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山雪照一灯明
芮麟
小记:该篇系先父1935--1936年《中原旅行记》(连载于《河南民众教育月刊》,1947年由乾坤出版社集篇成书,2005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集入笔者编纂先父《神州游记(1925-1937)》里的一段章节,2007年陈子善、蔡翔先生将其与先父的处女作《香海雪影》两篇,稽选入《雪——中国现代经典美文书系》一书,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行——笔者注。
华山的玉泉院,为入山的必经之处,也是入山的第一胜境。其清幽静穆,绝类泰山的斗母宫。
我们将近山麓,在暮霭霏微中,就没有看见玉泉院。因为玉泉院为高耸云霄的奇峰、为枝叶茂密的老树遮起来了。走进了院门,不见人,也不闻人声,只有四面八方的流水声潺潺盈耳。
到二门,方有老道迎出来。实在,这样风雪载途的时节,他们是再也料不到会有游客光临的。
房屋很整洁。我们三人,分占了东厢的左右两间,中间作为起坐。问老道,知华山连天下着雪,登山的路径,从玉泉院再走五里,便都被冰雪封住了。所以我们明天能不能登山,还要看天气如何才能决定。
老道捧了茶点一盘,内有黄精一种,很觉可口。据云黄精是一种植物的根,经九煮九晒,故名九制黄精,吃了非常滋补,为华山著名土产之一。老道告诉我们许多华山的掌故,关于山轿的价钱和登山的常识,也得他不少的指示。
葆良虽已旅居陕州两年了,还是说的一口无锡土白,为我到开封以来所从未听到的。她的说话,很容易勾惹起故乡的回亿来。在我们三人中,就语言上说,她是一个标准无锡人。
轿夫们回去了,说定明天一早来。这时院子里只剩下几个道士和我们三人。整个的玉泉院,静寂得像睡熟了的。只让那四边的流泉声,淙淙琤琤,奏着悠远淡雅的音乐。
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淡淡的月光,照着院子里白白的雪光。太阳虽已不见了,满院子还是亮得和白天一样。
山顶上的白雪,映着月光,变成一片白色。无数的银峰,一层一层,环列在玉泉院的后面。
道士们睡得很早。除了我们屋子里燃着两盏煤油灯外,其余的灯都已熄了。周围愈显得清幽静穆,我们好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在屋子里谈了一回,我们禁不住月光的引诱,都走到院子里来了。
月光虽不十分皎洁,但淡淡的冷冷的光辉,实足的表现出“寒月”的特性,使人一望而知这不是春月,不是夏月,也不是秋月,而是冬月,而是冬夜的雪月。
我们默默地对着月,痴痴地望着月,呆呆地想着月,想着故乡,想着这一回的奇遇,想着过去未来的一切。
银峰叠叠,环列在月光下,环列在我们的面前。这时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只是银峰,只是雪光,只是月色。
我最爱月。生平游山,要是事实上可能,总是拣在旧历月半左右去,以便饱览月色,而益增山水的美感。我觉得山无水则不韵,山水不在月下看则不美。月光下的山水,另有一种妙绝尘寰的风姿神味与情操,粗心浮气者决不易领略。今年一月,月夜游太湖中的马迹山,其情其景,至今仍在心头,仍在目前。我敢说,月是与我特别有缘的!这次到华山来,又是遇着月夜,则不能不感谢老天给我的机会太好了!
在廊下徘徊久之,以天气太冷,各回卧室就寝。少明因身体不适,我给他服了两片阿司匹林。
灯光扭暗了,月光便照进纸窗来,照在壁上,照在床上,清幽欲绝。院子里的树影,院子外的山影,则映在窗上,成了一幅绝妙的淡墨山水画图。四面的流水声,因着人声的岑寂,益发响得厉害了。流水声中,还夹杂着隐隐的风声,似在屋顶,似在树顶掠过。
我看着,听着,在这样的环境下,哪能睡得熟呢?仍披衣起来,独自一人,静悄悄的,扭亮了灯光,写成了一首小诗。
乙亥十一月六日宿华山玉泉院
回环槛外白云平,隐隐风声杂水声。
静夜敲诗眠不得,万山雪照一灯明。
明早,十一月七日,天刚亮就起来,跑到院子里一看,东方红云万叠,红光万道,渲染得满天都是红霞,都是红光。我快乐得一声高叫,天已晴了!
天已晴了,少明的病也已好了!
他说我昨夜睡了又起来,想是在做诗,因为恐怕打断我的诗思,所以没有问我。我把夜里写成的那首小诗给他看,他读到“万山雪照一灯明”句,不禁拍案叫绝,连说即此一句,我们此行,已为不虚了!
匆匆洗毕,带了快镜,到院子里散步去。玉泉院房屋虽不很多,但院外隙地却不少,都栽着花木,筑着亭台,布置着小桥流水,曲曲折折,清清雅雅,令人留连不忍遽去。
东面山顶上的白雪,给阳光照了,反射出千万道的银光,千万条的金线,闪闪炫人眼目。南面的高峰,照到太阳的地方是雪亮,照不到太阳的地方是阴沉,一片黑影。
北面为平原,为千百年来涧流冲刷,变成了一片沙土,不宜耕植。现在犹有流水数道,横穿其间,在日光下闪烁下流。玉泉院的东西南三面,统为峰峦包围了,只有北面缺着一角,可以极目百里。背枕高山,面临旷原,左右山峰,互为夹辅,地位是最适当也没有。
我在小桥边,为少明葆良伉俪,摄了几张小影。
院后为希夷祠。旁有希夷洞,希夷的像和墓。华山关于陈抟的遗迹和传说很多。
这时全院除我们三人外,尚无其他游人。四周静悄悄地,只有风声与流水声隐隐相应和。空气的鲜洁和芳冽,使人一呼吸间,便欲飘飘仙去。
华山多长寿的道士、隐者,且为古今仙道之所乐于假托,自非无因。老实说,一个人住在这里,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一生到老,无忧无虑,无挂无碍,日与清风明月高山流水为伴,要他不长寿,竟也没有办法。反之,我们日处尘嚣中,营营扰扰,苦思焦虑,一忽儿乐,一忽儿悲,要他长寿,又哪里做得到?
盘桓久之,红日已高悬东首山顶。我们恐怕耽误了登山的时间,乃入内进早餐。同样是馍馍,但在玉泉院吃来,似平要比在开封西安滋味好得多呢。
轿夫们都已在守候着了,当我们早餐完了的时候。
记于193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