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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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2005-05-20 13:57:35) 下一个
                  一

  我记事儿的时候,老北京人管男的叫爷的习俗已经让革命差不多给革完了。周围好几条胡同里,只有一位,不管男女老少,仍然全照老规矩管他叫七爷。

  七爷不是什么大人物。他连正常人都算不上。七爷是个傻子。

  记得我头一回看见七爷,是刚上小学的时候。

  有一天下学,小胖儿建议说,今儿个咱们不走胡同,咱们走大街,咱们逗逗傻七爷。

  我跟小胖儿沿着大街走到小酒铺旁边的一个门脸儿,小胖儿拽了我一下,小声说,瞧,傻七爷在哪儿坐着呐。   我顺着小胖儿的目光,瞅见石头台阶上,狮子把门的门洞儿里,蹲着一个人。这人看不出有多大岁数,浑身是土,面容古怪。光溜溜的头,尖尖的脑袋顶,鼻子又 尖又弯,下巴颏儿又短又平,刀削脸儿又瘦又小,整个脸上,就那张嘴大,好像伸舌头就能舔到鼻子尖和下巴颏。最让我注意的是那双小眼睛,又黑又亮,光芒四 射,里边洋溢着笑意,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

  小胖儿小声冲我说,瞧我的。说完走到门洞儿前边,叫了一声,七爷——!

  七爷跳起来,嘴咧得老大,满脸欢笑,就跟小孩抓到了特想得到的玩具似的。他兴高采烈尖声应道——嗳,嗳!嘿,嘿!看得出,他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眼睛更亮了,脸也涨得通红。

  他的音儿还没落,小胖儿就扯着嗓子喊——傻!

 七爷的笑意凝固了短短一瞬间,接着就变成凶恶和疯狂,小眼睛瞪得圆圆的,连瞳孔都扩散了。他哆哆嗦嗦把钩着的右手食指塞进嘴里,使劲咬着,用尖锐颤抖的声音破口大骂:X你妈!X你妈!一边猫腰把脚上的鞋抓到手里,光着黑不唧唧的脚丫子,径直朝我们扑来。

  小胖儿撒丫子就跑,倒是没忘了回头照应我一声:快跑呀!

  我打小儿身体不好,一跑就心跳,跳得跟兔子似的,让我妈害怕。七爷凄厉的喊叫再加上凶神恶煞的架式,本来就吓得我心里头直颤悠,再这么一跑,心跳得更快了,差点儿没趴下。好不容易逃回家,脸色煞白,半天倒不过气儿来。

                  二

   听人说,七爷他们家解放前有钱有势。七爷老幺,从小儿吃香的喝辣的,享尽荣华富贵。大伙儿都说七爷原先不傻。有的说,他是得病的时候吃“凉药儿”吃多 了,变傻的。我不懂凉药儿是什么,不过听起来让人觉得可疑。又有的说,解放以后,他们家接受改造的时候,把他给吓傻了。还有的说,七爷原先有个年轻漂亮的 小媳妇儿,可是解放没几天就把他给离了,所以七爷受了刺激。

  平时七爷说话语无伦次,口齿不清,谁也挺不懂。只有仨字儿,七爷说的字正腔圆,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是那句骂人话。七爷特别忌讳人 说他傻,一说就急。他的战术永远不变:先把右手食指塞进嘴里咬几下,然后就骂X你妈,接着脱鞋,举着鞋底子扑过来拼命。那时候民风淳朴,人们不拿七爷取 乐。大人们尤其听不得七爷骂大街。谁要是发现自己的孩子惹七爷把那个听不得的动词儿用到当妈的身上,准得得把孩子拎回去臭揍一顿。只有不学好的小子们,才 趁着家长看不见的时候干这种缺德事儿。玩腻了弹球儿三角儿,想找点儿更刺激的玩儿,就去逗七爷。其实后来仔细想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七爷真的动手打哪个孩 子。小孩子们也知趣儿,七爷一冲,他们撒丫子一跑,战斗就结束了。七爷凯旋,回到门洞儿里,蹲下去,仍然似笑非笑,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跟什么事都没发生 过似的。

