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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祈禱》

(2025-10-29 17:28:54) 下一个

我聽《祈禱》

 

1995年7月,我畢業來到廣州的南方航空公司計算機中心工作,南航是一個很龐大的集團,有自己的超市、酒店、度假村等等。單位和學校有很大的不同,單位開完會,通常領導會帶領大家一起去某個飯店吃飯,南航由於有自己的飯店,就更方便。我在南航工作期間,主要參與了人勞處的一些項目的開發,因此,和人勞處的人一起開會和吃飯的次數比較多。我記得那時去得最多的就是「南航大酒店」,(別被名字嚇到,我估計大概就是三星級,從辦公樓走過去,就幾分鐘,也對外營業,不過感覺幾乎相當於南航內部招待所和食堂。)通常選一個包房,包房裡有卡啦OK機,吃飯同時,就有人不斷上去唱歌,既娛樂自己,又為大家吃飯助興。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家上去都喜歡唱同樣的一首歌,

 

 

 

「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呀 多少祈禱在心中

讓大家看不到失敗 叫成功永遠在

 

讓地球忘記了轉動呀 四季少了夏秋冬

讓宇宙關不了天窗 叫太陽不西衝

 

讓歡喜代替了哀愁呀 微笑不會再害羞

讓時光懂得去倒流 叫青春不開溜

 

讓貧窮開始去逃亡呀 快樂健康流四方

讓世間找不到黑暗 幸福像花開放

 

讓我們看不到失敗 叫成功永遠在」

 

我記得還有幾次,領導招呼大家上去合唱。我到南航工作時,大約25歲,平常聽到的流行歌曲都是以愛情歌曲為主。常在一起開會、吃飯的同事,不管是計算機中心,還是人勞處,和我年齡相仿的都不少,單身的人居多,他們平時聽到的流行歌曲應該和我差不多吧。為什麼人人都選唱這首歌?到南航不久,單位組織了一二·九合唱比赛,每個部門唱兩首歌,有两个部門有一首歌都是這首歌。我實在不明白這首歌為什麼在南航那麼受歡迎,但是,我從此記住了這首歌。

 

這首歌旋律實在簡單,就是兩句,

 

「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呀 多少祈禱在心中

讓大家看不到失敗 叫成功永遠在」

 

反覆唱了5次半。其實這兩句也很相似,嚴格講就是一句旋律唱了11遍,算上前奏、中間配樂,大概重複了15、16遍。其中沒有高音、重音、快音、長音,唱的時候,不需要呲牙咧嘴、聲嘶力竭,也不需要青筋暴起、滿臉脹紅。唱的人是容易了,但是旋律太平淡,節奏太緩慢。130字的歌唱了3分半鐘,與普通歌的時長差不多,但字數大約只有一半。聽到後面,都有點著急。歌詞也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比如「讓宇宙關不了天窗」不明其意,而「成功永遠在、太陽不西衝、青春不開溜」不是很地道的中文。

 

我從北大來到南航,北大被認為是中國最關懷天下的地方,北大師生被認為是中國最有理想主義的一群人,而我在北大聽到的歌,基本上都是《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梦醒时分》、《同座的你》、《一無所有》等等這些你啊我啊的情歌。沒想到來到南航、廣州,在中國最商業化、最自私自利、銅臭至上的地方,大家唱的是如此崇高聖潔的歌曲。

 

且不說南航的人是不是真的如他們所唱的歌那麼「一心為公」,但有一點確實和在大學里不一樣。大學里,青年男女時常見面,從學業聊到天南海北,不免有時心裡蕩起漣漪,難怪會寄託到情歌。而在南航,雖然單身的同齡男女一大堆,工作中也時常接觸,可是,似乎沒有人去想私情,從某種意義上講,大家其實過得很現實,虛頭巴腦的風花雪月沒有,耗時費力的曖昧纏綿不要,兩相有利的談婚論嫁可以。(南航當時,結婚好處很多,至少有兩個,首先可以分房,單身只能住幾個人合住一間的集體宿舍,其次,可以提拔,南航公開的秘密,單身者不被提拔。)也許另一種可能,學校里,男女畢竟數量都龐大,且基本條件已經大體相當,尋到合適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而在單位里,工作中接觸的同齡人,再多也不過10來人,且很可能背景差異巨大,在這麼小的「池子」發現如情歌所唱的美好感情幾乎不可能,於是大家乾脆冷下心來,只談「天下事」。也許這是公司裡不流行情歌的一個原因。

 

說到我自己,我去廣州,不是因為喜歡廣州,而是因為覺得在北京時間夠長了,應該換一個地方,到廣州不久,發現氣候等很多因素,也非久留之地。舉一個例子,我們都知道廣東人喜歡喝涼茶、喜歡煲湯,我本以為這只是「喜歡」而已,是一種愛好,你也可以不愛好,其實不然,這是必須,王老吉、黃振龍,廣州街頭有十來種涼茶,不像四川人餐桌上的辣椒、泡菜。「你總得選一種,經常喝,要不你就要學會經常煲湯。」這是陳文傑告誡我的話。他是離廣州不遠的台山人,那時我們都住單位提供的單身員工宿舍,他在我的隔壁,一個星期有4、5天能聞到他煲湯的味道。可惜煲湯,我不但不會,而且太麻煩,我懷疑還可能很昂貴,經常在垃圾桶看到陳文傑倒出來的湯渣,非常複雜,雞肉、紅棗等等是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還有一大堆。而涼茶呢,雖然不難喝,也不算貴,但我總不習慣,經常忘記喝。於是懷抱離開的想法,愁著找其他去處,自然就把個人私情拋開一邊。我的同事中,尤其家在廣東的,大都還是通過家族親戚的網絡發現合適的結婚對象。

