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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安妮》

(2025-10-29 17:25:18) 下一个

我聽《安妮》

 

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應該是1990年的寒假。我從北大放假回到老家,一天在街上閒逛,見到初中同學沈毅。1985年畢業後,就沒有和他再見過。我和初中同學聯繫不多,那個年紀的我,只顧往前看,恨不得騰空大腦已有的記憶,去迎接和擁抱來到大學後目不暇接的新知識、新感受。沈毅小學就和我同校,但不在一個班。那個時候,同不同班,關係很大,大家都只在班級中活動,只和班裏同學來往。同班則朝夕相處,知根知底。不同班,則形同陌路。所以,我對沈毅在小學的印象幾乎完全沒有。初中,我們都進入了縣城最好的中學。其實,就兩所中學,印象裡進入到這所好一點的中學的小學同學不到一半。我在小學還比較活躍,喜歡和同學玩,班裏調皮搗蛋的事一般都少不了我,常在一起玩的,都是班裏最調皮搗蛋,成績也幾乎最不好的幾個男生。不出意外,他們都去了縣城的另一所中學。題外話,那時,好像大家沒有升學篩選的概念,我印象好像沒有專門的升學考試,老師也很少談論這個話題,整個小學五年,大家都是無憂無慮、按部就班地日復一日地過,該上課就上課、該春遊就春遊、該考試就考試,課間休息該打鬧就打鬧。沒想到,當我最好的幾個朋友在5年級結束後的暑假的某一天告訴我,他們去的中學和我不同,我大吃一驚。小孩子沒有常性,不在一個學校,很快就很少來往。到了初中,氣氛大不一樣,老師天天強調學習的重要性,稍微重要的考試,老師會大聲按分數由高到低念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學生依次到講台領取試卷,成績排名表也會貼在黑板旁邊的牆上,名字、分數都一目了然。我基本轉型成「書呆子」,只在放學路上,和兩三個同路的同學,說說話,其他時間都是一個人安靜讀書。所以,沈毅雖然和我一個班,直到初二下學期,我都沒有和他說過什麼話。他比較活躍,我當時個子矮小,他則是男生中最高的那一列,人也長得帥,會跑會跳,會唱會舞,運動會、聯歡會,都是少不了他,經常和幾個喜歡打扮、愛好文娛的女同學嘻嘻哈哈在一起。那時候,大家還是有些忌諱的,我就堅決不和女同學有任何接觸,不讓任何事情分心。那時我成績在班級最好,第二名好像換來換去,沈毅的成績我不清楚,應該不是很好。

 

我們有五年沒有見過面,他先認出了我,露出笑容招呼我。他變化不小,個子還是高高的,穿著的風衣,類似《上海灘》中周潤發的風衣,這在我們縣城很顯眼,那時冬天,人們普遍的穿衣還是棉襖,裡面還有三件毛衣,人會顯得鼓鼓的。他的髮型也是縣城少見的,整齊的三七分頭,橢圓面容和輪廓分明的五官,變成成年人的帥了,我遲疑一下,才認出他來。

 

初二下學期,他突然發奮,說一定要在成績上超過我,下課就喜歡來找我打鬧,我不太想理他,我喜歡大家以禮相待,如果有什麼學習上的問題,大家一起討論可以,如果純粹打鬧嘻笑,我覺得這是浪費時間。他和那些女同學嘻笑慣了,似乎和同學打交道只會嬉鬧。有天放學,他又來找我「扭到費」(四川話),那時班裏男生流行彈弓,子彈用廢紙折成。他來追我,把我逼到一棟居民樓裡,我從樓梯上面射他,他用衣服包著頭,一步步逼上來,到了樓頂,我的子彈也射完了,準備好最後「決鬥」,哪知他還是嬉皮笑臉,什麼也沒做,就放過我了。不過這個學期,他的成績確實進步很大,我記得他一點點進步,終於有一次考到了全班第二名。不過,那個學期結束後,過了一個暑假,他又變了一個樣子,既不找我玩了,和那幾個女同學來往也少了,沈默了很多,成績又差下去了。我們中學的高中部是縣里最好的高中,集中全縣包括鄉下最好的學生,我們初中考到本校高中的人也不多,縣裡還有兩所高中,相對容易很多。沒想到,初三畢業,他不僅沒有考上我們高中,其他高中也沒考上。那時的社會風氣是,如果你高中沒有考上大學,大家就覺得你很差,如果連高中都沒有考上,那麼就只能在社會最底層苟且度日。初中畢業後,我就徹底和他沒有交集,據說他有陣子跑到外地做生意。

