾的洋
面,接纳着两座还在喷发的火山。我们各自的另一只手在对方的下身准确地做着同
一件事:开始摸索,在深密丛林中幽阴的沼泽地带。
接下的事,我想,你一定会说你已经猜着了。对吗?你可能猜错了。其实,现场发
生的实际情形是,当我的手指刚湿润时,或者说当我们俩的手指刚湿润时,她的那
只手突然不动了,引起我的那只手也不动了。我还来不及反应,被她猛地一下推出
门外。一扇黑乎乎的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被关上。几声微弱的呜咽从门后溢出。
4
王达维那年的五月初从学校毕业,回到他原来的州找工作。临走前,他有几次机会
询问过陈诗诗,想了解那晚究竟为什么她嘎然停止。陈诗诗始终不回答。这让他猜
测了整十年。
构思这个小说的过程中,他将这些猜测按照他的认识由高尚到低俗归纳成4种可能:
1。不想毁掉王达维在她心目中的形像。陈诗诗成长在一个父母离异的家庭,父亲在
她不晓事时便出走。她可能把长她10岁,对她又关心体贴的王达维,不是视为父辈
便是视为兄长。那晚依着他的肩膀当着一个男人指责男人怎么都那么坏,应该就是
这种心理的表露。
2。不想破坏王达维的家庭。陈诗诗有过家庭被拆散的痛苦经历。
3。对马克还存有幻想。
4。王达维不是她的理想性伙伴。有些异性只能作为父兄或朋友,不能作为丈夫或情
人。
他倒希望还有什么可能在他的猜测之外,如果这种可能更合理更有趣更有情调。他
现在是从写小说的角度思考这件事的。如果有一个超乎意料的原因,小说会更引人
入胜。他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从陈诗诗那儿问出结果。事情都过去十年了,又在电
话里,她应该不会再隐瞒下去吧。
陈诗诗的电话是傍晚时分挂来的。她的口气异常的淡定,与她先前在机场和他通话
时连声“我的天呀”的口气判若两人。
“嗨。”她说。
“嗨。”他说。
“你好吗?”她说。
“好。你呢?”他说。
“好。怎么现在想起来找我?”
听出她在责备,王达维撒了个谎,“其实,我一直在打听你。这几天清理儿子的照
片,发现一张你与他打雪仗的,使我这次下决心要找到你。”
“不是哄我吧?”那头终于响起咯咯笑声。
接着,他俩谈话以毕业后的工作经历为中心,以十年间美国几次严重的经济危机中
各自的职业波折为基本走向展开。这本身没有问题。然而,陈诗诗言语间似乎已将
先前在机场和他通话时提到的Coal Center忘得彻底。这又不是王达维想要的。他决
定改变谈话的方向。他趁着一个机会装做关心地问:“呃,我们这样长聊,会不会
影响你照看孩子?他们还小吧?”
陈诗诗又咯咯笑了:“我还是单身呢。”
这出乎王达维的意料。“我离开学校不久,听说你交了一个男朋友,纽约来的。”
王达维这会儿觉得自己是真关心。
“这样说来,你真的在打听我。” 陈诗诗说,“你听到的没错。我后来先后交过5个
男朋友。他只是其中的一个。现在的事实是,我还是单身!”
“I am sorry!” 王达维说。
“你sorry什么呀?” 陈诗诗说。她没有笑,但听得出口气相当轻松。“这些男人
啊,都是我跟他们说Bye-bye的。他们中有单身的,有结婚的,也有为了我离婚的,
最后我总觉得没一个适合我的。王达维,跟你实说吧,十年前和你一起坐在Coal Center的
我,不再存在了。”
这更出乎王达维的意料。Coal Center是被引了出来,这不错。但是,此时王达维的
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恐惧。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窗外还是白色的。他觉得自己脑子
里的背景也是白色的。白色背景下陈诗诗的形像似乎被白雪模糊了,无法清晰地把
握。
一阵短暂沉默。还是陈诗诗先开的口:“嫂夫人和小刚好吗?”她还是像十年前在
加利福尼亚小镇那样,称王达维的太太“嫂夫人”。小刚是王达维的儿子。“都好。”
王达维说。他告诉她,他太太后来读了一个护士证书,现在在一家医院工作。儿子
在上大学。
“你俩还吵架吗?”她突然问。
这回是王达维笑了。“没时间吵。她周末有班,又经常加班。两人一起呆在家的时
间很少。再说,我们都快年过半百,没精力吵架了。”
“真替你们一家高兴!” 陈诗诗说。
王达维感觉他们的谈话很快就要结束。他知道刚才没有把握的机会, 陈诗诗不会再
给了。他决定最后主动出击:“陈诗诗,你今天几次提到Coal Center。我想非常认
真地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我十年了。”
陈诗诗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一定想要答案吗?”
