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狂流》

我聽《狂流》

 

《狂流》是我最早聽的歌之一。我上高中的時候，鄧小平的改革開放開始出現成效，當時有個口號，「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許多家庭即便沒有很富裕，但開始手頭有了滿足溫飽以外的餘錢，港台的音樂也開始進入內地。我的鄰居中陸陸續續有好幾家買了日本三洋錄音機，其中任力家和我比較熟悉，他家幾個孩子和我家幾個孩子年紀相仿，任力和我差不多，他姐和我姐差不多，他哥比我們再大兩三歲。我上高中時，他哥大概已經高中畢業，上大學不久，他姐則是高中快畢業，他哥和他姐是我們那個小居民區的港台流行歌曲的先鋒。記得有一天，他家的三洋錄音機放出很大的聲音，傳來這樣的歌聲，「我是一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我們那個居民樓是一個兩層的木板筒子樓，樓梯開在樓的正中間，樓梯上來一個很寬敞的空地，兩邊是長長的走廊，通向各家，任力家在緊挨樓梯的第一家，我家在往裡走的第4家。走廊的兩邊都建有房間，一邊是臥室，另一邊是廚房，因此走廊的光線不好。唯有這塊空地，一邊是樓梯，另一邊則是敞開的，有結實的木欄杆，視野開闊，不僅樓下的壩子和小路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居民點的對面那個樓的家家戶戶的窗戶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塊空地是全樓光線最好的地方，我們稱為「樓梯口」。我們休閒時，都喜歡來到樓梯口，扶著或者倚著欄杆，或者搬個凳子坐在那裡，看著樓下或者對面的人們的活動，聽著家家戶戶的聲音，聊聊閒話。

 

那天，任力家的歌聲很響，我聽著也不錯，就出來到樓梯口，遇到任力，問他，「這是什麼歌？」他說，「我姐剛從同學借來的，現在最新流行的齊秦的《狼》。」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齊秦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挺有文化氣息，不過很好奇為什麼歌名取做「狼」。中國大陸的歌曲總有很積極的意義，愛祖國、愛人民，講團結、講友愛，鼓幹勁、促生產，名字也大都有積極的意義。那段時間，任力家老是放這盤磁帶，我聽得多了，慢慢發現，我其實並不是很喜歡任力吹了半天的那首「狼」的歌，倒是另外一首歌有幾句給我留下很好很深的印象，

 

... 彷彿愈來愈遠 愈來愈長 愈來愈多 愈難以拋開

... 太多遺憾 太多傷感 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

... 多少平淡日子以來的夜晚 你曾是我渴望擁有的企盼

 

上大學後，我又聽到了這首歌，去查了查，知道了歌名《狂流》，完整歌詞如下，

 

 

 

「北風在吹著清冷的街道

街燈在拉開長長的影子

走過的路 想過的事 彷彿愈來愈遠

愈來愈長 愈來愈多 愈難以拋開

 

多少平淡日子以來的夜晚

你曾是我渴望擁有的企盼

太多分手　的記憶 彷彿愈來愈遠

愈來愈長 愈來愈多 愈難以拋開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

沒有人能誓言相許永不分離

是我的錯 是你錯過 喔～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

沒有人能瞭解聚散之間的定義

太多遺憾 太多傷感 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

沒有人能誓言相許永不分離

是我的錯 是你錯過 喔～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

沒有人能瞭解聚散之間的定義

太多遺憾 太多傷感 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

多少平淡日子以來的夜晚 你曾是我渴望擁有的企盼

太多分手 的記憶 彷彿愈來愈遠

愈來愈長 愈來愈多 愈難以拋開

 

沒有人 沒有人 沒有人瞭解 沒有人瞭解 沒有人」

 

這首歌看起來複雜，其實，主要就兩段旋律，

 

「多少平淡日子以來的夜晚 你曾是我渴望擁有的企盼太多分手　的記憶 彷彿愈來愈遠愈來愈長 愈來愈多 愈難以拋開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沒有人能瞭解聚散之間的定義太多遺憾　太多傷感　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

