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诗新话》今读
芮少麟
1947年连载于《青声月刊》上的《旧诗新话》万字长文,是中国上世纪抗战诗词研究的诗歌作法与评论中,已难窥全貌的断档残篇,它是笔者先父以芮玉庐名号,对1931——1945年中国抗战诗词观察搜集优秀作品于1947年发表的述评文章。
《旧诗新话》于抗战胜利初期的内战期间,是尚不多见的诗评作品,在嗣后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外华文诗词界于八、九十年间,鲜有海内外有心学者对这类课题开展过较系统的研究,抑或下过此类苦心著文。该文独特之处,在对中国传统“旧诗”的“新话”观点,它展示了五四运动后新旧诗体争论中的偏颇之处,及时人对诗词写作观点的诠释,已足可窥见父亲当时对论诗态度之一斑,和该文在抗战诗学研究上透显出的学术涵义。
笔者桑榆之年整理先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坛出版资料时,因对中国文学资料搜集整理状况孤陋寡闻,但从先父早年诗学研究的些许成就上,认为《旧诗新话》所留篇章在学术方面,还算弥足珍贵。为便于华文读者检索,除撰写该篇《今读》文字外,出于“不容青史尽成灰”的意念,附以《旧诗新话》的仅存篇章,供识者赏析鉴评。
众所周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读书月刊》,是学界文艺评论的著名重要平台,父亲1930年12月在该刊第一卷第六期发表《新诗之变迁及其趋势》长文,深入分析过胡适、冰心、宗白华、朱自清、俞平伯等十数位名家的新诗代表作,资料翔实,论点精辟。该文后被辑入《中国文学史论文*诗》中。
上海光华书局1931年4月10日在《读书月刊》第二卷第一期所载文艺创作讲座的首段文字里,曾有言:
“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已有十多年的历史了,出版的杂志也不下数百种,但是有系统、有计划的来登载文学原理及指导创作的却是一种也没有。大多数只是登载一些创作翻译及介绍一些西洋的文艺思潮和文学理论就算了。所以一般青年读者还是迫切地需要吸收一种有系统的粮食。
……本讲座就是适应这个需要而产生的,内容专门登载文学一般原理、艺术概论、小说戏剧诗歌等作法、文艺思潮、文艺批评、创作指导、作家研究等等。不登创作,特请国内著名文艺理论家执笔”。
该《文艺创作讲座》第一卷要目有:文艺概论、艺术基础、小说作法、文艺批评、戏剧作法、电影、文艺鉴赏、文艺思潮、诗歌作法、小品文、童话作法、创作指导、戏剧研究、诗歌研究十四项门类,其中“诗歌作法讲座”,由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孙俍工撰文主讲诗歌作法,父亲是“作诗论”这一部分的主讲人(见各地图书馆藏上海光华书局《读书月刊》第二卷第一期要目)。
但是,数月后的“九一八”沈阳事变,与次年上海相继发生的“一二八”事件,日本入侵中国,形势逼人,当时,上海宝山路584号商务印书馆及东方图书馆(中国最大的私人图书馆,藏书超过三十万册),均遭到日机炸毁,所藏图书资料损毁残重。父亲“七七”后,将自己的诗文书稿,交付祖父珍藏于无锡原籍,遂投身全民族抗战。
1945年9月,抗战胜利后,原青岛国立青岛大学从日军兵营占用旧址中,由国民政府接收,改称青岛临时大学(国立山东大学前身),任命赵太侔先生为校长,主持重建。当时西迁的诸大学教授,因路途遥远,一时难得尽速东返执教,作为青岛临时大学强项的国文系师资匮缺。父亲于青岛特别市的公务之余,因战前的固有文名,1945年12月被聘任在国文系讲授‘诗学概论’。