“嗯!”王达维口气十分肯定。
陈诗诗犹豫片刻,说:“那天晚上我突然来例假了。”
没想到十年后的陈诗诗尽让王达维出乎意料。她的答案是合理的,但不有趣,更没
有情调,可以说比他列出的第4个可能更加低俗。挂掉电话后,王达维决定他的小说
应该是另一番进程。
5。那一个晚上。。。。。。
我那天晚上是垂着一个昏沉沉的脑袋回家的,脑袋里塞满困惑和疑问。安顿好儿子
后,我还是给施莳宸打了电话。好长一会儿,她才接起电话。
“嗨。”我说。
“嗨。”她说。声音非常微弱。
“你好吗?”我说。
“还好。”她说。
“为什么?”我说。
一阵沉默后,她才说:“不为什么。I just don't want to hurt you!”
据我观察,一个中国人对另一个中国人说英语,通常有几种情况,要么习惯使然,
要么显摆,要么一时找不到对应的中文表述,要么觉得用中文太直截了当。施莳宸
这样说,应该落在后两个范畴。于是,我也用英语反问:“Hurt me what?”
“说不清。”她说。
“担心我老婆?”我问。
“才不担心她呢。”
“小刚?”
“我喜欢小刚。但也与他无关。”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如果我说我想要呢?”
那头相当长一阵沉默。然后,说:“那你过来吧。”
她显然刚洗过澡。身上披着一件睡衣,半透明丝质的那种,乳白色的,在昏暗的灯
光下闪着微光。她的眼睛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充满令人无法自拔的诱惑力。我记得
我先她后地说了一句“I love you!”,在紧紧地拥抱之前。这句话好像只能用英
文说出,用中文就别扭,哪怕夫妻之间作爱时。我们拥抱着慢慢移向她的床。或许
是我移动她,或许是她移动我,或许是我们相互移动。
到了床边,我轻轻地将她按倒,又轻轻地解开她的睡衣。一刹间,所有描述美的形
容词都是苍白的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她全部的美的源体,全部的美的本质。我
开始吻她。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耳朵,吻她的脖颈,吻她的肩膀,吻
她的胸部,吻她的脐眼。最后,我的吻到达一条像野草丛生的小溪涧地带,那儿已
是溪水泛滥。我用尽全力,却又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两个生理支点间开启一条坚固
的通道。随着通道两边产生的猛烈推进和猛烈迎送,欲仙欲死的快感由点及面向全
身辐射。
接下便是她的喊叫。我曾经熟悉的喊叫。似乎叫得不比马克在那时弱。这无疑是莫
大的鼓舞和鞭策。同时也让我担心,我不想让这喊叫惊醒隔壁睡觉的儿子。我用我
的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一番挣扎后,终于找到了。我把她的舌头吸进我的嘴巴里。
又一条通道开启。
最后便是我的喊叫。当然也是在两条舌头缠绕一起时发出的。半个小时后,我们又
有了第二次。
6
手机响起时,王达维正与太太坐在起居室看录像片<<潜伏>>。看到手机荧屏上跳出
的号码是陈诗诗的,他吃了一惊。“妈的!”他骂了一句,起身就往书房走去。下
班时间接到公司客户的技术支持电话时,他总是先少不了这声骂。
“怎么回事?”他劈头就问。这几天他俩通电话时,王达维就叮嘱陈诗诗平时晚上
不要给他打电话,以免引起他太太多心。十年前有一次王达维太太周末加班,周一
搭乘他女同学的车回加利福尼亚。不知车上哪位女生多嘴,他太太知道他与陈诗诗
走得很近。回家后他太太就和他吵上,还骂陈诗诗是个“小妖精”。
陈诗诗的口气有点急:“对不起,是这样的,我明天要到克利夫兰。临时安排的。”
“真的?是出差吗?呆多久?”王达维又惊又喜。
“是出差。与我老板一起去。后天晚上的航班返回。”陈诗诗说。
王达维瞟了一眼挂历,问:“能见一面吗?后天是星期六。”
“这就是为什么我急着给你打电话。”陈诗诗说,“我们明天一天和后天上午都有
安排。只有后天下午有空。你能不后天下午来我住的旅馆?”
