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闲人华华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愿为闲人
正文

搞病退

(2008-10-11 07:02:26) 下一个

(一)

1969年初我插队到宁波。做了一个月的农活后,春节到了,休假回到上海。母亲说了,你去农村,住亲戚家,生活费付得少也不好意思,这样我每月要挤出13元来,还有路费什么的,开销太大。而你呆在上海,家里只不过多个人吃口饭罢了。

我听母亲的话,强留在上海。说强留,是因为开头几年,居委会不断有人来烦,动员我下乡参加劳动。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就因为“听话”了,“响应”号召了,就连逗留在上海的权利都没有了?心里反感的很,这是什么世道?但敢怒不敢言。

母亲叫我的二个进了工厂的哥哥每人每月给我5元钱零用。母亲又说了,随便什么朝代,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学点本事总不会错的。我学会了裁剪和缝纫,1972年中美建交后电台开播学英语节目,我也跟着学起来。一晃几年过去了,我早晨买菜,上午学习,下午做缝纫活,晚上看看书,虽然生活很有规律,但心情很不舒畅。看那些分到工厂留在上海的,有工作做,有工资拿,谈起了男女朋友,我好生羡慕。到1976年,我26岁,在农村人的眼里,我着实是个“老”姑娘了。

在宁波的几个姐姐对母亲和我就有些看法,觉得再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是啊,知青下乡,别人都吃得起苦,日晒雨淋地跟着农民一起出工,这样才有机会,陆陆续续调入供销社的、进工矿企业的、推选入校读书的,有了出头的日子。宁波总还算是个发达地区,几年后队里的下放青年已所剩无几。而我人在上海,再怎么机会也轮不到我的头上来。她们认为,趁着下放知青都上调得差不多了,我应该立即下去,一边吃点苦头好好表现一番,一边花钱通通关系,二方面凑合,应该能取得个“前程”。母亲算是被说动了,而我,也早厌倦了那种老大不能自立的生活,我准备好了去吃苦,去经受磨难,然后“修”成“正果”。在那年春耕时节,我返回了离开六年之久的乡下。

(二)

“逃”回上海七年后的“上海人”又来了,我感觉到村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和其他知青比起来,我是“另类”,我多少也有点自卑。且不去管它,我拿起农具,跟着出工。那年代不顾自然规律,拼命向土地索取,一年要播种三次。我到那儿时,正值农活最忙的三抢季节。就连长年做惯了农活的,到那时也个个都筋疲力尽,脸面浮肿。我是抱着受磨砺的决心下去的,其中辛苦,不必多说。

我的小姐夫在当地人头熟,门路粗,几个转弯,打通了关节。好像是五、六个月后吧,好像是花了三、四百元钱吧,时隔太久,都有点遗忘了,反正是够快的,替我弄到了“解放证书”——一个宁波北仑港的招工名额。按手续,这纸通知将由公社送往大队,再下达到我手中。虽说知青上调是当年解决知青问题的政策之一,但能够这么快就办下来,得到消息的我,当然相当喜悦,没等拿到调令,便向上海家中报喜。

谁知形势有变,早几年就出了个内部文件,对因病因残丧失劳动力的知青可以让他们退回原籍城镇。就在我去农村的那些日子,那个政策的口子有所松动,放宽了疾病的条件,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知青准备通过这个途径离开农村。母亲了解了病退程序,正准备通知我呢。我家隔壁弄堂有个女子,她也插队落户到宁波,但不和我同一个公社。同病相怜,在上海时我们还比较谈得来。母亲说她正在乡下办病退手续呢,叫我无论如何先和她联系一下。

那天我问姐夫借了自行车,那是辆男式的28寸载重车,我骑车从镇上出发到她那公社去。田埂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半途时,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倾盆大雨泼头盖脑地倒下来,荒郊僻野的,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浑身透湿。好不容易寻到她的住所,没见着人,得知她已拿到公社同意病退的材料回沪了。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雨后泥泞不堪的田埂路,也幸亏我十几岁就学会骑车的“童子功”,竟然能安然无恙不摔不磕地骑了回去。

拿上调令到北仑港报道,从此领工资自立,多现成的事;放弃调令搞病退,农村退出没问题,上海是否接收?多悬心!万一鸡飞蛋打,该怎么办?我舍不得放弃那得之不易的上调机会,但母亲的态度相当坚决,一定要我立即搞病退,容不得我再多犹豫。

听说我改主意了,我小姐夫所托之人当然求之不得。又是小姐夫领着我到相熟的医生那儿弄妥了疾病证明,公社也很快办下了退回材料。以前吃的苦和花的钱都算是白费了。那次回沪是乘海轮,中途遇到点风浪,我趴在铺上直吐,心情就如一望无际的大海般渺茫。背水一战,能否成功?