 

再回到卡拉OK的現場,有領導在,有眾多不同級別、不同年齡、不同個人情況的同事,唱歌的目的大概就不能主要為娛樂自己,換句話說,首先要唱給領導聽,至少要過領導這一關,其次不要讓其他同事反感。我唱歌很差,自從小學的音樂課,還有高中有次全班參加學校的合唱比賽,幾乎就沒有唱過歌。我都是坐在下面聽,有時想,也許這種場合,唱得多出色,不重要,關鍵是有人去唱,不開黃腔,不出洋相,就很好,如果能夠順便把領導拉上來唱兩句,就更好。最重要,讓領導覺得不冷場,大家覺得氣氛好。於是,自然排出那些飆高音的愛情歌曲,《祈禱》這樣的歌曲就非常合適,旋律那麼簡單,人人都能唱,寓意還那麼好。我後來知道,《祈禱》也算華語歌壇的經典之作、傳奇之作,名氣很大,也曾流行過,只是我孤陋寡聞,所以,大家都選出來唱,也有道理。飯桌上的聊天也相似,多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套話。南航大酒店,去過幾次後,發現菜的品種、味道也是老樣,也有味同嚼蠟的感覺。我自從離開廣州後,很少很少再聽到這首歌。就連中央電視台、上海電視台的一些公益晚會,也很少播這首歌, 類似的歌中,《明天會更好》、《感恩的心》比較常聽到。這大概就是廣州,或者南航的地方特色吧,在我心目中,成為我的南航記憶中的一個標誌。

 

當時經常一起開會、吃飯、唱歌的,除了陳文傑,還有一個崔科長,給我印象比較深,他來自東北一個大城市,不過人斯斯文文,戴著方框金邊眼鏡,看上去像是江南書生,人勞處福利科科長,我估計,38、39歲的樣子,我因為給人勞處做項目,他也算我的半個直接領導,這個科有4個員工,很多時候,他也得親力親為。他除了唱這首歌的時候,展示笑容,平時總是眉頭緊鎖,偶爾一個人抽煙、沈默,兩鬢已有細微白髮。他讓我剛出校園,就見識到了中年男人的愁,那種以前只在辛棄疾詞中讀到的愁。那時我不理解的,我後來經歷的事多了,見過的人多了,才知道中年男人的這種愁,真是太普遍。而且,每次見到中年男人的愁,我都會想起他,可以愁的地方太多了。不過,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職位的晉升。他那時正處於能不能升上處級的關鍵時期,以他老婆漂亮能幹的樣子,我估計,在家沒少念叨。南航的科長有點像大學的副教授,處長有點像系主任,再往上就是總經理,相當於大學校長,一般人的最高職位就是處級。而且,我們當時都看到,處長就像雄踞一方的諸侯,不僅權力大,收入、待遇都比科長高很多,但科長和科員差別就沒那麼大。當時,人勞處剛剛任命了一個比他年齡稍大一點的副處長。

 

組裡還有從南開大學經管系畢業來的小羅,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工作3年了,還是單身,有時飯桌上,領導高興時,會勸她抓緊,她都是三言兩語,用高知分子看透人生的口吻對付過去。來自新化的一個年輕人,剛來不久,才高中畢業,(不知道他怎麼進的南航)也在念叨自己學歷不高,喜中有憂。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潮州女子,我還收到她發的喜蛋(廣東人生孩子的習俗),總是笑嘻嘻的,下班總是第一個立刻回家,說老公在外打拼,很辛苦,家務事不能讓老公做,廣東普遍傳說的潮汕女子的賢慧,她是很好的體現。領導也拿她來勸大家,娶老婆要娶潮汕的。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願,當大家唱起這首歌的時候,除了為全世界的普羅大眾祈禱,應該也有為自己祈禱的因素。2015年,我在紐約,突然接到陳文傑的微信,我們分別近20年了,他居然從別處打聽到我的微信號。他在南航已經做到一定級別,要帶著幾個人來紐約開會,這麼多年過去,希望大家再見面,於是我趕去他所在的酒店,他們已經開完會,大家又一起吃飯。他說,「這是南航的合作酒店,不要客氣,就像回到南航一樣。」他們又搬出卡拉OK機,我又聽到了《祈禱》。

 

最後簡單介紹,《祈禱》旋律來自日本古曲,台灣翁炳榮作詞,其女兒翁倩玉演唱,1970年1月1日發行,幾乎可以認為是上古時期的流行音樂,旋律簡單,可以理解。順便提一句,有首名字很像的歌,《我祈禱》,又名《心的祈禱》,臧天朔作曲,黃曉茂作詞,我認為是中國大陸1980年代難得的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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