前一段可以認為是主歌，後一段可以認為是副歌，兩段都非常精彩。尤其主歌部分，用了超長的相似詞的排比結構，「愈來愈遠 愈來愈長 愈來愈多 愈難以拋開」，連續四個「愈來愈」，表達的語意和情感也是「愈來愈」疊加、累積。而且在很快的時間完成，17個字僅僅3秒，如果去掉最有一個拖得很長的音「開」，則這四個「愈來愈」不到2秒完成，連續的重錘敲擊聽者的心靈。歌曲的旋律需要利用重複，這是一個很優秀的例子。到了副歌部分，急促變成了長音，第一句的「狂流」尾音就持續了3 秒，到最後一句「像～一道～～狂流～～～」，每個詞的延長度越來越長，「像」持續1秒，「道」持續3秒，而「流」持續了7秒，始終保持著抒情和充沛的聲量。這樣的7秒，我在其他歌曲中很少再遇到。對聽者而言，就是感覺很過癮，情緒真如狂流一般沖瀉而出，奔騰不回，痛惜不已。

 

這首歌利用重複技巧的地方很多。先看旋律上的重複，不僅是主歌和副歌的大重複，內部一些小的片段也重複，除了上面的「愈來愈」，再如，

 

「走過的路　想過的事」

「是我的錯　是你錯過」

「太多遺憾　太多傷感」

 

都是兩句用了相同的旋律。結尾的最後一句，更是

 

「沒有人 沒有人 沒有人瞭解 沒有人瞭解 沒有人...」

 

連續五個「沒有人」的重複，前兩個和最有一個都拉得很長，尤其最後結尾處，達到了本首歌的最長，9秒，讓全曲在高潮中漸漸結束，聽者有強烈的意猶未盡之感。歌詞上的重複也很多，除了「愈來愈」，還有「太多、狂流、沒有人」等等。

 

除了重複，這首歌另一個鮮明的技巧是長音。當然，最重要的兩個長音，就是前面已經提到的副歌結尾處「狂流」的7秒，和全曲結尾處「沒有人」的9秒。逐段分析如下，先看最前面兩段，同一個旋律重複了兩遍，都是正常的音，齊秦的吐詞異常溫柔清晰，彷彿在平靜地講述一段故事。第三段，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3秒）沒有人能誓言相許永不分離（短音）是我的錯（2秒）　是你錯過　（2秒）喔～（6秒）」

 

第一句和第三句都大量使用長音，如上標注。這是副歌旋律的第一遍，與主歌部分形成鮮明對比，情感開始釋放。第四段，這是全曲最重要的部分，是副歌旋律的第二遍，比起第一遍，拉長音的地方更多，長度更長，具體標準如下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3秒）沒有人能瞭解聚散之間的定義太多遺憾（2秒）　太多傷感（2秒）　留在心中　像（1秒）一道（3秒）狂流（7秒）」

這是情感的第二遍釋放，也達到高潮。這麼多長音，齊秦的處理各不相同，比如副歌第一遍的「喔」，聲音延長中有很大的搖動，彷彿大海的洶湧波濤，內心那種翻江倒海、遲疑追問（我的錯，還是你的錯）的感覺。而副歌第二遍的「流」則直直地一飆到底，遲疑已去，只有無盡的遺憾傷感，多長的音也唱不盡。這些大長音的結束都是漸消，隨後配樂而起，有空谷回聲，經久不息的感覺，越長的音之後，配樂時間越長，歌者的情緒慢慢再歸於平靜，嗓子也得到充分休息，隨後是又一次副歌衝刺。

 

第5段和第6段是第3段和第4段的重複，不同的是，長音之後，漸消的聲音未盡，立刻轉入第7段，第一句極其輕柔，對比極其強烈，之後，不再回到副歌，採用一句特殊的最長句來結束，又是漸消，最後部分似有似無，吐字也從「人」慢慢變成「啊」，餘音未了。這一句的長音標注如下，

 

