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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红光抖闪,我们来到了森林工业局所在地的阳日弯。这里两水汇流,山前古水河,山后温水河,都是发源于神农架。古水河和温水河流到阳日湾汇合,浪迭浪,在夕阳的红光下,激荡万片金波。
局长亲自接见我们,并把我们领进白墙蓝瓦的招待所。
“是雷英子送的吧!”局长把我们带来的木芙蓉花,全部插进了花瓶。好象是雷英子介绍的关系,局长对我们显得格外亲切。
局长姓贺,是一个老干部,坚毅沉着,额头上的伤疤和花白的头发,说明了他不平凡的经历。我们向小鬼勤务员一打听,果然不出所料,原来局长是一九三O年的老赤卫队员。
我们在局长办公室里吃晚饭。局长办公室建在有几百棵古松覆盖的山崖上。这里,可以了望到日落黄昏中的整个阳日湾、金色的群山和闪光的河流。
“看,那湾里将来是工厂区。”局长推 开大玻璃窗,遥指着阳日湾说。
“什么工厂?”我问道。
“森林工业可复杂呵,可以利用木材制造的工业用品就有一万多种!”局长说话的声音宏亮,但却非常简明扼要。“光是综合利用的森林副产品,就有人造丝、人造大理石、隔音板、软木砖、软木纸……”
“我干了几十年木匠,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木头房子里有这么多宝贝呢!”木工师傅惊叹起来。
“我们这个国家真在兴家立业,什么都是新奇的!”局长亲切地拍着木工师傅的肩膀说,“几年前,我也不知道往年当柴烧的枝枝叶叶能热压成胶合板,往常熏蚊子用的锯末能蒸馏成酒精呵!”
我们的木工师傅一听见个“酒”字,就咽了一口唾沫。局长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这里看得见神农架吗?”我老是忘不了久久向往的地方。
局长往窗外日落的天边一指:“喏,云雾中!”
我踮起脚跟,伸头探脑遥望天边,就在那晚霞的掩映中,云雾腾腾的群峰象浮在云层上的千万岛屿,而每座岛屿都象是琥珀和玛瑙堆成的,闪射出夺目的红光。
“那红冬冬的是林海还是云?”我惊喜地问道。
“秋林和落日相映,是林海也是霞光。”局长回答得很象诗。
“多高大的神农架呵!”我赞叹起来。
“海拔三千四百米,周围几百公里呀!”局长说。
“那上面大树多吗?”我神往地眯着眼睛问道。
“东北大小兴安岭红木吃香,将来我们神农架吃香的是冷杉!”局长第一次笑得额头上的皱纹颤动。
正说着,忽然山沟里一片通明,千万扇窗户都透出了灿烂的灯光。
“这里建水电站了?”司机问道,显然他更爱的是机器。
“水力电站将来就建在古水河上游。”局长指着远处在月光下微微闪光的河流。“现在发电的暂时还是柴油机。”
深山秋夜,凉风扑人。局长关上了大玻璃窗。
小鬼勤务员送进来一盆炽烧的炭火。局长拉住小鬼低声吩咐着什么。
一会儿,小鬼就送来了一瓶酒,两盘肉。
“来,来伙计,敬你三杯!”局长豪爽地对我们的木工师傅举起了酒杯。
我们的木工师傅倒真是见酒如命,他毫不推辞,一口气就喝了三杯。
年轻的画家正在电灯下打开画夹子,打算给局长画速写像。
可是局长把头一摆,指着墙上严肃地说:
“你要画,就画她!”
我们一抬头,这才发现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照片。照片上照的竟是雷英子!
我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望照片上神采焕发的雷英子,又望望满脸生活风尘的局长。
“过来,不喝酒,也尝一尝这野猪肉和熊掌。”局长向画家轻轻招手,然后非常和蔼地对我们说,“你们有口福,这还是雷英子昨天送来的哩!”
我发现局长每次提起雷英子,眼光总是特别柔和。于是我试探着问道:
“雷英子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女儿!”局长爽朗地回答。
我心里很奇怪,英子姓雷,局长姓贺,怎么说他们俩是父女呢?
