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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冬天

(2010-10-30 10:45:02) 下一个

都说克里夫兰这个冬天雪下得离谱。电视里的气象员报告说,日降雪量已连续几天创
造历史新记录。气象员在温暖的拍摄室,穿一件无袖连衣薄裙,胸口开得很低,妖
艳妩媚。播报时红唇微开,胸脯乱颤,好像每个记录都是她刚刚刷新似地兴奋。

“妈的,热粪坑里的一条蛔虫!” 张震关了电视,骂骂咧咧地走到窗前。外面雪还
在不停地下,似乎今天非要创造一个永远无法超越的记录,好让气象员继续亢奋。
天地白成一片,雪还不肯罢休。大概上帝见克里夫兰人民群众处在饥寒交迫之中,
大发慈悲,先盖地扔白羽绒被,再铺天倒面粉。张震早晨在电话里与父母如是形容。
他停在路边的车与其它车一道,组成连绵起伏的雪丘,唯有隆起的山包,犹显车子
的尊严。几只麻雀在树枝头和屋檐下飞来飞去,惊落大朵大朵雪块,警示人们这世
界还有生命存在。

张震去年九月初来到这城市读研究生。克里夫兰几乎不给秋天停留的机会。红得像
淌血那般惊心动魄的枫叶,一夜间被从大湖袭来的风雨无情荡涤。紧接着,一个无
休止下雪的漫长冬天便酝酿而成。张震租住的公寓年代久远,还是热水取暖系统。
平时大多时间都在教室,实验室或图书馆,倒不觉得冷。现在学校放寒假,天又下
大雪,整天呆在家里,便感觉出寒冷。

孤零零一人更觉着冷。甚至冷得有些恐怖。他在记忆里努力搜寻熟人,黄一民回国
了,陈临去费城阿姨家了,林盈与几个同乡一起去佛罗里达玩了。还有谁呢?一个
学期过去,除了中国人,没一个外国同学可以来往。对了!估计黄鹂还在。黄鹂与
张震同一个系,都是信息工程专业。上学期她有一个编程作业快要到期做不出,找
他帮忙过。可以打个电话试试。

“谁呀?”那头送来一个软绵绵得如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张震。” 他在手机这头说。

“张震啊,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前几天趁天晴去中国城买了些吃的。普天下劳苦大众还在饥寒交迫中时,
我一人酒肉臭,有犯罪感。想拉你一起犯罪。”

那头沉默。张震打起寒颤,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不应该打这个电话!就说:“来不
了啊?行,下次还有机会。” 准备合上手机。

“这样吧,” 那头终于接上气,“你过来行不?雪下得真大。” 

“行!我马上过来。” 张震的眼前顿时雪后放晴。从冰箱和储藏柜里找出吃的塞满
一袋,看到那瓶刚从巨鹰超市打折扣买来的日本梅酒,犹豫一下,也塞进袋子。双
脚离开公寓,就被大雪包裹。他像一个会活动的雪人,在街上移动。黄鹂就住在街
对面的公寓。他身后两行连接两栋公寓的脚印,很快被雪抹平。


黄鹂打开门,一股特别芬芳的香水味飘溢而出,沁人心脾。她穿一件紧腰白衬衣,
和着一条紧身牛仔裤。这身穿着在美国女子中十分常见,但很少中国女孩会这样穿,
因为它的一个必要前提就是丰满坚挺的胸脯。黄鹂敢这样穿,可见她对自己的胸脯
还是有相当信心。她的自信心的确没错。白衬衣被顶了出来,上部钮扣间变了形。
透过变形部位的缝隙,一对如窗外雪一样白一样粉的乳房的某些部分,时隐时现。
张震觉得像雪人遭遇阳光似地有了反应,酥酥的液体从喉咙里涌动。事实立即证明
打这个电话的伟大,以及带上这瓶梅酒的正确。