「沒有人（4秒） 沒有人（4秒） 沒有人瞭解 沒有人瞭解 沒有人（9秒）」

 

所有這些長音，都配以齊秦的高亮嗓音，音質充沛、豐滿、結實，很有力度、勁道。全曲4分鐘，長音大概80秒，占大約三分之一的比例。

 

這首歌的主歌、副歌的搭配也比較獨特，通常是這樣的順序，

 

主歌、副歌、主歌、副歌

 

即交替進行，比如羅大佑的《童年》、《光陰的故事》皆如此，顯得很整齊。通常，主歌部分，旋律不變，歌詞有規則變化，而副歌部分，則是旋律和歌詞都不改變，更強調副歌的重複性，以加深副歌的印象。而這首歌的順序是，

 

主歌、主歌、副歌、副歌、主歌

 

其中每個副歌又是非常相似的旋律重複兩遍，那段旋律相當於连续重複4次，聽者的感覺是來自副歌的衝擊更強烈，但全首歌的結構有點混亂，成了「狂亂的流」。

 

我發現自己對這種有一定爆發力的又高又長的音有偏愛，類似的很多，比如趙傳的「我很醜」，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多數時候，我都覺得還不夠長。這是一種讓歌曲變得好聽的簡單粗暴的方法，不過對演唱者要求很高，我自己不會唱歌，這種音更是只能聽，不能學。台灣蘇見信的《天高地厚》、黃明志的《一起飆高音》是高長音的極致，到聲嘶力竭的地步。中國內地的蒙古歌曲擅長長音，但不一定高音，一種很溫和地拉長音，有種說法這樣才能表達草原的富饒遼闊，《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和《蒙古人》就是很好的例子。

 

大學最後的那個寒假，因為準備研究生考試，沒有回家。畢業後的暑假，我回到家裡，驚訝地發現，這一年，所在的居民樓有了很大的變化，很多家的門都是緊閉無人，我家也搬家了，父母並沒有告訴我，也許當時通訊不便的原因，也許爸媽覺得這是小事一樁，反正縣城就那麼大，隨便一問就能問到，幾分鐘就能找到。任力家也搬走了，其實任力早不住家裡了，他成績不好，高中就沒有讀，他哥在重慶的一所大學畢業後，據說工作不錯，任力去重慶找他哥尋工作。那首他經常給我吹噓的《狼》，我始終沒有喜歡起來，不知道他為什麼不給我推薦《狂流》。我和他從出生到長大，都一直在這裡，一起玩到大，搬走後，再無聯繫。我找到父母的新家後，他們告訴我，那個居民點的樓都要拆，所以大家陸續搬走，父母的新家在單位分配的職工樓，有9層高，每家有獨立的客廳、衛生間，站在客廳的陽台，還能看見遠處的長江和江南的重重青山，按理條件比舊樓好，可是，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大概3年後，舊樓拆了，隨著歲月流逝，我越來越覺得失去了故鄉，這麼多年來，我換了很多地方生活，無論在哪裡，我夢到的都是那個舊樓，那個樓梯口，那個鄰里之間在樓梯口聊天的場景，夢到樓梯口的欄杆上的一道道紋路，還有我幼時頑皮時刻的字。還有一些已經模糊的細節，拼命地想在腦海中清晰地重現，急得跳腳，然後就醒了，想起這首歌，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沒有人能瞭解聚散之間的定義太多遺憾　太多傷感　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

那個時候的齊秦是我最喜歡的歌手，他的歌大多數總有一兩句讓我喜歡，下面這幾首我特別喜歡，《冬雨》、《花祭》、《愛情宣言》、《絲路》。相反，兩首特別流行的歌《大約在冬季》和《外面的世界》，我覺得一般，旋律不是很喜歡，唱得也有氣無力。齊秦的歌就是這樣，幾乎全是面臨分手的愛情歌，一不小心就滑向過度無奈、低聲下氣，他擅長的高音，也無法充分展示，同樣是悲傷，缺乏姜育恆的滄桑感。《狂流》和《愛情宣言》這兩首最能展現齊秦歌喉的奔放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