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王严赶来。
他听说了消息:她死了。
他看见尸体——蜷缩在泥水与散落的纸张之间,衣物湿透,墨迹与血渗入布料,部分皮肤青紫,瘀血明显,手臂和腿部多处擦伤、淤痕,头发湿黏,部分被血水染红,头皮破裂,牙齿错位或折断。面容扭曲,嘴角与额角凝着干涸的血痂,身体仍维持着被压制的弧度。
王严怔住,喉咙发干,每一道伤痕都像重击他的心。
许多画面在脑海闪回——她的眼神、笑声、墨香与肥皂味,还有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私密瞬间。
那是1955年胡风事件之后,风声紧,言语谨慎。
他们不再大声谈自由,任何直白的思想都可能招来麻烦。
那夜,雨声淅沥,她枕在他肩上,眼睛半眯,像是随意,却带着试探:
“老王,你说,真理是不是和星星一样?远远地挂在那里,我们只能仰望。”
王严叹口气,声音低沉:
“星星?也许只是光的错觉。就像我们天天念的那些口号,看着亮,其实什么都照不见。”
她翻身,伸手拨开他额前的乱发,笑着摇头:
“你还是老样子,总爱抬杠。真理怎么会是错觉?要不然,牺牲的人算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天花板。良久,才低声道:
“我只是怕……真理如果不能让人活得像个人,那它和错觉又有什么两样?”
她愣了一下,随即用手指点了点他胸口,语气带着一点羞涩,却很坚定:
“我不懂你。但有一点我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想你记得我,记得我们。”
她说完便笑,笑声轻快,却透着倔强和笃定。
王严伸手把她搂住,感到她身上的墨香混着肥皂的气息,那一刻,他几乎忘了外面的风雨。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不会忘。”
回到现实,他花光积蓄换来相机,蹲在操场,一张张拍下伤痕、血迹、惨状。
快门声清脆,却像在给自己判刑。
他相信,这些照片能记录事实,这是真相。
自由若无真理,便如无根之花;
真理若无自由,便如深埋地下的灯;
爱若无法被理解,便如风中微烛。
他奔走四处,把底片交给校委、公安:“这是谋杀!有人必须负责!”
没有回应。凶手自由,现场空无一人,仿佛死亡从未发生。
王严明白,他的努力徒劳。
即便如此,他仍想让世界记住——死亡发生过,伤痕存在过。
他翻开她留下的苏联画册,最后一页,冬日白桦林宁静,积雪压枝,远处透出微光。
空白处贴着她的批注:“等你长大,带你看真正的树——不是画里的,是阳光下,能生长枝条、能结果子的。”
王严手指停留良久,合上画册,紧贴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她的体温。
他走到窗前,推开积灰窗棂,寒风扑面。
院中的老槐树在风中呻吟,枝叶稀疏,却固执地伸向天空。
他想到:树死了,园丁走了,阳光不再——只有砍树的人依旧活着。
伸出手,像想触碰树干,又像想触碰那些消失的日子、消失的她。
死去的人、沉默的世界、无声的真相——化作这一刻,他唯一能守护的灯火。
王严活下来了。
她死了。
真理无人理会,自由被践踏,爱也无力抵抗。
他站在荒原上,周围是一片孤寂的废墟:死亡、冷漠、无声的证据——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守望。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