“大冬天呆在这鬼地方孤芳自怜呀?为什么不回中国?” 张震进屋便问。

“回不起。机票太贵。” 黄鹂说,“你呢?怎么不回?你可是富二代啊!” 黄鹂
老家在四川农村,父母不富裕。听说靠男朋友接济念书。

“我呀,家庭出身不好。老爸有令,扎根边疆干革命,不许回国。富爸妈不如亲爹
娘。” 话虽这么说,张震还是洋洋自得。他父母在老家浙江温州拥有工厂,还在上
海经营房产。

“你是吃饱喝足剔牙缝说风凉话哪。” 黄鹂一边说,一边将张震手里的袋拎到厨房。
然后,拉过一张椅子让张震坐下。

上次张震来黄鹂这里帮她做作业,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
张床。张震没地方坐,只好坐在床上。床吱吱哑哑地发出抗议。转眼之间,这里好
像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革。除了床还是原来的,家具像模像 样,电器应有尽有。
房间反而显得有些拥挤。唯一不顺眼是,这些家具不配套。不是一般地不配套,而
是几乎没有配套的。

“很荣幸在这儿见证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理论。你简直成了‘暴发户’。” 张震指指
室内的家具,说。

黄鹂说:“有拣的,有送的。还缺一个小冰柜。我说我的家具像一个被错误装配的
玩具娃娃,非裔的脑袋,白人的上肢,亚裔的下体。”

“上下应该颠倒过来。” 张震调侃道。反应过来后,黄鹂也笑了。

张震说,时间不早,要么我们先做晚饭。“我掌勺,你打下手。不过,麻婆豆腐还
是你来。我不敢班门弄斧。” 黄鹂说,好。末了不忘又攻击一番:“都说穷人的孩
子才早当家。你是一个非典型性案例。非典!” 

黄鹂的房间本来就比张震的暖和些。喝了酒后,张震更觉得脸上臊热起来。他双眼
盯住同样脸红的黄鹂,不再说话。黄鹂的五官分开来看,都可以用“普通”来描述。
眼睛没有特别的大,鼻梁没有特别的挺,嘴巴没有特别的小。但它们在黄鹂的脸上
组团后,便由普通向特别挺进,而且会越看越特别。当然,这样的感觉,很大程度
上得益于她脸孔下方那个非常特别的胸脯的衬托。也许是刚才话说多了点,也许是
酒喝得多了点,她胸脯的起伏幅度更大,白衬衣上部变形得更厉害。张震看得身上
某个器官也跟着变了形。

张震捧着酒杯走到窗前。天已黑。雪还在下。路灯下犹有千万只蝴蝶在迎着灯光飞
舞。张震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真不想回去了。”

“你敢不回去?” 黄鹂也捧着酒杯走到窗前,问。

“你敢留我吗?”

“你敢不回去,我敢留你。谁怕谁呀!”

敢不回和敢留的后果,便是他们作爱了。张震这事的全部经验,只停留在成人视频
和自我解决上,从未真刀真枪上阵过。都说这事不学即会,但毕竟是头一次,兴奋
与紧张交织,张震像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学生,表情生涩,动作僵化,除了气力,
什么都没有。好在导演黄鹂老当娴熟,使他最后不至于举止刮刮碰碰,出入磕磕绊
绊。张震正在兴头,黄鹂大腿一紧,生生将张震那东西剥离出来。非常残忍。非常。
张震不知所措。黄鹂翻身从床头柜摸出一只盒子,倒在床上是一堆安全套,五颜六
色的,说:“选一个吧。我不在安全期。” 见张震一脸茫然,又说:“不会没见过
吧?我上次去本科生公寓,见厕所到处摆放,顺手拿了一些。” 张震拣了一个黑的。
这黑的真助力。完事后,张震已是大汗淋离,外面哪是大雪纷飞的冬天呀。

黄鹂拉过被头悟住胸口,坐起。一只肿胀得像红莓的乳头露在外面。“还是处男哪。”
 她说。

张震点点头,老实得像面对手里正拿着他的试卷提问题的老师。本想解释父母管教
很严。想想这解释也帮助不了什么,就不说了。

“休息一下,再来一次。以后你就算是有经验的了。” 黄鹂安慰道,“这事入门比
编程容易多。你说呢?”