  偶尔,几个最坏的小子勾结起来跟他玩车轮大战,七爷骂得声嘶力竭口吐白沫的时候,就有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想 必是他妈吧。老太太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灰蓝色的衣服虽然退了色,也是干净平整。她一句话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七爷胳膊一拉,七爷就规规矩矩跟着她 回院儿里去了。七爷走路,俩手抄在胸前,肩耸着,脖子缩着,腰往前弓,脚跟儿不沾地,一颠一颠的,小碎步儿踢踢踏踏,屁股后边还挂着两片儿针脚儿细密的补 丁,很有点儿济公的仙气。

  没人招惹的时候,七爷大概是左近最幸福的主儿了。夏天,他坐在门洞里边的荫凉地儿里,鼻子吸溜吸溜的,眼珠儿骨碌碌乱转,脸上似 笑非笑。冬天,他坐在门洞外头的老阳儿底下,鼻子照样吸溜吸溜的,眯缝着眼儿,脸上还是似笑非笑。偶尔,有老头儿老太太走过,叫声七爷打个招呼,七爷就跳 起来,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用尖细的嗓音嘿嘿,说一些没人懂的话。

  在我的印象里,七爷就这么心满意足地蹲在门洞儿里,瞧着周围的人过他们酸甜苦辣的日子,直到文化大革命来临。

                  三

   一时间,整个胡同儿都发了疯。各家各户把家里的四旧扔出去,屋里贴上毛主席像,挂满语录,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革命无罪,造反有 理”之类的对联儿。一早一晚儿,整院儿的人都得站到一块儿,举着红宝书早请示晚汇报。还都得跳忠字舞。男女老幼谁也甭想推托。老头儿老太太们一辈子也没跳 过舞,愣让人逼着跳,什么寒碜相儿都有。每一位胸口上都别一毛主席像章,还互相比,看谁的个儿大,据说别在肉上的都有。

  儿女父母,互相揭发,大义灭亲,阶级敌人也不知怎么那么多。学校里停了课,高年级的同学成立了红卫兵,满世界抓黑五类,把校长, 教导主任都抓进去。后来发展到黑七类,甚至好像还有黑九类。不少老师还有周围住家儿的老百姓也被抓来关到教室里头。剩下的老师工作人员全不敢露面,整个学 校就由着一帮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折腾。低年级的小孩儿看着好玩,也想当红卫兵,高年级的说,小嘎嘣豆子,当什么红卫兵。先申请进预备组织吧。

  我跟一大帮低年级同学挤在操场上,踮着脚尖儿挺着胸脯儿抻着脖子,盼着能当预备。红卫兵的头儿是一个比我们大两三岁的六年级学生。他神气活现地点了几个——你,你,还有你,到这边儿来。其余的都他妈给我回家。   预备都进不了,丧气透了。我忽然想起身上系着我爸的武装带,就把它解下来,张张扬扬拿在手里晃。地道的革军武装带,又宽又厚的牛皮带,两头儿带着黄澄澄的铜扣儿,铜扣正面儿刻着一个五角星,里边还有“八一”俩字儿。这种皮带,保管谁见谁眼红。

  果然,头儿的俩眼珠子就跟拴在武装带上似的,跟着它一上一下地晃。我还没走到校门口,他就追过来问这武装带是哪儿来的。然后就跟旁边儿几个红卫兵说,这小孩儿他爸最少也是革军上尉,咱把他吸收了吧。

   光荣吸收以后,我每天到学校报到,然后就跟革命战友在教室里拿桌椅板凳搭工事,搭得固若金汤。还设计了爬进爬出的地道,在里头玩地道战。玩腻了,就钻出 来跟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学武术。这哥儿们拜过师傅,拳脚了得,没人能跟他对上俩回合。他出身不好,没法当红卫兵,只能高一级,当顾问。顾问跟头儿们坐在指 挥部里天南海北地神聊,聊腻歪了就出来打拳,把每个挑战的都打得鼻子流血。

  每隔两三天,红卫兵就召开斗争会,把校长主任还有抓来的黑五类都拉上台。阶级敌人无论男女都剃了阴阳头,人不人鬼不鬼。台下的预 备一瞅他们那模样儿,就认定不是好人,使劲儿喊口号,让他们老实交待。台上的不知道要交待什么,红卫兵就跳上去打。一开始,看着打人还真有点儿害怕;不过 几回斗争会以后,也就习惯了。