中国的旧体诗,是大学国文授课的重要内容,作为一门基础课,父亲看到中国“九一八”、“一二八”期间的国情形势演变,和青岛市一战至1945年间,长期受日本侵华教育,许多青年对抗战不同历史时段里中华民族仁人志士以文章诗词雪国耻,抗日侮,血祭炎黄的文学知识,所知甚少,中国的抗战文学难得与中国诗史知识对接,大学生适时增须补授课内容,及为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正本清源,恰逢其时,是青岛临时大学复课后国文系讲授中不可或缺的要旨。父亲这篇《旧诗新话》文学评论,是他1946年春的诗论讲稿,后成文并得以发表。
该文对五四运动后新旧诗体争论之偏颇,及对写作观点的独到诠释,已足可窥见父亲当时对论诗态度之一斑,而1931年他因中日战火匿迹上海的《作诗论》,在《旧诗新话》里,也有掠影。
1947年2月父亲在青岛特别市创刊注册了综合性学术刊物——《青声月刊》社,任社长兼总编辑。他的《旧诗新话》长文,与1930年其《新诗之变迁及其趋势》,虽在涉猎诗词文体与写作背景及评论内容上相异,各有两万余字,但从他两文的异曲同工之妙,亦体现出评论新旧体诗歌创作的学术观点,和对1931年“九一八”后中国抗战期间若干著名人士写作近体诗的综合述评。该文时代感鲜明,即使二十世纪上半叶,在学界亦属鲜见,惜为他的诗学评论残篇,嗣后亦未能续成。
1946年父亲在登上其人生业绩的高峰后,意气风发,为施展他推进青岛战后文化建设宏愿,辞去教职,专心筹建出版社。嗣后,又将他在青岛临时大学授课的部分讲稿,整理成《旧诗新话》长文,1947年在《青声》月刊的一卷二期至二卷一期连载发表。
父亲日后称该文后半部分尚有万余字,是对抗战后期的近体诗选评。因时局变迁,《青声》停刊,未能全部载完,已刊载之前半部分,难窥全貌,即使如此,他在青岛临时大学讲授国文的经历,却是他文学研究生涯上的一页。这些研究,于当时的中国学界,确属鲜见。
《青声月刊》共出版季刊二卷七期,因自筹经费困难而停办,二卷第三期未能向图书馆赠送存留,父亲自己保存的二卷第四期,1949年9月新政后,他因罹陷政治嫌疑案入狱,抄家后原稿尽佚。他文革前离世,其一生保存的学术写作文稿与出版资料,在文革与1999年所居祖屋被法院未经庭审,裁定先予执行强拆后,被抄劫毁损一空。父亲对中国诗词文体创作的述评,亦至此为止。
《旧诗新话》是先父1947年对中国抗战文学资料研究的抛砖引玉,文稿资料,部分湮毁,成为时代学术的一种悲哀。
《旧诗新话》
芮玉庐
(一)
诗以自然为佳,刻意造作,便落下乘。
诗要活,活则有神;诗要鲜,鲜则有味。选韵要响,造句要稳。哑韵僻典,冷字涩句,万不可用。
言人心中所欲言,必为人人爱读之诗;发人笔底所未发,始为自己创作之诗。能兼斯二者,可以久远,可以传久。
诗无古今,无新旧,但须有灵魂,便是好诗。
人无灵魂,便是行尸走肉,貌虽是人,实则非人。诗无灵魂,便是俗套滥调,形虽是诗,实则非诗。前者为假人,后者为假诗。古往今来,假人假诗,不知凡几,吾人必须发大愿,奋大力,举人间之假人,诗国之假诗,而廓清之。
凡能打动读者灵魂,激起强烈的共鸣者,必是好诗,也必是有灵魂的诗。
诗人是世间最多情,最富于情感的的人,古今中外,断无素性冷酷和残暴的人,能为诗人,能得好诗者!
诗就消极言,为表现人生;就积极言,为指导人生。古人以诗占一时代风习的厚薄,世运的隆替,国家的治乱,其根本关键即在此。
入世愈深,“人性”愈易汨没。能长保其“人性”而不为社会所转移环境所磨灭者,便是人间的铁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文学家因情感丰富,其生活亦长在情感氛围中,故能保存“人性”者独多。天地间之“至人”,天地间之“至文”,胥于有无“人性”而衡之。文学作品中,“人性”之丰啬,表现于诗词者,尤见明显!