“你的床还是挺抗震的。” 张震答非所问。

这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中国学生陆续回到学校。经济系一个华裔教授邀请大
家晚上到他家开party。说是party,实际上是查经聚会。张震上学期去过教授家。
不说可以见到不少人,大家往往会带一个拿手菜或点心来,光凭这点就蛮有意思。
张震想到了黄鹂。趁下午给她送去他买的小冰柜的机会,张震邀黄鹂一起去。

“据说这位教授是虔诚的基督徒。会不会拉我入教洗礼呀?” 黄鹂担心地问。

“如果这样,你是有福的人啦。” 张震听过教授几次讲经,充其量不过是个幕道友,
却模仿起业内人士的口吻。“不过,我看教授不像其他基督徒,不会迫促你。再说,
对这类聚会不必太认真。只当认识些人,了解些事,放松一下。”

黄鹂同意了。张震说他带一个菜去,算是两人的。黄鹂说这样目标太大。张震想了
想说也是。那我就做两个菜,一个算你的。五点在楼下碰头。

教授姓华,名建华。二十年多前国内大学毕业后,自费来美留学。美国,将一个文
弱书生像捏面人那样,不断变换形像。他打过餐馆,打过汽车旅馆,当过园丁,保
姆,管家,家教,司机,农夫和装配线工人。算一算,他先后总共打过15家中餐馆,
做过包外卖的,送外卖的,企台,收银员,经理,就差抓码和炒锅没干过。现在,
华教授声明,他的身份是大学教授和牧师。

每一份工作,都有有趣的故事。拿餐馆工为例吧。有一年暑假他只身去芝加哥打工。
他想当企台多赚钱,但没有任何经验。一个星期一上午,他来到芝加哥的唐人街,
眼前是花花绿绿照牌下的中餐馆。从哪家试起呢?他一时没有主意。他决定从入口
处第一家往左数起,数到第八家便进去。这是一家香港人开的中餐馆。尽管对美国
的香港人没有好感,他还是鼓起勇气推开餐馆的门。老板要他小盘大盘各举一个给
他看看,举完后,老板就让他开路。他灵机一动,反说老板欺负大陆人。老板只好
叫一名企台示范一遍举盘标准动作。星期二,他推开隔壁餐馆的门,这回他被逐出,
是因为他误将鱼香鸡当湖南鸡端给顾客。出门后,他又从后面拐进厨房,递给一位
打下手活的“阿米哥”一盒烟,了解到鱼香鸡和湖南鸡的区别。星期三,轮到再隔
壁一家。事情进展喜人,直到一位穿着职业,说话和气的白人女士向前台经理告状,
说他将她冷落了十分钟才来接单。星期四,是他主动走人,因为他不能接受老板要
他中午下班后打扫厕所的条件。到了星期五,他俨然以一个经验丰富,技能娴熟的
老企台的姿态出现在一家餐馆,对厨师对老板不卑不亢,对男女企台有说有笑,对
顾客又尊又敬。一个暑假就赚足了全家一年的日常费用。

华教授说他是在痛苦中接受基督教的。刚到美国,受几个从台湾来的基督徒邀请,
他参加过周五晚上的查经和周日的礼拜。查经会后台湾家庭做的海鲜汤和小点心,
礼拜后教堂里一粒粒会滚动的香喷喷大锅饭,是他参加的物质基础。然而,当台湾
人提出绝志洗礼时,他便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在海外充分弘扬了我们在国军面前威
武不屈富贵不淫的精神。到后来,人家几乎放弃了在他身上做无用功。转机是在一
个夜晚发生的。那晚,他拖着一个在难产的妻子身边守了几夜而身心交悴的躯体,
坐在医院附近一个建筑的石阶上。抬头仰望,这是一座教堂。他听到有人轻轻呼唤
他的名字,声音是随着教堂尖顶突然闪射的一道光芒下来的。他全身热血澎湃,激
荡出一声呐喊:上帝呀,宽怒我吧!之后就是虔诚祈祷。等他身安神宁地回到医院,
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安静地躺在他妻子身边。

