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踏入咖啡馆,就看到他向她招手。
“这张桌子还行吗?”
他问。“挺好,”
她答,“很温馨,很private。”这是一个靠角的位子。后边有两堵墙挡住,一边又摆放着一棵偌大的盆栽植物,只有一面是开放的。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晃晃忽忽地洒在过道对面的位子上,更反衬出这里的隐暗。一支挂灯将桔黄色的光罩在桌子四周,加上同样是桔黄色的桌面和皮椅,整个小环境好似冬日黄昏暖色光线下的卧室。
他们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虽然分别已快两年,二十几年一起生活的惯性犹在,好像昨日才见过面的两个老熟人,任何礼节都显得多余。
他帮她脱去外套,挂在椅背上,又将椅子拉出,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对面。他告诉她,俩人的咖啡都已点好。
“大概不好找吧?”
他看她迟到十几分钟,关切地问。“是有点难找。以前没有来过这一角。还有,没料到离我住的区这么远。”
“知道这样就应该我过去。”
他知道她认路的能力差得离谱。去牙医诊所的路都走了三年了,有时还走丢,只好打手机问他。昨天与她通电话时他之所以没有坚持自己过去,是他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万一有这可能,那么,从这儿走到他下榻的饭店才不过十分钟。“实际上,”
她狡黠地笑了笑,“是朋友送我过来的。他(她)担心我走丢。”“哦,
where is he?” 一问出口,他就觉得可笑。根本没必要非得耍小聪明去弄清她这个朋友的性别。“我让他
(她)在边上转转。” 她坚持用中文。都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对他太了解了。毕竟已经不是夫妻,当他俩的目光直接接触时,相互间都有些不自然。一道无形的墙立在桌子中间。谈话虽然随便,但却小心谨慎。
“你这次到亚特兰大具体做什么?”
“公司一个新产品的试验。”
“呆几天?”
“明天就走。”
“对了,你回去时,家里的玫瑰花应该开了吧?”
对于她还用“家里”这词他感到吃惊。但他没有也不想加以更正。也许是口误,也许是习惯,也许想借此消除彼此的隔阂。家里的玫瑰花都是她种下的。尤其是门口一边一颗红得咤紫的,另一边一颗黄得辉煌的大玫瑰,一直是她的最爱。“没呢。”
他提醒她,克利夫兰三月份还白雪封地哩。“忘啦。” 她侧脸看一下窗外,亚特兰大已是春光明媚,花红枝绿。这时,服务员将两杯咖啡摆到桌上。浓香立即充盈这温馨的小天地。她呷了一口,满足地抬头冲他微笑。
“还记得我们笫一次见面的那个咖啡馆吗?在望湖饭店旁边的。”
她应该记得,因为那是他们的笫一次约会。咖啡馆开在当时市里很豪华的饭店边,那时整个城市没几家好的咖啡馆。那天傍晚也是他先到的。他那时在读研究生,而她则大学刚毕业。等了都半小时了,她还没出现。他想她是不是变卦了。他们那个时候都没手机。在他快要成为靓丽的女服务员眼里的怪人时,穿一身红连衣裙的她总算到了。她显得很是狼狈,以至于服务员问她要不要在咖啡里加牛奶或糖时,竟连连摇头。后来还是他偷偷跑去要服务员加上的。原来出门时她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人没伤着自行车却趴在地上拒绝继续服务。她只好回家让还在读高中的弟弟将她放在后座上驮了来。回去时,是他将她放在自行车后座驮走的。到她居住的小区里,她指着方向让他在几个街区间连兜了好几圈,直到他最后发觉上当。看着她那副清纯的调皮眼神,他知道她真的喜欢上自己了。
他也喝了一口,问。只可惜,后来很少再有那么清纯的调皮。而这种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地演化为对他耍无赖的手段。
“太久远了。那些对我们已不再有意义了。”
她没直接回答。他有点尴尬。她有点悔歉。还好,她及时地把话题切换到儿子身上,他们的谈话开始有一致的方向。那堵无形的高墙开始消退,两人相互变得亮堂起来。儿子上大学后,他俩就没见过面。谈儿子是他安排这个约会的主要理由。他们之间的直接的亲情关系随着婚姻的结束已不复存在,但只要儿子在,他们的关系就永远断不了。无论怎么走,无论走到哪里,儿子总是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纽结。
“他说他昨晚给你也打了电话。你们谈了什么?”