 

「聽說你上北大了,當年我就差你一點點。」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往日的嬉皮笑臉。我立刻點頭,「你太可惜了,你現在怎麼樣?」他指了指身後的一間小麵館,「這是我開的店,在外面生意不好做,我也回來不久,開個店試試。」他臉上的嬉皮笑臉早不見了。我說,「那我來碗長壽米粉吧,這是我最喜歡的,外面吃不到。」他卻擺手說,「不要勉強,現在不是吃飯時間,我這麵店剛開張,味道一般,街上有比我做得好的。」我不知道說什麼,初中同班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只覺得現在差距更大,我大學二年級,在學校裡學得很苦,整天憂心忡忡的是那些課程,還是一個典型的學生,他已經完全沒有學生的痕跡,不過承擔著生活的重壓。那幾年,先是嚴重通貨膨脹,然後發生重大事件,之後新領導只顧抓思想整頓,全國經濟都不好,作為內地小城的我老家更是蕭條。他突然從小店裡拎出兩張椅子,風衣飄起來,顯得很瀟灑。又轉身取了一把吉他,這是當時很時髦的做法。大學裡,學吉他的同學也不少,我沒有文藝細胞,再加學業都顧不過來,當然完全沒有想法。他招呼我坐下,他自己站著,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吉他架在腿上,一邊熟練地撥弄吉他,一邊說,「你知道王傑嗎?我給你唱首歌,最近剛流行的歌。」這些年,我聽過的流行歌還是不少的,北大每天下午晚飯時間到上晚自習之間,大約兩個小時,會播放校園廣播,其中很多是流行歌曲,這是我接受流行歌曲薰陶的主要途徑。我每天聽著歌曲去教室,那是比較開心的時刻,不過這些歌曲,我都是隨便聽聽,沒去記過它們。再有就是下了晚自習,路過北大的草坪,會聽到有人彈著吉他唱歌,我也沒有停下來認真聽過。至於宿舍樓、澡堂裡時不時聽到同學的歌聲,更是一些隻言片語。宿舍同學中,偶爾也見到過一些歌曲磁帶,不過很搶手,我沒去借過。我說,「好啊,不過我不是很懂音樂。」

 

沈毅開始認真地撥彈起來,然後唱起來,先還低頭看著吉他,後來目光投向街巷的遠方,不管旁人注視,歌詞是,

 

 

 

「事到如今不能埋怨妳 只恨我不能抗拒命運

時時刻刻沈醉愛河裡 誰知悲劇早已註定

 

閉上眼睛想起妳的情 難忘記妳我曾有的約定

長夜漫漫默默在哭泣 心中無限痛苦呼喚妳

 

安妮 我不能失去妳

安妮 我無法忘記妳

安妮 我用生命呼喚妳

永遠的愛妳

 

事到如今不能埋怨妳 只恨我不能抗拒命運

時時刻刻沈醉愛河裡 誰知悲劇早已註定

 

閉上眼睛想起妳的情 難忘記妳我曾有的約定

長夜漫漫默默在哭泣 心中無限痛苦呼喚妳

 

安妮 我不能失去妳

安妮 我無法忘記妳

安妮 我用生命呼喚妳

永遠的愛妳

 

安妮 我不能失去妳

安妮 我無法忘記妳

安妮 我用生命呼喚妳

永遠的愛妳」

 

記得我當時,最大的感覺是,這首歌很好聽,而且覺得這個旋律很熟悉。我後來還遇到很多次這種情況,一個好聽的旋律第一次聽到,就有熟悉的感覺。(也許其實聽到過,只是沒有記在心裡。)這是一首幾乎完美的歌,每一句旋律都非常好聽,副歌部分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尤其打動人心。連續三個直呼其名的「安妮」宛如杜鵑啼血,以全身之力喊出,在所有情歌中都很罕見,比如,費翔的《安娜》一個段落裡只有一次呼喚其名,且輕柔舒緩很多。沈毅還唱了兩首王傑的歌,好像是《一場遊戲一場夢》、《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都非常好聽,從此我記住了王傑這個名字。描述愛情失去之痛的歌數不勝數,我覺得《安妮》排第一,歌詞很簡單直白,純粹靠旋律和王傑的嗓音取勝。王傑的嗓音也帶著一點滄桑,但不同於姜育恆的滄桑,其中還有一絲因為傷得太深,而玩世不恭的韻味。