不知出于什么计划,上帝在华教授的婚姻上却没有照料足够。妻子是上海一所业余
大学英文专业文凭。到美国的头些年,基本在餐馆打工。直到华教授在大学里谋上
职位,她才凭借丈夫的福利,在学校拿了一个电脑学位。毕业时,碰上网络公司泡
沫破灭,没有找到工作。后来还是凭借丈夫的福利,拿了一个护士文凭。刚出道的
护士,通常被安排夜晚或周末的班。夜深人静时,医生和护士都十分无聊,便拿打
情卖俏消磨时间。终于有个夜晚,妻子与一个单身医生搞上。事情被传了出来。搞
了就搞了吧,只当是去做妇科检查,男医生没有用手指,而是用了其他器官,并且
用得力气大了些。这是华教授祈求妻子不要离婚时说的。男人都说得这么低三下四
没有骨气了,他妻子还是不回心转意。女人出轨比男人可怕千百倍。男人出轨往往
只停留在生理层面。女人出轨不仅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于是,华人圈里有了华
教授“学贯中西”,华太太“性贯中西”的说法。最终,妻子走了,儿子上大学后
再也不回来了。他就将市郊的房子卖掉,在学校附近买了现在的房子。

说着说着,张震的车子驶入华教授家的车道。下车前,张震对黄鹂说,上面关于华
教授的故事,有些是华教授自己说的,有些是道听途说的,有待论证。

开门将他俩迎进去的就是华教授。华教授是那种你碰到会一眼认出,但平时无法完
整想象的人。也就是说,他普通得太像教授了。一副细巧的金丝眼镜挂在清癯白净
的脸上,一缕长发从精心梳理的头发上挣脱出来,趴在额头。没有明显的迹象暴露
他的实际年龄,唯一暗示他岁数的是他说话或微笑时嘴边两条弧形皱纹,好像一位
蹩脚作者在一段平淡乏味的文字中突然将一对括号添上粗体。

陆陆续续总共来了十来个留学生。饭菜每次都不会让张震失望。华教授准备了不少
菜,上海风味的。留学生中会做菜的,带上家乡风味的特色菜,不会的则在超市买
点现成的。张震盛了满满一盘饭菜,与黄一民陈临等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寒假里的
所见所闻。直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张震回头一看,是小赵。小赵是来这里读本科的。她的父亲是华教授在国内的师兄。
上个星期华教授突然系里有要紧事,无法脱身,打电话请张震去机场接她。“都安
顿好了吗?” 问这话时,张震脑子里浮现小赵从机场出来时手推车上三只超大型行
李箱。那时见张震一脸惊讶,小赵解释,父亲是通过后门将这些行李托运上的,有
一只还算在另一位没托行李的旅客身上。张震的运动型大车被塞得满满的。

见好多人,小赵没说什么,要了张震的手机号码。查经开始前,张震见黄鹂与几个
女生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就在她对面找了个位子坐下。这时,小赵过来坐在他旁边。


晚上华教授查经的主题是“幸福与信教”。与往常一样,华教授总是拿他那一代留
学生和张震这一代比较作为开场白。他说,在座各位应该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最幸
福的一代留学生。为什么?因为你们有钱。至于钱是怎么来的,不是我所关心的。
你们是名副其实的“自费”留学生。我们那时所谓的“自费”,是造假的,有几个
自己带钱的?我下飞机时,口袋里只有50美元。全靠几个破资助和课余打工维持留
学生活。我认识几个学生,他们像美国同学一样,在学校咖啡厅或餐馆用餐。这很
好嘛,可以节省时间。不过,我坦白地告诉大家,我至今无法做到这一点。问问你
们的舅舅阿姨叔叔姑姑,如果你们有的话,问问他们谁是不自己带中餐上班的?我
们今天不差钱,但无法改变在艰苦条件下现成的节俭习惯。回想当初刚到美国,鸡
大腿是我家餐桌上的常驻代表。我们吃红烧鸡腿,炸鸡腿,卤鸡腿,白斩鸡腿。为
什么?那时鸡腿便宜呀,25美分一磅。吃得全家看到鸡,对其大腿部位特别厌恶。


华教授继续说,我认识一位女士,走路永远低着头。这是她的习惯性行为。她刚到
美国,见地上有一美分的硬币,总是弯腰去拣。一美分就是八分多人民币哪。一天
若拣上十来个,差不多就是在中国一天的工资啦。那时我们住的是一个大学城,宿
舍,停车场,餐厅,一美分的硬币随处可见。走路低头的习惯就这样轻而易举养成。
在美国,No money,No happy。在那时,我们有什么幸福可谈呢?

