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嫚与馒头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隔壁院邻居,但因着馒头一家好吃懒做与泼皮无赖的恶名声,箱嫚嫌烦他这家人,故此,她跟馒头其实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关系并不密切,及至长大成人,他们各忙各活、各走各路,再加上其间箱嫚去乡下住了半年,馒头一家后来搬走,他二人就更加生分了,可自打那日与馒头街头偶遇之后,箱嫚算是领教了他的软泡硬磨功夫,不免为此生出些烦恼来。
这日下午,小红女在劈柴院的祥云书社正说着大鼓书呢,馒头照旧雷打不动地前来捧场,每当箱嫚说完一段,他便捧着个笸箩下场子“打钱”,他自小讨饭出身,厚脸粗皮的功夫一流,遇上那想白蹭不肯给钱的主他便软磨硬泡,直到把人给臊得受不了乖乖掏腰包为止,如此一来,由他收上来的听书钱倒比以往要多出不少。
起先,箱嫚因从里到外看不起馒头便频频给他使白眼,还拿冷言冷语轻贱他,可他照旧跟只鼻涕虫似的老是死乞白赖地黏着她,赶不走也甩不掉.箱嫚拿这个蒸煮不烂的滚刀肉没办法,日子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这个白干活不拿钱的跟班,遇上不顺心的事她还难免横眉竖眼地拿他撒气,那馒头虽言行粗鄙、举止猥琐,不受人待见,可他对箱嫚的火爆脾气倒逆来顺受、十分忍耐,好在他还算老实守规矩,不似那些初见面就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貌似高雅的那些“上等”人。
这日,小红女说完了书卸了妆正要回家,没想到在书场子门口遇上了正等着她的杨达江,他着一套合身的深色学生装,脖子上扎一个黑白方格的围巾,头发也是刚刚修剪过的,这让他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干练。
箱嫚早就把三个月前有过一面之交的这个大学生丢到了脑后,待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红姑娘……”,她先是愣了一下神,还以为这又是哪个书迷呢,稍顷她才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心头不禁滋滋然。
“哟,杨公子啊,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红姑娘,一向可好?”
“还好吧,谢二少爷惦记。”
他二人一问一答地聊了几句后就僵了场,似乎除了天气外他们便没了话可说。达江有点局促不安,腼腆地冲她笑笑,抬手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道:“上回姑娘来我家唱堂会,家母虽言语唐突实则无心,还望姑娘勿挂心怀。”
“噢,那事儿啊,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了呢”,她先是大咧咧地笑了笑,可转念又想起了秋禾说过的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话,就忍不住夹枪带棒地说:“要我说,杨二公子该劝劝令堂才是,自古以来,婊子情深、戏子义长的人多了去,你说是不?”
见达江态度诚恳,又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箱嫚反倒觉着自己有点得理不饶人,便把后边跟着的些刻薄话儿生生又给吞了下去。
达江半天没吱声,看样子他有点儿下不来台。箱嫚瞧着他,心里嘀嘀咕咕地,想着自己与杨家迄今只犯过一次来往,还闹得那么不愉快,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往后还是少跟杨家人纠扯,备不住什么时候又生出些是非祸端来呢,我得及早打发了他才好。于是,她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思绪,一本正经地问他:“杨先生,你找我有事么?”
“噢,这样子就有点生分了,还是喊我……达江吧”,他也认真地回她:“姑娘上回托我的事情我一直惦记着呢,只是前些日子赶上考试,我忙得很,就一直拖着呢,还望姑娘见谅。”
“啥?我托你办啥事儿了?”箱嫚愣了一下,不知他何出此言。
达江道:“我最近研究了不少的鼓书段子,我发现,大鼓书虽广为流传,为各阶层人士喜闻乐见,可它也有很大的局限性,譬如,几乎所有的段子说的要么是才子佳人、鸳鸯蝴蝶,要么是帝王将相、侠士忠义,还有,一说到大家闺秀,无怪乎清一水儿的‘鹅蛋脸儿桃花腮,柳叶眉儿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红’,公子少爷则尽是‘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唇红齿白’,不但相貌英俊还武艺高强、腼腆深情,就连兵器用法、武功套路都是程式化了的,可是,长此下去,鼓书便会走上末路。”
“不管怎样,书客们就是喜欢听这些个老套的东西。”箱嫚不以为然,道:“不说旁的,就我说的这出《西厢记》,他们便是百听不厌的呢。”
“噢,姑娘不是说过,想让我帮你写鼓词的么?” 达江没想跟她争辩,他从兜里摸出两片纸来,悉悉索索地展开来拿给箱嫚看:“这是我特意给你改写的鼓词,你看看是否妥当?若是姑娘喜欢,以后我再给你写个崭新的。”
“哦”,箱嫚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是说过这话的,心道:呆子,怎么你就当了真?!
她忍不住吃吃笑出了声,撇撇嘴,半开玩笑地道:“二少爷是大学问家,我可没钱付给你哦。”
达江的脸微微一红:“哪个跟你要钱了?”
箱嫚忽然想起了秋禾说过的话,她心里别扭,就酸溜溜地道:“杨公子可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呕,日后还要东洋西洋地留学,我哪儿敢劳动您给我写鼓词呢?再者说了,万一二少爷回家去被令堂数落一顿,我可担待不起这个教唆怂恿的罪名呢。”
达江被箱嫚这么一说,心里甚感不自在,脸更红了,嘴就愈发笨拙:“红姑娘,这、这个,你莫不是看不起拙笔?”
箱嫚轻轻推开达江的手,淡淡地道:“对不起杨公子,我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