(三)

回家后,立即拿着一应材料送到区政府知青办(当时叫区革命委员会,简称区革会)。我的主要疾病是慢性肾炎,还有美尼尔症、肾下垂、胃病、精血不调等病症,有的病没有硬指标,提出来也不作什么数的。慢性肾炎是假病,每次化验小便,用暗藏在衣服里的针戳破手指,挤点血混在小便里。每周三是知青办的病退知青接待日,我从此开始了长达一年每周去那儿“报道”的病退历程。坐镇那儿的是不知哪儿调来的医生,他们掌握着对我们生杀大权。一开始,医生说我的病属于病退条件,也许医生也会怀疑作假,只是不来点破。医生丢下话来,既然病了,那就积极治疗,这些病都是属于能够治好的或可以缓解的,所以不符合病退条件。

我当然不能让病好转,但每次往小便里掺血,肉眼操作,弄不准确,于是验血报告上的红血球或多或少,“病情”很不稳定。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弄点治不好的新毛病,增加力度。我想到我在小学时右手臂曾骨折,伤后手臂功能一时无法恢复,我又联想到周总理的手,在延安时为避让江青而从马上摔下来,没有好好治疗,从此右手一直屈在胸前,无法放下。我那时极瘦,手肘部的骨头外突得很难看,我开始来硬的了,开始让右手始终处于90度左右的位置。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坚持着,时间一长,手臂僵硬了,无法再伸直。硬拉,疼得叫起来,这是条件反射,医生能断定那不是装出来的。

我的右手已丧失了部分功能,病退材料加厚了,但知青办的答复还是令人丧气,说我的病还不够严重,右手只是部分丧失劳力,达不到“完全”丧失劳动力这个要求。当时很着急,也很气愤,都这样了还不让回来,难道真的要到人横着瘫着才让进吗?

(四)

现在看史料方知,1978年底的统计数字,全国知青总数2000多万,因招工、参军、上学、病退、落实政策和开后门等公开和非公开渠道回城的约占一半,还有1000万滞留农村。也就是说,到1978年年底,解决归宿的人还不到一半。而我搞病退的时间是1976-1977年间,病退的门是开了,从刚开始的一丝缝到那时的一、二虎口宽,门开得不够大,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得耐着性子排着队慢慢来。可当一个人把后路都断了,横下心要回城,你叫他不着急别上火,可能吗?

没有新的材料递交,也没有知青办的“面谈”通知书,但因为心里焦急,我继续每周往知青办跑,去那儿只是听听消息,都是在搞病退的知青,大家说些不知从哪儿飘出来的真伪难辨的社会传言,至于个人的病退内容和经验则是没有谁会如实相告的。

其实知青办的医生也有同情心,他的亲属中、他的朋友中,难道会没有去边疆的、到农村的?我申请病退的时间也长了,有一次面谈时医生说了:你的毛病不够啊,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毛病吗?当事者迷啊,他的话让我清醒,我前面提交的病已被否决,如果不再加点资料上去,怎么可能让通过?我懂了,还得没病找病,还得弄点什么病出来。

人有时会犯糊涂,当时我真恨不得真的生点什么病出来。急中生智,有了,我疲劳时尾椎骨经常会疼痛,得拍张X光片子查查。那时拍张片子也不容易,骨科医生每月领限额。幸好我二舅找到了熟人,让我很快拍到了X光片。最开心的是拿到片子和报告:有陈伤,尾椎偏右斜,第三、四节套叠。像中了个头奖似的高兴万分,也像在黎明时看到了曙光。时间嘛,一年多过去了,病情嘛,又增加了,果然材料交上去不久后,我拿到了日夜企盼的准迁户口的通知。

那本旧户口本我现在还珍藏着,前面一页,“1969.12.24 迁出”,隔开一页,“1977.11.28 迁入”。整整八年光阴,而且是人生最美好、精力最旺盛的那段时光,我生活在阴影之中。

(五)

转眼1978年的春节到了,那么多年后,我重新以上海人的身分而不再是什么流动人口的身份呆在了上海,心情格外舒畅,心中的忧郁和压抑一扫而光。

重新做回了上海人,最要紧的是开始锻炼,恢复右臂功能。忍住痛,每天无数次地把僵硬的右手臂一点点地往下拉,让它尽量伸直,然后一点点地往上推,让它尽量屈紧。时间太久了点,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打个石膏二、三个月后就能拆除,而我让手臂硬僵着,何止百日?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论点终于压住了“按既定方针办”和“两个凡是”,中国拨乱反正,开始走上正轨。知青返城的大门是完全洞开了,几乎是无条件接收。像我这样悬心吊胆地搞了一年病退的人,真有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懊恼。就像大海的潮汐,大浪过后,海滩上总会有些遗留。也不是所有的知青都能如愿返城的,比如那些和当地人结婚的,以不破坏婚姻和家庭为前提,他们就不再被城市接收。很多人宁愿离婚,留下孽债,不顾一切地回到城里。还有那些上调当地工矿企业的,当初脱离农门时是多么地开心,应了一句老话叫作“笑得早的不一定是笑得最好的”,那些地方企业地处偏僻,劳力强待遇又不高,看到别人回城就只有眼热的份,但十几、二十年后,他们还是买断了工龄或办妥了退休,陆陆续续地叶落归根了。

也有少数个别现象,在下面混得不错,或做官当领导,或做生意发财,乐不思蜀,他们还瞧不起那些一窝蜂似地回城,回城后又混不好的人呢。是啊,我们这批人,起步晚、文化低,再碰到城市改革中很多企业的关、转、并、停等大调整,回城了,也不等于进了保险箱,从此无忧无虑,还得看个人的命运造化。

文化大革命运动后来被称作“十年浩劫”、“十年动乱”,文革中发生的一幕幕,大字报大游行、造反有理、早请示晚汇报、抄家批斗、文攻武卫、隔离审查关牛棚、学生大串联、深挖洞广积粮、野营拉练、政治学习制度、知青到农村边疆……,这些东西对70后、80后、90后来说,已是生疏,他们可能从书本中或父母口中知道一些,但非身历其境,到底无法真切感受。而我们,如今回忆起来,却仍历历在目。

200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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