她问。他告诉她,没什么特别的,他感觉儿子还是恨他。“你们呢?” 他问。“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要我在与你见面后给他打个电话。” 她答。儿子这个话题的确广泛,还时时夹杂着对他少时候的回忆。儿子有趣的故事,被他们一一挑出,不时引起轻快的笑声。因为父母离异,儿子节假日通常呆在学校,有时拗不过妈,只好与她一起过。不晓得他现在变样了没有?他问她。“他呀,还是很瘦弱。有其父必有其子。每次通电话,我都再三叮嘱他要锻炼身体。”
说着,她从包里陶出一大叠儿子的照片,摊在桌子上。要是在过去,或者说要是这场婚姻还在延续,这番话多半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的导火线。他会责问她,为什么将儿子身上的负面都看成是他的遗传因子。今天,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一边看着儿子的照片一边答应以后通电话时也要特别强调。从照片上看,上大学的儿子变化还是不少。他的眼睛最后停留在一张以水光潋滟的湖及湖尽头朦胧的山为背景的照片上。儿子立在湖边眺望前方,若有所思,眼神充满期盼,但同时似乎也隐含着一种忧郁。他无法具体化这种忧郁,只是看到心里便涌上一阵疚欠和负罪感。
由儿子忧郁的眼神,他想起一件事
。他跟她说,外婆上个月生日时,儿子打电话祝贺,但他对外婆说的一些话相当迷惘,尤其是叫他少与中国同学来往。但他说完后,担心接踵而至。他们婚姻的终结,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她娘家的关系。娘家在她心里永远高于一切。而这正是他做丈夫的最难以接受的。结果,凡他稍有表示对她父母甚至弟妹的异见,人民内部矛盾立即转化为敌我矛盾。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掀起敌对情绪。她说,她会提醒妈妈以后要注意。她的平静和理性超乎意料,反倒显得他太多心。“外婆是出于好心, 我对儿子说。” 他解释。她扑策一笑,说:“你看,儿子还与你深入谈心呢。你说他还恨你?”
说着,她伸过右手,在他左手背上轻轻地拍打几下,表示安慰。他值得安慰。那天当他们将离婚的结果以尽可能平静的语调告诉儿子时,儿子笫一个反应就是问:“谁先提出?”
他清楚知道回答这一问题的后果的严重性。对他俩来说,的确不太分清谁先提出离婚,可以说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这个不先提那个也会先提。但是他想,对一个还是高中学生的儿子来说,有一个妈总会比一个爸好,于是,他说是他先提出。“那好,我就没有你这个爸!” 儿子说得斩钉截铁。在接下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儿子一丝不苟地践行着这个诺言,带给他的痛苦难以言喻。他叠好照片,推还给她,却留下刚才儿子站在湖边那张。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好长时间没见他啦。能否让他这个春假到我那儿过?”
她答应:“好的,我会尽力劝说。”
这一回,是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最后一拍后,他捎带着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沿着依然纤细柔嫩的手,他的目光最终转移到她的脸上。这还是他今天首次认真大胆地看着她。开始,他象在仔细查验一辆出借相当久才归还的精致的小车,生怕遗漏一个被损坏的痕迹。她不但没变,在温柔的灯光下反而显得更加丰韵妩媚,可以想见得着精心的保养与呵护。她穿一件低领的粉红羊绒开衫,脖子下方白嫩润泽的前胸展开一片令人遐想的空间。顺着这片空间往下延伸,便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山峰壑沟地带,多少个夜晚他在那儿攀爬滚打。转眼间,这一地带已被敌军占据,对他竟成了一块禁地。而她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钻石戒指,显然是敌军显赫的军徽。想到这些,他不禁苦笑。
“不要这样看嘛。人家脸都红了。”
一丝羞涩露在脸上。这原本是她少女时才有的羞涩,他记得。“这个戒指很漂亮。”
他似乎开始刺探敌情。本来在早上出门时,他给自己定下一个规则,今天的谈话要避免谈她的新丈夫和婚姻。但出自本能的好奇还是驱使他这么说了。“他送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应该是一个结婚戒指,但她没这样表明。也许她不想细谈。他想了想,说:“这么大。美国人什么东西都大一号。”
他显然对自己这么说很满意。表面上看,他是在指自己给她的小金戒指巳被一个更加贵重的替代,实际上,他在暗示着只有他俩才知道的事。“是大。但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恐怖。”
