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 浪 续 前 缘
芮少麟
全国科技大会后,峰回路转,原本深陷政治出身限制泥沼、不得从事出海专业的我,年已36岁,终于离开机关,被申调到坐落在青岛市莱阳路19号的农业部黄海水产研究所,从事白云骇浪续前缘的专业。研究所附近的海边,是我青少年时乐此不彼的游玩场所,但后半生能静心从事海洋渔业科研,还算幸运。
研究所浓郁充实的学术气氛焕发起来的精神面貌,与自己当时工作过的区政府相比,环境各异,判若两界,文革残留的派性纠结及郁闷,一扫而空。大楼南窗外是波光粼粼、一望无垠的蔚蓝色大海,太平角的东海大饭店遥遥在望,俯视看到的是摇曳着千株青松翠柏的海滨公园,夏风习习下除初来乍到的我之外,却无人在眷恋怡人的海景,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不到上班时就已提前按部就班或伏案翻阅着资料,或专心致志于学习外语,我想这与机关工作有别的相互竞争、相互影响、催人奋进氛围,抑或是受到科技大会的精神激励吧。
我1962年海洋捕捞专业毕业,78年调进研究所,属科技人员归队,青岛市同期调进黄海研究所的归队人员有二十余名,我是其中之一。研究室的领导和老同志们对我都很热情。室主任李豹德,1950年的老山东大学毕业,是国内水产界德高望重的专家,其他如乔镇浦、王忠英、谢振宏、黄允祥等都是著名的渔业专家,他们文革中都曾受到不同冲击,也刚刚恢复科研工作不久,能接受先生们的指导,参与搞好课题工作是我的人生荣幸。
当时乔镇浦研究员负责设计的长天井对虾拖网是农业部重点课题,已进行到海上试验的网具改进及效果验证阶段,因原课题组人员已定,半路跟进的我不便无序插入,只是协助课题组出海试验及参与收集被捕捞的鱼虾生物学资料,这是我归队后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期间,乔先生因病住院,我要随课题组同志去渤海的试验点砣矶岛出海。
我在青岛海边长大,与大海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和不解之缘,命运之神让我选择了以大海为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在烟威渔场拖网实习时,黄花鱼、对虾海里曼舞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时渤海的黄花鱼资源尤其丰富,当起网时满载渔获的囊网在距离船舷百米之外,因黄花鱼爆满而浮起(黄花鱼属底层鱼类,起网过程中水深变浅,黄花鱼因水压变小,鱼鳔从体内吐出,使充满渔获物的囊网浮起至海面),渔民称这种常见现象为“起包了”。由于过度捕捞,黄渤海此类渔场丰收景象,已经再难呈现。
七十年代中期,为保障外贸出口,著名的东方对虾是中国换汇的拳头物资,也是日本渔船觊觎争夺中国近海渔业资源的重要目标。渤海系内海,是对虾洄游路线中的主要产卵场、索饵场,内海渔场亦由中国渔民可控,因此,提高渔具效能,大战渤海秋汛,成为渔业科研部门的重头戏。
黄、渤海区域以蓬莱到大连的长山岛连线为界,岛链东侧属黄海,以西称渤海,长山岛有南北之分,砣矶岛是北五岛中对最大岛屿,地控进出黄渤海最深的重要水道,砣矶岛上散落着砣矶、后口、磨石嘴等十几个有着渔港的渔村,如同世外桃源般静谧地侧卧于海面。我们两只试验船,依托砣矶岛的磨石嘴大队,实施渔需物资补给。
夏秋之际的砣矶岛,远离城市喧嚣,没有丝毫的大气污染,清晨的鸡鸣犬吠,此起彼伏,潮起潮落,海景怡人。夏末,带有海藻清香的凉风,习习拂面,心旷神怡,登高四望,蓝天白云,海阔天高,远近渔船尽收眼底。近海的几个村落里,研究所的同事正进行着海洋巨藻培植,及海参、扇贝养殖试验。出海前的半个月里,我们几乎每天可以登高望远,对人们平日翘首以盼的海上日出、日落、明月圆缺、星辰出没变换等诸多自然美景,着实大饱了眼福。
大家在海边磨石嘴大队码头上,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出港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其中印象深刻的是1962年毕业设计时我付出过的昼夜辛劳,没有白费,并经受了实践考验。当年两个班分成四个课题设计组,分别是拖网、围网、资源和渔具工艺四个大组,前三个课题组被众口一词地看好,从带队辅导教师到学生搭配和实习地点上,都是又红又专的最优组合,被分别安排在上海、青岛等地,只有我们这个渔具工艺组是个老娘不亲、舅舅不爱的杂牌组,由体弱多病的刘兴喜任指导教师,我被系里指定为工艺组长。在近五个月的漫长设计期间,我夜以继日地与伙伴们完成了两盘机帆船拖网的设计制作,替学校节省了两万余元经费,我代表课题组作的工艺设计论文答辩,评为优等,被农业部张震东教授称为“他们这个组学到了真东西”,我那篇网片对称剪裁论文,经多年精练后,于我科研归队后在上海得以发表。这是我当年执意回归专业的根本原因,在磨石嘴大队的网具工艺实践中,当年的网片剪裁技艺依然得心应手,得到考验。