“行!”王达维要了陈诗诗住的旅馆后,便挂断电话。回到起居室,见太太从瞌睡
中醒来,眯着惺忪的眼睛问谁的电话。他说是公司客户的。再继续看<<潜伏>>时,
他不免心中自我调侃,几分钟前余则成走出荧屏在他家的书房溜了一圈,家里至少
有一个人没有觉察。
王达维周六中午出发前,与陈诗诗通了手机,确认她在旅馆。进门后,他发觉陈诗
诗显然刚洗过澡。身上披着一件睡衣,半透明丝质的那种,乳白色的,在昏暗的灯
光下闪着微光。他心里咯蹬了一下,眼珠子使劲滚动几圈,知道所处的是现实。到
了这般年龄,王达维有过时空错位的感觉,会把眼下发生的事,误以为过去经历过
的,或在幻觉中出现过的。
陈诗诗还像十年前那样漂亮,而且比十年前更加妩媚。她的眼睛也更加深邃,更充
满诱惑力。任何语言此时都是多余的。他俩所做的,只是紧紧地抱在一起。王达维
来了勇气,这勇气或许来自于陈诗诗对上次事件的生理解释带给他的宽慰,或许来
自于他小说那虚构的场景的暗示。反正这回是他将她搂在他腰上的手移到他的臀部。
他的一只手也滑向她的臀部。她默默无声地配合着。十年间时空上的空档便被天衣
无缝地衔接起来。他们相拥着慢慢移向那张床。
。。。。。。我开始吻她。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耳朵,吻她的脖颈,
吻她的肩膀,吻她的胸部,吻她的脐眼。最后,我的吻到达一条像野草丛生的小溪
涧地带,那儿已是溪水泛滥。我用尽全力,却又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两个生理支点
间开启一条坚固的通道。。。。。。
王达维知道,他小说里所描写的镜头,接下便该在现实里重演。到了床边,他轻轻
地将她按倒在床,又轻轻地解开她的睡衣。余下的便是体验了。突然,他感觉到被
一股强力从陈诗诗身上推开,滚到一边。只见陈诗诗从床上鱼跃而起,拉上睡衣飞
奔卫生间。卫生间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王达维惊呆了。缓过神来后,他在卫生间的门上敲着,叫她的名字。里面是哗啦啦
的流水声,夹杂着陈诗诗哭着喊出的声音:“你回去吧!回去吧!”
7
星期天。早上。王达维坐在书房的电脑屏前。他想今天结束这篇小说。小说的结尾
前些日子已经在他的腹稿中现成。腹稿列有三个可能结尾。
结尾1:情人。我们一直维持着这种情人关系。尽管两人毕业后生活在不同的州。尽
管后来她有了男朋友,再后来有了家庭。我们非常珍惜这种关系,特别在各自工作
上或家庭生活上有挫折和烦恼时,更觉着这种关系的珍贵。我们会相互安抚,相互
慰藉。拥有这份关系,精神上殷实富足。如果有一方到另一方的居住地出差,我们
少不了会共度一个云雨良辰。这种关系无休止地持续着。
结尾2:结婚。我老婆不久便觉察出我和施莳宸之间的不正常关系。我也如实交代,
并保证不再维持这种关系。但老婆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婚。她带走了儿子。毕业后我
先去纽约工作,施莳宸毕业后也来到纽约。我们先是同居一起,按照她的说法,在
无任何预先设置下尽情享受男欢女乐。后来我们结了婚。婚后生活幸福美满,自不
必说。
结尾3:分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后,施莳宸便疏远了我。她说,她有负罪感,也希
望我不要再加重她的负罪感。我也是一个明白人。既然她这么说了,我也当这是一
场戏。五月初我就举家搬出加利福尼亚小镇,在外州找到了工作。我暗地里还是惦
记她,直到后来确知她有了爱她如自己生命的男友。我们一家后来也挺幸福,老婆
当护士,儿子上名校。一失足幸没成千古恨,这一点还真该感谢施莳宸。无论如何,
那天晚上的那份情,够我珍藏一辈子。
每一种结尾都会是合情合理的。而且王达维相当自信可以将每一种结尾都写得有声
有色。问题在于,王达维始终无法决定哪一个是最好的。他一会儿偏向这个,一会
儿偏向那个,一会儿又偏向另一个。
看来得借助上帝的智慧了。他想。
他将一页白纸撕成三片,123分别编上号,然后揉成团,扔向桌面。他站了起来,手
伸向滚到最远端的那个纸团。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陈诗诗!王达维矜持片刻,打开手机。
“嗨。”她说。
“嗨”他说。
“你好吗?”她说。
“好。”他说。
“在干什么?”她问。
“等电话。”他答。
“终于等到啦?”她笑了。
王达维坚决不附和她的笑。语气十分严肃:“到底怎么回事?不会又是来例假吧。”
陈诗诗停止了笑,说:“不是。我也不想再瞒你了。上次也不是。”
王达维的心紧了一下,他那只将手机摁在耳朵边的也手抖了一下。“哪为什么?”
他问。
听出陈诗诗在那头叹了口气,说道:“I just don't want to hurt you!”
没必要再问了。没必要再说了。王达维像一个将秘密捂在心里好久好久的小孩,到
最后下决心告诉同伴时,不料被他们抢先说穿了,满心懊恼。接下他几乎是心不在
焉地敷衍着陈诗诗的电话的。
挂了电话后,他从桌子下拎出字纸筐,挥手横扫,将三个纸团统统扫了进去。他又
进入小说<<时空两人>>的文件夹,在这文档上按下“删除”键。系统跳出一个确认
窗,问他是否确定删除此文件。他的鼠标箭头在“是”与“否”两个键钮之间徘徊
两下,最后停在“是”键上,按了鼠标。
<<时空两人>>便被删除,永远地。
他关掉电脑,给太太挂了个电话,告诉太太他准备着手安排一次度假。这是他太太
几天前提出的,说近几个月实在太累,需要彻底放松。他当时没有明确答复。要待
嫂夫人好噢,这是他在后面的通话中唯一记得的陈诗诗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