新旧诗之争,五四运动后,甚嚣尘上,今虽此种论战,已成过去,但醉心旧诗者,辄曰新诗是文不是诗,如蚯歌蛙唱,虽登大雅之堂,甚或终篇莫名所以,无异“天诗”! 极端诋毁,屏而不屑观。爱好新诗者,则又谓旧诗多束缚,重堆砌,病虚伪,崇模拟,拘门户,优孟衣冠,无病呻吟,直是”鬼诗“!深鄂痛绝,恨不能举古今旧诗而尽灭之!各执己见,两不相谅,实则两者皆非也,两者俱可深长思也!何则?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背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时代变,文学亦不得不变。自三百篇而楚辞,而唐诗,而宋词,而元曲,而民国之新诗,皆行互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变乎其不得不变,虽有大力,莫之能挽,莫之能御者。前者执迷恋骇骨之见,昧时代背景之义,诋毁新诗固属愚不要及,而后者忘文学演化之理,将今日新诗所由来自过去作品,一笔抹杀,亦非智者之为也。由旧诗演进为新诗,盖以旧诗缺点已多,非加改革不可,真爱旧诗,欲使旧诗于今日文坛仍占一席者,则非不去除旧诗所有缺点,自行创造一适应时代之新诗体不可,诋毁新诗无益也!反之,今日之新诗,亦非尽善尽美,毫无缺点,若不善察社会实况,时代需要,与时俱进,则必将自行没落,间无待醉心旧诗者之诋毁也,排斥旧诗何益哉?
诗莫问新旧,但问是非。凡能获得广大读者之同情,激起广大读者之共鸣者,新诗固”是“,旧诗亦何尝不”是“?凡仅存皮骨,绝鲜性灵,读之索然如嚼蜡者,旧诗故”非“,新诗亦何尝不”非“?新旧诗中,都有不少”是“诗”,亦有不少”非“诗,平心体会,是非自明,偏见自消!
新诗倡行之初,有两大标榜,一曰浅近,一曰自然;顾今日新诗果何如者?愿吾新诗人一反省之!
论新诗而斤斤于何主义,何时期,与论旧诗而斤斤于何家派,何朝代,同一谬误,同一无聊!
创作者但凭一时灵感冲动,秉笔顺流写去,任情写去,便是最自然的作品,也是最好的作品。若先存一家数,主义,时代之观念于心目中,左右顾忌,前后拘牵,着笔即落第二矣!
中国近代诗体改革运动,在清末谭嗣同、梁启超辈已开其端,但仍就旧诗原有躯体,作内部之新的试探。及白话诗兴,诗体方得一大解放,突破任何束缚,自由地活泼地任情地抒写一切,灿然与旧诗划分一时代,与楚辞,唐诗,宋词、元曲,同形成一时代之特彩。胡怀琛辈,对旧诗既感不满,于新诗又未尽惬意,乃倡为一种比白话诗较严整,视古体诗更自由之新诗派。影响虽微,用心则苦。中国旧诗欲于今日诗坛占一席,非于诗体上谋解放不可;而新诗欲欲得社会人士普遍之同情,广大之欢迎,亦非善取旧诗之优点不可,否则恐未易普遍与深入也。
旧诗之平仄韵律,虽多桎梏性灵,而亦不可偏废。因诗词既为文学中可播诸管弦,可发诸吟咏之最精美之作,字句自不得不严加锻炼,以求谐于音节,叶於韵律。现有旧诗体裁,实为积千百年之创作经验,而逐渐形成之一种普遍适用之公式,随口读来,声调铿锵,爽利自然,绝鲜拗捩之感。诗圣杜甫谓“老去渐於诗律细“,确为阅历有得之言。此等处若非细细体验,殊难领悟。但诗律过细,辄易妨及实质,驯至削足适履。故今后改革,叶韵宜放宽,凡古今通用之韵,均可通叶;平仄宜富弹性,能弹固佳,不弹亦可;对仗则应打破;长短亦应不拘。如此诗体既还我自由,而仍不失为锵然可读之什。耽诗诸子,盍尝试之!