华教授讲得生动,张震和小赵讨论得热烈。不过,他们讨论的不是什么“幸福与信
教”,而是小赵关心的话题。小赵头一次离开家,又是离得那么的远,而且又没在
国内上过大学,对全新的生活有许多问题,张震很能理解。理解不是张震热情的全
部理由。从第一次看到小赵,他就像看到他的小表妹。两个人就像两份几乎一模一
样的编程作业,不晓得是谁抄谁的。张震从中学起就上了寄宿学校,每次回家,表
妹就像嚼烂了的胶姆糖粘衣服那样粘着他,一口一个“小朗哥”。小朗是张震的小
名。亲戚中有人开玩笑问表妹,长大了要嫁谁,她说,谁都不嫁,我要嫁小朗哥。
说话时她歪着头,一对小酒窝深深的。没料到这容貌,这神态,这表情,在这儿遭
遇盗版。

张震和小赵的讨论,在他抬头时目光与黄鹂碰撞那刻终止。他看看大家,不少人脸
上的笑容灿烂开朗,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知道,华教授已经成功地将鸡腿与
上帝,将硬币与耶稣,最终将信教与幸福联系上了。

回来路上,张震问黄鹂:“有收获?有感动?”

“没收获,没感动。” 黄鹂说。“你一定收获不少吧?不知感动了没?”

张震知道她指什么,回应道:“你不觉得她太小?”

张震答应小赵,晚上帮她整理房间。他想可能需要黄鹂,于是把她也叫上。小赵的
公寓在张震公寓的后面一条街上。这几条街住着不少中国留学生,被大家嬉称为
“唐人街”。两人踏进小赵的公寓,眼睛接受的信息量成几何图形增长:房间乱得
像一个被哄抢的清仓大拍卖百货公司,物品满地乱摊。肇事者一定是她带来的几只
大箱子,因为它们都大大咧咧地开着。他俩是踢开东西才把脚放在地板上的。

“哇,这么多东西。你是到美国搞倾销来啦!” 黄鹂说。

小赵说,不好意思,我都与老爸通过多少电话了,他只给了个大致意见,要我自己
动手。但我还是不行。

张震没说什么,只是多瞟了几眼地上的物品。它们大体由书,衣服,床上用品,鞋
子,食品等组成,但都不讲道理地混在一起。张震捡起几本书,却不知干什么,只
好以求救的目光看看黄鹂。黄鹂说,我们要分头行动。张震你把书呀镜框呀小电器
呀什么的先放到那张长桌子上,我把大的衣服拣出挂起来,小赵将内衣内裤都放到
一个箱子里。

等张震和黄鹂把他们的事做好,小赵几乎没干什么,看着他俩忙忙碌碌,像邻家女
孩特意过来看他俩搬家似的。黄鹂似乎对张震说悄悄话,却故意将声音提高:“我
们好像是一个低能儿的父母。”

小赵显然听到了,说:“对不起。让你们辛苦。我爸说啦,让我买几张骑士队的球
票,好好谢谢你们。”

“哟,不错的交易。” 黄鹂好像晚上吃了四川火锅,口气辣辣的。“你爸是做什么
的?”