局长看出了我的怀疑。他拿着火钳往火盆里添了炭,又拿起酒杯往我杯子里倒满了酒,然后用深沉的声音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在湖北、四川两省交界的房县、兴山、巴东、巫山四县的大山区,有一支游击队。这支游击队,是早年贺龙元帅率领的红三军留下来的革命火种。这火种,在漫长的黑夜中闪亮山林……
游击队长是个女的。她善使双枪。一个严寒的冬天,大高山老林扒千里积雪。这正是她分娩的时候。同志们护送到一户深山药农家里去隐蔽。这户药农是她的伯母家。她自幼丧母,是由她的伯母喂养大抚育成人的。虽说伯母是养母,但她身上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管,都凝结着她老人家骨肉的亲情。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姣女。伯母家贫,但爱侄女心切,吩咐老伴背一篓山货下山去换点盐,换点米。高山人家,住崖屋,独门独户,生生死死,无人过问。年轻人参加革命年长月久,敌人并不知道这两口跟女游击队长的关系。老汉更加心疼侄女,心想做月子的人得补一补身体。于是他换盐换米的山货,改主意换了红糖、黄酒和老母鸡。腊月天,鸡歇窝,他还到处想找几个蛋。
这一天,引来了敌人便衣队的注意。
大雪纷纷扬扬。老汉怀揣红糖,一手提着装满黄酒的竹筒,一手抱着老母鸡,欢喜得把背篓都丢掉了,冒着风雪,回到深山的崖屋
可是老汉踩在雪地上的脚印还没有被山风刮掉,一队敌人就包围了崖屋。
女游击队长被捕了,但她庆幸自己刚刚生下地的女儿,被伯父藏在屋边荆棘丛生的岩洞里了。
伯母含着眼泪,偷偷地把一把东西塞到她的嘴边。老人伤心手颤,随着泪珠洒落到地上一些麻黄色的颗颗。这是没有炮制过的马前子,烈性毒药。伯母要她图个囫囵尸首。
但是她把头一扬,躲过了伯母的手,大声说:
“儿不自尽,儿的脑袋要碰缺他们的钢刀!”
老汉一把打落伯母手里的毒药,暴跳如雷:
“高山打雷响千里,我雷家的姑娘闹革命有名分!”
山深日黑,雪花飞扬。女游击队长赤着两脚,镇定地一步一步踩着雪,走到崖边上。
敌人怕游击队发觉,不敢放枪,用的是砍刀……
局长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在电灯下,只见他的眼角有两点东西在晶莹地闪光。
我们默默地望着局长,一阵血的怒涛在我们心中翻滚。
“后来她生下的那个女儿呢?”司机问道。
局长环视了一下大家的脸孔,把炭火拨去了灰,让我们的每张脸孔都映上了炭灰的红光。
于是局长继续把故事讲下去:
女游击队长刚刚牺牲,敌人就搜索孩子,想斩草除根。孩子乖,在岩洞里一声也不哭。血染的砍刀架到老汉的脖子上,得到的是怒斥;绳子捆到老大娘的身上,得到的是咒骂。
天快黑了,敌人悄悄地撤离下山去了。
孩子保下来了,但老大娘却在悲痛中病倒了。临终的时候,她唯一嘱咐老汉的是:把孩子送进游击队,交给孩子她爹。
游击队哪能带吃奶的孩子?于是老汉丢下山药,背着孩子在四处山乡打短工,向好心肠的山嫂村姑讨点奶给孩子吃。
有好几次,游击队离得都很近,但他却把孩子背着跑远了,因为他想游击队哪能带着腿软的孩子打仗呵。
孩子长到十岁,个子虽不高,倒是泼泼野野的。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夏天,叶茂草长,老汉在深山密林里找到了游击队。
可是,孩子的父亲刚刚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牺牲了。
游击队多了一个年老的战士。新任游击队的政委,身边也多了一个小姑娘-----
“那么,那个新政委就是你呵!”年轻画家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就是我。我是雷英子的干爹呵!”局长望了一眼年轻画家,忽然问道, “你画下她门前山崖上的那些木芙蓉了吗”
年轻画家不解地摇了摇头。
“应该画下来,那是她母亲当年牺牲的地方!”局长感叹地说,“我干女儿的母亲叫雷英,为了纪念她,我给我干女儿起名只加了个‘子’字。”
我们的眼光都集中到雷英子的照片上,久久地凝视着,好象要从她端庄、俊秀、朝气勃勃的神采上,看到当年那个女游击队长的英姿。
山深夜静,柴油发电机的马达声停止了,是午夜熄灯的时候。我们的年轻画家点上了一根洋蜡。
“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上神农架呢!”我说。
可是我们的年轻画家却打开画夹。在轻轻摇曳着的烛光下,深情地注视着面前花瓶里的木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