中国诗之范围,向仅限于古近体诗。实则三百篇下,楚辞、宋词、元曲,均为诗之一体,可概称之曰诗。中国诗自三百篇一变而为楚骚,在变演化之迹,犁然可指。若将楚骚词曲,拒诸诗国门墙以外,则中国诗之演进为不可解矣!说详曩著中国诗学史大纲导言篇。
作诗难,读诗难,论诗更难。作诗但须抒写自己性灵,真情至性所感召,尚易完成好诗。读诗便须以自己之心,体作者之意,并察其身世心性不同,对于诗之见地绝难一致,稍一不慎,即将厚诬他人!
富贵者读贫困诗,欢乐者读愁苦诗,始终格格不入。若凭一时好恶,出主入奴,贸然批评,必至万无是处。文学批评家着笔之难即在此。
写新诗实较作旧诗为难,旧诗已有一定规律可循,平仄调,声韵叶,音调便朗朗上口。新诗无一定规律可循,全须自己创造,篇中音节,稍不经意,便觉佶倔聱牙,不堪卒读。诗为可以吟咏之文艺作品,无论新旧,音节均极重要。新诗人中,闻有以为新诗不必注意音节者,实属大谬。
今日新诗之最大缺点,即在音节不协调,字句太累赘,行列欠自然。欲使当前新诗,更进一步,不能忽视其三者。
(二)
龙阳易君左兄,诗文纵横有奇气,毕肖乃父哭厂,至许之为天下第一枝笔!其抗战诗曰《中兴集》,豪放疏阔,一变早岁所为,殆亦时代使然。佳句如”湘水一湾游子泪,巴山万里故人情” “湖海空存念,乾坤一放歌” “到处芦滩千万顷,偶然茅屋两三间” “瞿塘双壁空千古,天下三分误一征“等,均洒落有致。犹忆其《焦山杂诗》云:“十年飞梦到焦山,未破情痴第一关,我向诸天一长啸,乱红如雨叠江南!”;《虎丘冷香阁题壁》云“生死人天隔海滨,十年征山满征尘,自携一滴凄情泪,来吊疏香阁里人!”;《泊枫桥》云:“一秋心境太飘萧,万树寒枫喜见招。且剥当宴尖脐蟹,斜阳影里过枫桥。”俱绮丽可颂。曾致书於余曰:”讲起来也好笑,这支笔也纵横十多年了,就没有人知道,也许都知道而故意装做不知道,甚至于诽谤,只有十年前一位女友——现在她已死了——说我是天下第一枝笔!芮先生,我告诉你吧,这枝笔现已秃了!不中用了!“其胸怀之郁勃,可见一斑。君左论诗,谓旧体诗中最有价值的是歌行和绝句,歌行便于写实,绝句便于抒情。所言实获我心。余诗绝句十占八九,亦以其便于抒情也。
武进钱浩,字惊潮,别署听雨轩主人,晚号学圃老人。工诗善古文辞,执教金陵大学。乙亥春尽,予去武进,袱被作中州游,君饯别万珍斋,即席赋诗见赠云:“龙难池中蓄,麟亦寡俗缘。子玉江南别,我心为茫然!相送一樽酒,勿学涕涟涟。祝君铁鞋破,期君游志坚,足蹴黄河岸,身登嵩华巅,直向昆仑去,为问河源天,我伤东陲弃,我怀西边县,投笔正绸缪,老至合忘年。乘风关塞远,不让祖生鞭!”;其《听雨轩吟稿》,生平秘不示人,独余得饱读无遗。《听雨》云:“疾响窗棂起,墙隅碎玉鸣,不知寒雨至,顿使定魂惊。释卷难高卧,闲愁正苦萦。那堪檐漏急,又作白盆倾。”;《秋夜有怀》云:“篱落虫声噪,楼头月色辉。辉光应共照,噪响乱清机,国事煎愈急,家书觉更稀。何当嘹唳雁,又向衡阳飞。”;《车发歇浦闵杭道中》云:“前车声已歇,欲渡始相待,途长欣友伴,路角经沧海,风波随湾阔,春色丛树改。暮雨收武林,湖山宛然在。”;《红叶》云:”万里风霜落木修,千山笼霭暮霞收,晚林飒飒吴江路,渔火星星古渡头,血染杜鹃同损瘦,心惊芦荻不胜秋,流沟一片放将去,不载题诗偏载愁!”;《断句如和平节使馆街提灯》云:“一日羽书传半岛,六年鼙鼓动三洲”等,俱娓娓可读。
