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季甚短,初雪骤降,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下了一夜,那些还没来得及落叶的白桦树,不堪重负,被大雪压弯在地,甚至被拦腰折断,茫茫大地,顿时变得一派荒凉。庭院里的几只乌鸦,像是些黑色的小精灵,在雪地里追逐嬉戏,肆意打滚儿撒欢,连它们单调的聒噪声,听上去都顺耳了许多。
无衣平生第一次看见下雪,这一切于她来说都是那么地新奇,白羽般的雪花还在空中随风起舞,舞姿飘逸灵动,轻盈如絮。四周寂静安宁,落雪,好象也有了声音,如春燕呢喃,是那天上直达人间的信使,带来了来年的希望,也带给失意的人而今从头再来的信念。
无衣望着落雪出神,同裳来了,他手里挑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盏,盏内还有一支蜡烛正在燃烧。
无衣见了,正要施礼,同裳制止她:“不必多礼,视我为你的挚友即可”,他又问:“第一次看雪,对吧?”
无衣道:“嗯,我曾在书上读到过,有关北域冰封雪飘的诗词歌赋,心向往之,及至亲眼目睹,这景象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力。跟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蒙蒙比起来,这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太壮观了,直击心灵,美不胜收。”
同裳将手里的冰盏递给她:“拿着,一点小心思,是我特意给你做的。宫人帮我取来了河心冰,我拿来先做好外型,再镂刻上花纹。虽然我手艺不精,心意尽在其中,见笑。”
无衣将那冰盏挑在眼前仔细看,她两眼放光,赞不绝口:“哇,你太厉害了,我只知你武艺高强,没想到,你的雕凿镂刻之功力,竟也如此精湛,勘比大师之作。”
同裳谑道:“嗤,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样儿,北鄢的冰雕大师摩肩接踵,我这不过是照猫画虎,雕虫小技而已。”
此情此景,无衣悠悠然想起了自己那副画像上的题跋:‘月下疏梅,暗香浮动’,她道:“少时我曾读过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从此内心对踏雪寻梅充满了憧憬。想象中的雪地梅花,有‘凌寒独自开’的勇气,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风骨,灼灼绽放于严寒,傲然屹立于风雪。”
同裳指着面前一小片空处,惋惜道:“这里原本是有棵红梅树的,是俞贵妃自蜀地带来的随嫁礼,贵妃走后,父王睹物思人,哀思不衰,母后疼惜父王,便令人移去了梅树。”
无衣想象着,同泽因自己被立为太子,导致生母被父亲赐死,甚至连其母生前的最爱都被人移除……设身处地,那种刻骨铭心之痛,令她感同身受,她心说:难怪那个人性格孤僻,身体孱弱,换我也一样。
同裳见她凝思不语,建议:“不如咱们退而求其次,堆雪人,怎样?”
无衣心头一振,嚷道:“好啊,说干就干。”
同裳见无衣兴致盎然,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我刚刚改主意了,不如咱们再赌一次,上回你中途退场,未尽兴。”
无衣问:“赌什么?文比,还是武比?无衣资质愚陋,没有什么技能可压过你。”
同裳笑道:“猜谜,可好?江南盛产才子佳人,吟诗作赋自然不在话下。”
无衣心痒,问:“赌什么?怎么赌?”
“你我各出一谜面,输者须挨一记雪球暴击。”
“好,一言为定,愿赌服输。”
二人击掌,同裳略加思索,道:“不才订的规则,得让我先来……哦,‘一片冰心在玉壶’,打一字。”
无衣想着,古人以玉壶冰自比心地纯良,品行高洁,如晶莹剔透的冰一般无暇,眼前这白色的世界,不正契合吗?
她道:“雪!苍茫大地为玉壶,皑皑白雪若冰心。”
同裳笑了笑:“算你赢。”
无衣得意,她从地上大把大把地抓雪,攥在手心里使劲儿压,压出了一个大若蜜瓜一般雪球,她手里托着雪球,道了声,“得罪了”,随即追着同裳满院子跑。
同裳岂是等闲之辈,他身手敏捷,脚步轻盈如凌波微步,每次无衣眼看就要追上了,又给他轻飘飘一个闪身躲过。
无衣尝试了几次依然不能近他身,突然想起陇佐教自己的那招,她假装扭了脚,‘哎哟’一声,蹲地上一边抚摸脚踝,一边不停地呻吟。同裳见状心惊,他不疑有诈,赶紧跑过来,关切地问:“伤哪儿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喊太医?”
无衣暗笑,她突然起身,将手里的雪球一下子盖在了同裳的脸上,看着同裳的狼狈样儿,她笑得花枝乱颤,问:“要喊太医么?”
同裳扑打去脸上、脖子上的雪,嗔道:“大胆野丫头,居然使诈!害我阴沟里翻船。”
“哎,君子之约,愿赌服输,你可没说不许用计使诈”,无衣知他刚才是故意让着自己,心里好奇,又问:“谜底到底是什么?”
同裳望着她,道:“囚……心被困于器中,人不能自由,便是‘囚’。”
“不好,囚字不吉,心一旦被困,便无出路”,无衣明白他的隐喻,又道:“这样看来,还是我的‘雪’更合适,在天为云,自由自在,在地为水,滋养万物,大,可孕育江湖湖海,小,如涓涓细流,日夜流淌不息。”
同裳苦笑了一下,一语双关:“所以么,是我输了,虽然我不想认……轮到你了。”
无衣道:“‘战罢玉龙三百万 败鳞残甲满天飞’,打一个字的物。”
同裳明知谜底是‘雪’,他却假意思考了一会儿,道:“絮,取意‘癫狂柳絮随风舞’。”
无衣想了想,道:“也对,算你赢。”
同裳笑得开怀,他弄了一个更大的雪球托手里,将那雪球在无衣面前晃了晃,道:“可别怪我睚眦必报哦。”
无衣被同裳追着满院子跑,同裳故意猫戏老鼠,每每让她溜掉,无衣正跑得气喘,没料到同泽恰巧因为初雪降临,也来旧地缅怀母亲。
同泽见他二人嘻笑追逐,恣意忘情,内心着实不悦,他大喊了一声,“无衣”。
无衣愣住了,她惊讶地望着同泽,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同裳看在眼里,幽幽地问她:“你怕他?”
无衣尴尬一笑,道:“你想多了。”
同泽过来,将身上的大氅脱下给无衣披上,温柔道:“大冷的天儿,小心着凉,北鄢不比鄀阳,天寒地冻,你需要时间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