 

我年輕時,刻意迴避這類愛情歌曲,從小到大看過的中國大陸的電影、文學作品很少有過分的愛情故事的描寫,改革開放後傳來的港台文學、港台電影電視,也包括一些外國電影電視、文學,開始出現這種愛得驚天動地、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劇,我那時是鄙夷的。首先,這些作品中自身的情節就展示了越是愛得轟轟烈烈,越沒有好結果。其次,我不理解,這種互相求來求去、互相折磨來折磨去,意義何在?對更廣大的人類社會有什麼益處?另外,我覺得這是很奢侈的事,在我們那個溫飽還未完全解決的年代,普通人根本沒有富餘時間金錢投入到這種遊戲,或者享樂中。所以,那個時候的我,喜歡一些歌唱自然、懷念鄉土的歌,比如羅大佑的《童年》、《光陰的故事》,費翔的《故鄉的雲》,張明敏的《壟上行》,還有眾多的台灣校園歌曲,比如《外婆的澎湖灣》、《鄉間的小路》、《赤足走在田埂上》、《三月裡的小雨》等等。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安妮》是排斥的,甚至漸漸忘記。

 

本科畢業後,我繼續在北大讀研究生,記不清是那個假期了,我回老家。有一天我姐突然問我,「沈毅是不是你初中同學?」

 

我說,「是啊。」

 

「他去世了。」

 

我大吃一驚,我姐接著說,「他姐姐告訴我的,我前兩天在街上遇到他姐姐,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

 

我知道我姐和他姐是初中同學,不過她們來往也很少,我問,「怎麼回事?」

 

「他姐姐沒有說清楚,好像是什麼事故,生了什麼病。」

 

我立刻想起他唱的《安妮》,現在想來,彷彿是他唱給自己的歌。我說,「他很可惜,初中有段時間成績很好,後來又掉下去,連高中都沒有考上。」

 

「他姐也這麼說,他是他們家學習最好的,本來有希望考上大學。聽說當時家裡出現了變故,生活變得困難,那時我們班就有傳言,老師還私下發動大家幫助他姐。」

 

從我姐處,我了解到更多,他父母是普通從業者,住在城郊的一個老舊房子,那一片解放前都屬於一個大地主。他這些年做生意,都比較失敗,那個小麵館也沒有維持多久。我想,如果當年他能夠考上高中、大學,以他那麼好的條件,不輸小虎隊的外形和唱功,找到他的「安妮」應該沒有問題,也會獲得自己的幸福。我後來了解到更多留在老家的同學的情況,尤其是我的小學、初中同學,如果父母沒有在政府機關任職,處境一般都比較艱難,我們那個地方,不像沿海地區,普通家庭不懂經商,不懂開廠,也沒有起步資金,最初連去沿海打工的機會都沒有。對他們而言,自身都難立足,《安妮》這樣的歌曲毫無意義,我再一次選擇忘記《安妮》。

 

直到人到中年,我對愛情歌曲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變,慢慢更包容客觀地地欣賞《安妮》這樣的歌曲。是不是可以把所有曾經經歷過的、美好的、一去不返的事物都代稱為「安妮」?雖然不能實現了,但在心底給它們保留一席之地,不好嗎?另外,把歌曲欣賞和現實生活區別開來,把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區分開來,現實需要理性守規,柴米油鹽,一板一眼,而精神上的自由嚮往與現實的促狹枯燥可以成為很好的互補,換言之,心靈深處這一份執著的嚮往會成為殘酷打拼謀生的現實生活的一份力量。我甚至覺得,《安妮》這樣的歌曲更適合成年後的人,因為他們的感情世界更穩固,更懂得管束感情,對「愛」的理解更深更包容。即便對年輕人而言,《安妮》,以及其他一些愛情歌曲,推而廣之包括一些愛情小說、電影,它們書寫、讚美這種極致的愛情體驗,就像一道美食展現極致的美味,一輛汽車具備超快的速度,它們沒有錯,創造它們的作家、廚師、工程師也沒有錯,畢竟它們都是美好的事物。錯誤的是,接收者不懂節制的方式。再美味的食物也要飲食有度,再快的汽車也要懂得踩煞車,再浪漫的愛情也受現實條件的制約。這就是我漸漸對《安妮》的接納,甚至用它來代表曾經遇到的美好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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