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规定每年10月1日的0时,是渤海中国东方对虾的法定开捕期。有着近水楼台地利的我们,夜半零时起,即行启航,这时渤海周边数千艘渔轮、机帆船从各个方向,起锚向渤海的莱州湾、辽东湾等各湾区的渔场,竞相进发,争先恐后,机声轰鸣,左红右绿的航行灯与白色桅灯,远近交织,散落满海,千舸争流的场面蔚为壮观,彼此力争第一网东方对虾能有个好彩头。
以捕捞对虾为主的135匹马力船的拖网试验,并非一帆风顺。莱州湾渔场水浅,网具浮沉力的配比变换,与属具重量需要及时针对网具试验状况,适当调整,每网渔获物的生物学测量记录要在两个网次的作业间隙,尽快完成,十几年没有出过海的我,在白浪滔天的大海中,头几天还有点不适,但两三天后已寝食无忧,逐渐适应了,毕竟我过去还有些海上锻炼,同船做实验的小青年的晕船感,显然较我为重。我年龄稍长,虽刚刚归队,不妨多干一点,十三四天的一个航次,很快结束,须回磨石嘴码头添加补给。第二个航次时,在莱州湾渔场遇到大风,那时天气预报还不甚准确,船长觉得反正航程不算太远,有七八个小时可以赶回去,争取再多下一网。结果大风提前到来,海面渐显开花白浪,来势凶猛。随着绞机对网具的收紧、起吊,渔获物卸下时,我环顾四周,满海的各地渔船为避风,都早已避之夭夭,只剩下我们孤零零的一对兄弟船,难兄难弟般,在汪洋大海里挣扎颠簸着。
莱州湾水浅,混黄色的滔天巨浪,压顶袭来,风险骤至。在极度摇摆中,这一对135匹马力的木质渔船,已不能按原定的东北方向返程,只能迎着巨浪向西北方向作“之”字型顶风航行,船舶才较安全。幸亏这是木质船,它的船头刚刚扎入巨浪低谷,盖顶大浪就把驾驶台玻璃打的几乎破损,煞是吓人,四、五秒钟后船在主机动力驱动下,又穿爬着窜上巨浪之巅,我在舵楼举目望去,船似一片零散的孤叶,翻摇不停。船舶纵摇如此,而横摇更为惊险 ,摆幅超过三十度,倾覆的威胁,似乎不离左右,托老天爷的福及木质船的复原力矩作用,我们始终有惊无险,这时与我们搭伴结队的兄弟船桅杆的顶端灯光,早已望不到踪影,只有对讲机里还能听到徐徐间断的应答讯息。这时,“点点渔火,让人陶醉”的避风塘之歌曲浪漫,早已毫无踪影,有的只是惊涛骇浪与人们的忐忑心惊。
在狂风巨浪的暗夜里颠簸航行,海天之间,惟有时隐时现的星光相伴,我们与大海奋力搏斗了十五六个小时后,这一对兄弟船在天亮时分,才先后驶靠进磨石嘴码头,我虽未精疲力竭,但提到嘴边的心,才总算平稳落下。后据说这次持续两天的大风,山东省及辽宁省的渔船都有不同损失。
这种与滔天巨浪博弈、“死里逃生”的危险场景,是从事海洋捕捞者的难言之隐,也是许多学习海洋捕捞同学最终放弃上船出海、另择它途的原因。当然,人们品尝到丰盛的海鲜宴席时,对打渔郎们的海上苦辛,是难以体会感受到的。
十月一日这天,风和日丽,海面平滑如镜,我们在系泊于磨石嘴码头的船上过节。当尝到我二十年来久违的海捕红鳞大加吉鱼,每人一条时,其鲜美无比,乐不可支。在平静海湾里烹调鱼虾海蟹,让我再次回味了1959年大鱼岛渔民交口赞誉“加鱼头鲅鱼尾,刀鱼肚子鰆鰆嘴”的海鲜美味,想起家里的亲人,可惜她们无缘享用到这令人垂涎的口福,遗憾万分。
十月份我们又出海过两个航次,终于在风浪中结束了1978年两个多月的网具试验,取得翔实的科研数据。期间,老同学张树青来信告知我俩署名写成的网片对称剪裁论文在上海渔业科技杂志发表,以及我几个航次的出海艰辛付出,也由青岛日报记者在科技人员归队采访黄海所的综合报道里提到,这些心力劳作换来评价的喜讯,我还平生未曾感受过,这使我干好海洋渔业科技工作的信心倍增。
该课题进行的三年期间,还抽空至蓬莱市水产局多次拜访探望过刘兴喜老师夫妇,促膝谈心;与许多县市渔业科技同行,多次去南京林学院水工室、上海的东海所动力水槽作过拖网模型试验,获得了许多新知识。
坐落在黄渤海北长山列岛北端的砣矶岛,是一颗璀璨的海上明珠,它的娇艳欲滴让人流连忘返,过目难忘,而这里民风的淳朴令我更难释怀。砣矶岛在我人生旅途中的出现,也成为我海洋渔业科技事业里的一座新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