“市国土局的。” 小赵回答。

“你妈呢?” 黄鹂又问。

“我没有妈。” 小赵低下头,声调低沉,“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我是跟我
爸长大的。”

张震瞟瞟黄鹂。然后在小赵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一下,说:“抱歉。不要担心,我
们愿意帮你。”

张震和黄鹂继续着黄鹂说的那种父母做的事。黄鹂看到几条各种颜色的丁字内裤,
特意拎起来示意张震。她一定想到那次张震和她一起去维多利亚女性内衣店给她买
内裤回来时说的话,这世上用料多少与价格成反比关系的,恐怕只有女人的内裤了。
张震会意地咧咧嘴。

等差不多整理好房间,黄鹂对张震说时间不早,我们回去吧。小赵瞪大那双乌黑明
亮的圆眼睛,盯住张震,有点撒娇,说:“你不能再呆一会?” 说话时,大眼睛里
闪出的光,吝啬得不给黄鹂一点儿。黄鹂意识到了,便说:“张震你留下吧,我先
回去。” 转身就要离开。张震想上去劝阻,但手被小赵偷偷地拉住。看着黄鹂离去
的背影,小赵露出笑容。这笑容是那么的深沉,甚至有几分狡诈,与她的年龄实在
太不相称。张震脑子里的表妹的记忆档中,无法找到相似的拷贝。

从小赵的公寓出来,张震拉上衣领裹紧脖子。心里想,现在的女孩子呀,年纪小小
的,却鬼得很,活得很。进屋开灯,眼前晃过刚才黄鹂先走一步时的难看脸色,于
是,拨通了她的手机。

“嗨!” 他说。

“回来啦?” 黄鹂问。

“耶。” 他说。

“她没留你?” 黄鹂问。

“耶。” 他说。

“你没留下?” 黄鹂问。

“耶。” 他说。

“想过来吗?” 黄鹂问。

“耶。” 他说。

有人传话过来,说小赵要搬到华教授家住。张震十分诧异。晚饭后在图书馆碰见小
赵,张震直载了当地问起这事。

“还没有最后决定呢。” 小赵没有否认。

“谁的主意?你的还是华教授的?” 张震问。

“华教授有这个想法。我也有。”

“为什么?”

小赵低下头,说:“我需要有人照顾。他愿意照顾人。”

“你需要什么照顾,我们可以帮助。” 张震说。

“你们?你们是谁呀?” 小赵抬起头,语气很激动,眼睛里闪现薄薄一层雾水,
“我求过这个,求过那个,不是说忙,就是说等几天。到了美国,每个人都变得很
自私!”

“冷静一下,小赵。具体说吧,你需要什么帮忙?”

“多啦。选课,注册,交学费,申请手机,银行户头,。。。。。。”  小赵一口
气说出一大串。然后,又低下头。“不瞒你,我从小开始就睡在我爸的房间里。到
出国前我从未离开过我爸。有他在,我从来不为这些事操心。现在倒好!”

张震本想跟小赵说些道理。但最终没说。他的表妹哪怕闹得多么无理,他从来不与
她理论。这个原则不知怎地移植到了小赵身上。“华教授的事,你与你父亲商量过
吗?” 张震问。

小赵说:“没有。他一定不会同意。我想在华教授家住一个学期。一切都适应后,
我搬出。”

张震更觉得不应该说什么了。但是,心里总觉得不舒畅,好像一件刚买的衬衣有几
道皱折无论如何不能熨平。他给黄鹂打了个电话。他对黄鹂说,教授占学生的便宜
我们都司空见惯。牧师性侵孩子的事最近在美国也沸沸扬扬。华教授集教授和牧师
于一身,我不得不为小赵担心。

黄鹂笑了,“什么逻辑!真不敢相信你还能编出高水平的程序。”

张震在这头急了,差一点没说小赵是个人小鬼大的女孩。稳稳情绪后,他说:“我
怕会发生什么违背心愿的交易。”

“如果这样,你不能也不必要操心了。” 黄鹂似乎在安慰。末了,说:“你过来一
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黄鹂显然刚洗过澡。湿润的长发挽在头上。一件半透明的丝织睡衣微开着,用料严
重不足的胸罩和内裤无法尽职尽责地掩护好它们主管的部位。张震进门便搂住她,
试图撩开她的睡衣。刚才因小赵而引起的不快,烟消云散。