  有一天开斗争会,七爷居然也上台了。他胸口上挂一大牌子,写着“封建官僚资本家狗崽子”,下边又让人加了一个大大的“傻”字。大伙儿在台下瞧七爷,七爷在台上瞧大伙儿。他左瞅右瞅,猴头猴脑,俩黑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脸上仍然似笑非笑,心满意足。

  世道变了,所有的人都变了,只有七爷还是原来那样儿。

  台下的小孩儿笑,说,看傻七看傻七。头儿一板脸,说我们不严肃,然后大吼一声:把阶级敌人都撅起来!于是每个阶级敌人背后就跳出俩红卫兵,一人抓住一只胳膊使劲往后撅。

  别的阶级敌人都老老实实让人撅,不吭气儿,唯独七爷哎呦哎呦使劲儿喊。台下笑得更响了。头儿火儿大,走到七爷跟前,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七爷脸色一变,右手挣了几下没挣出来,眼里露出我先前见过的疯劲儿,冲着头儿就骂了一句X你妈。

   头儿扑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打得七爷嗷嗷惨叫。一边叫还一边X你妈。台下笑声更大了。头儿脸色铁青,一个箭步窜下台去,抓了根从双杠上拆下来的棍子, 有胳膊那么粗。他跳回台上来,照七爷脑袋上一棍子,就把他打趴下了,一动不动,一大滩血流在地上。台下不笑了,有人嘟囔说,七爷是傻子,干吗跟傻子较真儿 呀。台上的红卫兵,有帮着头儿踢打七爷的,也有劝拉的,乱哄哄一片。下边的人就散了。

  打那儿以后,群众斗争会不开了。阶级斗争单独在审讯室里进行,不让我们当预备的参加。

  又过了几天,头儿把我叫到指挥部,说把你爸的武装带给我吧,我有用。我不愿意,头儿就威胁说,那我们不要你了。还想不想当红卫兵,你好好想想吧。

  我掉了几滴眼泪,就拿着武装带回家了。

                  四

  不久,校长和教导主任都让红卫兵打死了。后来,派出所在胡同里挨家儿调查,才知道我们那所小学校闹出十好几条人命。街坊邻居人心惶惶,不知道这个世界能疯狂成什么样儿。我爸我妈自身难保,又怕我在外头惹事学坏,就把我送回山东老家,一直到复课闹革命才回来。

   这时候,我们家也成了黑五类。原先热情客气的街坊邻居一下子变得沉默冷淡,起小一块儿玩的小孩儿也开始找我碴儿了。我因为见了点儿世面,人长高了点,胆 儿也就大了点儿。先是跟院儿里的红五类小子们单挑独斗,后来表弟让舅舅送到北京来躲避沈阳武斗,我们哥儿俩珠联璧合,在胡同里屡战屡胜。后来,家里接连出 了几次变故,搬了家,一晃好几年就过去了。生活里充满了仇恨、敌意以及令人亢奋和意想不到的事件,就把七爷给淡忘了。

  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我偶然从小酒铺附近经过,看见七爷坐在那个门洞外头的台阶上,守着让人砸得面目皆非的石狮子。几年不 见,先前光溜溜的脑袋上,长出些稀稀拉拉的头发茬子,全是白的。脸上的似笑非笑心满意足全没了,原来贼亮的眼珠儿如今目光呆滞而空洞,对一切都茫然无视, 好像俩黑窟窿。吸溜吸溜的鼻子也停住了,鼻涕口水直流到褴褛不堪的棉袄上,把胸前弄湿了一大片。裤腿儿碎成一条一条的,露出腿上一块块流脓水的疮痂。一群 低年级的小孩儿打打闹闹从他跟前儿过,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没人逗七爷了。七爷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忽然想起斗争会上七爷挨打的情景,一种怜悯和歉悔油然而生——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夕阳西下,一阵萧瑟的寒风吹过。我把脖子缩起来,准备回家了。这时候,七爷开始挪动起来。他把两只手支在地上,艰难地拖着软塌塌的腿,一点一点往院里蹭。

  原来,七爷已经瘫了。

  大门下边是半尺多高的门槛。七爷一寸一寸挪过去,俩手抱住门槛,上身趴过去,用腰身吃力地扭动两条不听话的腿,艰难而缓慢地滚过门槛,滚到院子里。

  我呆了半晌,眼前的图画就深深地印在了记忆里。

原载于 2005 华夏文摘 cm050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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