他的心猛地撞了一下胸腔,有些象两个联络员终于接上了暗号似的激动。他们刚来美国时,晚上完事后,他躺在她身边,问她有没满足,她总是说不。为什么,他问。太小,她答。那下次试试美国人的,他坏笑着说,但小心被弄成两半。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血管里流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欲望。离婚后,他就没有真刀真枪地上阵过。实际上在离婚前几年,性冷淡症就开始光顾他们。对他来说,与她作爱就像在一个操练了十几年的旧鞍马上重复着一套规定动作,越来越乏味。有一件事他始终无法理清。刚来美国时,他们为生计疲于奔命,但倒相濡以沫。有时晚上打工回来都半夜了,他还是要,而且还连要两次。第二天早晨手又伸了过去。她说,孩子要糖也不是这样要法。后来生活好了,收入高了,车子开好的,房子住大的,性欲却低了,吵架的激情倒高了。
眼前,他努力尝试回忆没有这件粉红羊绒开衫时她赤身裸体的模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记忆,目睹了二十多年,抚摸了二十多年的胴体印象,竟然一片空白。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能撩开她的粉红色开衫,再认真看一下她的身体,哪怕最后一次。他会永远将它定格在记忆中。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窗外,不远处就是他居住的宾馆。
“我还是单身。”
他说。“听说了。”
她说。“我在想,如果人生有重新经历的机会,该多好。”
他说着,伸手抓住她还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她不但没有抽回那只手,反而把另一只手也摆到桌面,任他握住。他蓦地回忆起他们初次约会的最后,他也是这样在桌面上紧握住她的双手。通过紧握着的手,他们互相感受到对方剧烈跳动的心。她刚想说什么,一阵悠扬的音乐响起。是她的手机。她捷速抽回双手,从包里掏出手机,离座转身到边上接电话。他听到她在用英语交谈。
“你朋友?”
当她回来时,他问。“是的,”
她说,“他中午要见一个人,得马上离开。”知道这个结果,当初应该约到她那儿,他想。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她没有坐下,眼睛看着咖啡屋门口。这时,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向这边走来。这人看上去比他俩年轻。应该是她的朋友,他猜想,也站了起来。
她笑眯眯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峰,这是吉姆。”
两个男子同时转向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不是说朋友吗?” 刹那间,从她轻松的笑容上,他重新看到久违了的调皮,尽管已不再像过去那么的清纯,但神态依旧。他起先非常尴尬。看看周围都是些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或者黑头发黑皮肤白眼睛的美国人,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于是,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说:“我是敏的前任丈夫。”
“我是敏的现任丈夫。欢迎来到亚特兰大。”
吉姆有力地握着他伸过来的手,传递热情的同时,也传递着一种强势,好像在宣示主权。“喝点什么吗?”
他问。“对不起,我们要赶回去。”
吉姆说。“对了,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你和敏还可以继续谈。”他看看她。她不说,只是笑着。这笑容很是陌生,他搜遍了二十多年的记忆,无法找到一个相似的拷贝,也就无法把握它的含意。再说,他也不想看她在吉姆家的卧室和床,于是,他当着她的面撒了一个谎:“我十分愿意。但是,很遗憾,我下午要赶回克利夫兰。”
“真是遗憾。那么,下次吧。”
吉姆说着,拉起她的手,准备离开。霎时,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晶莹。他第一次送儿子上幼儿园阿姨把儿子从他手里拉走时,儿子无奈地哭了,眼睛里闪烁的就是这样的晶莹。“多保重!”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结好账站在咖啡馆门外时,她正和她的丈夫一高一矮地走向停车场。她的手搂住吉姆粗阔的腰,吉姆的手勾住她的肩,和谐得像茶盘里的一个温水瓶和一只杯子。他不由得骂自己早上与宾馆联系起来的念头真蠢。
她打开车门准备进去前,向这边看一下,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就挥了挥手,嘴巴蠕动着说什么。她的丈夫也转过脸挥挥手。
一股酸涩从他的心头涌起,经过喉咙,最后在眼睛和鼻子上溢出。看到她的车子走了,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头上是亚特兰大的阳光。然而,他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冰雪覆盖的克利夫兰,以及寒天里更显得空荡荡的家。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http://www.cnd.org/my/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3Farticleid=25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