“不要急嘛。先去洗澡!” 黄鹂抚摸一下他的胸脯,推开他。张震的裤裆被顶得高
高的。洗好澡,他不经意发现卫生间垃圾桶里有只粉红色的安全套在废纸堆中探头
探脑。他记得他上次用的是淡黄色的。但他没有多想,下身那东西一直在捣乱,一
副急不可待的神态。

黄鹂已在床上摆好姿势。她给张震导演过不少姿势,什么“老汉推车”啦,什么
“蜻蜓两头飞”啦,又是什么“双鲤翻身”啦。黄鹂哪来那么多的经验,张震从来
不去过问,也不想过问。快活才是硬道理。这些姿势是他俩高潮前少不了安排的精
品节目。今天张震把所有姿势既一丝不苟又有条不紊地操练过去。最后,他趴在黄
鹂的身上,整个身体像一个巨型榔头,一锤锤撞击一枚坚利的长钉。黄鹂发出阵阵
惨叫。他小时有一次到老爸厂里,碰巧看见一个农村女工不小心将食指轧断,发出
的就是这种惨叫。当然,惨叫诱发者的表情有天堂与地狱之别。他不得不拉过被头
捂住黄鹂的嘴。老房子隔音效果差哪。

两人都软瘫如泥。缓过气后,黄鹂爬到张震身上,两只乳房像两个面粉袋似地坠落
在张震的胸口,散乱的头发从脸上披下,双眼邪邪地盯着张震,说:“跟你说件事。”


张震这才想起原来他来黄鹂这儿是谈事的。“什么事?” 他问。

“我男朋友要来了。”

“是吗?来美国出差?”

“探亲。不过,他有计划留下读书。”

“探亲?探谁呀?不会是你吧?”

“是我。” 黄鹂甩了一下头,将披在脸上的头发甩到边上,“其实,我们在我来美
国的前一天登记结婚。不过,这一天不会使我们的关系比朋友多出什么。所以,我
还是习惯把他看作男朋友。”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张震不解地问。

“我想请你不要做什么。” 黄鹂说,“从明天起,我们就是同学。”

“那,以后就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黄鹂的眼神依旧妩媚,但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


“明白了。刚才这场大型告别晚会很成功。” 张震将黄鹂轻轻地推到一边,坐了起
来。“他什么时候来?要不要我帮忙接机?”

黄鹂也坐起来。说:“下星期。 我已经有安排了。”

张震注意到黄鹂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镜框。灯光朦胧。照片里的黄鹂双手搂在一个
男人的脖子,笑得很顽皮。张震的那东西顿时完全垂头丧气,软得像一条松毛虫。
幸好黄鹂今晚没有要第二次。


那天张震刚要开车门,看到黄鹂和一个男人从她的公寓出来,两人相互搂着腰。张
震向他们挥挥手,走了过去。

黄鹂从男人腰间抽回手,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张震,这是我男朋友林
粤书。”

“是老公。”  林粤书小声地纠正黄鹂。然后,向张震伸出手来,说,“张震啊。
黄鹂提起你,说你帮过她。谢谢你啦。”

“不谢,不谢。相互帮助,相互帮助。” 张震哈哈着。他有意识地观察林粤书,相
当肯定这位老公的年龄至少三十以上。握过手后,他问:“你们去哪儿?要我送不?”


“不用。他想走走。” 黄鹂抢着说,“他广东生广东长,见下雪像小狗掉进粪坑里。
冻他个半死,才知道什么是克里夫兰。”

张震刚要告别,林粤书热情地说:“ 张震,有空多来坐坐。我给你烧广东菜。”

张震说:“会的。黄鹂那儿我去过二三次吧。黄鹂,对不?她的床很有特色。”

“喔,是不是吱吱哑哑响呀?” 林粤书说,“好像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张震看看黄鹂。黄鹂的眼神出奇地平静。目光从她密密的睫毛透出,像冬夜月光透
过结冰的树枝那般的寒冷。张震没再多说,只是告诉林粤书,若买新床需要车,我
的车以及车的主人愿意效劳。

又飘起了雪花。那一个冬天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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