冯耕民,字重光,武进横林人。工画,所作松猴,尤名重一时。江浙交鬨,溃军过横林,地方备受骚扰,某军官独挟其画猴一轴去,余无所动,因轰传艺林。乙亥春,余游中州,君写松猴为赠,并馈一拳石于扇,而系之诗曰:“我为兰陵歌,我为兰陵惜,歌惜满兰陵,况乃共听夕!君游万仞山,我赠一拳石,山石长悠悠,不变沧桑迹。”回忆十余年前,诗酒流连之情,犹历历在目也。
叔范《忆西湖》诗,颇清丽可诵,予最爱其中一绝云:“一鞭南下马蹄长,冷落湖边萧九娘。记得往年香火节,为渠赌饮一春忙。”
题画诗须飘逸隽永,方称上乘。朱大可题《浮山读书图》云:“平生结习爱闲居,乞食江湖愿总虚。却羡画中人物好,看山多暇更看书。”;《题浮堂习静图》云:“松风谡谡水潺潺,何必援琴意自闲,输尔画师多乐事,一钱不费住青山。”;《题仙岩飞瀑图》云:“落落危岩密密林,两三间屋隔云深,者番写入丹青里,累我年年策杖寻。”;又《题寒冷林暮鸦图》云:“萧萧落叶满荒滩,一槕沿缘入苇间,莫道画师轻泼墨,日边倦鸟不知还。”俱潇洒有致。余亦有《替筼谷清风图》云:“绿竿千竿水一湾,先生独自住空山,此心懒管人间事,惟共白云日往还!”,图为壬申秋山阴周礼过锡绘赠,诗盖且况也。
刘大白所为新诗歌,颇多佳者。《别一》云:“月团圆,人邂逅;月似当年,人似当年否?往事心头潮八九,怕到三更,早到三更后。梦刚成,醒却陟;昨夜惺松,今夜惺松又;病里春归人别久,不为相思,也为相思瘦。”;二云:“寄相思,凭一纸;只要平安,只要平安字。隔夜约她通一次,信到何曾,信到何曾是!订归期,还在耳;也许初三,也许初三四。未必魂归无个事,是梦何妨,是梦何妨是!”;又《明知》云:“明知今夜月如钩,怕依楼头,却立湖头。湖心月影止沉浮,算不抬头,总要低头。不如归去独登楼,梦做因头,恨数从头。胸中容得几多愁,填满心头,挤上眉头。”均由词调脱化而来,较旧诗词,为自由活泼,较之新诗歌,为声调铿锵,读之朗朗上口。中国新诗歌之创立, 此亦一途也。
“九一八”后,国人于东北边防司令张学良氏,交口抨击。其世交蓬莱吴孚威将军曾遣以诗云:“棋枰未定全输局,宇宙犹存待罪身。醇酒妇人终短气,千秋谁谅信陵君?” 语重心长,读之令人低徊不止。
先烈廖仲恺夫人何香凝,饱经忧患,暮年惟以书画自遣。寓沪时曾至菜场,目击日侨鞭挞吾国小贩之惨状,念及关外民众,不禁义愤填膺,归作《闻鸡起舞图》以自励,并自题二绝,其一云:“长城依旧势豪雄,极目辽东恨未穷。正是万方多难日,谁人解唱满江红?”柳亚子见之,亦书一绝云:“琴心剑胆郁轮囷,凄绝中原气不春! 寄语同心刘越石,好都努力扫胡尘!”寄托遥深,用心良苦!
武进唐玉虬,“九一八”后,有《国声集》之作。《决死军》云:“西军独当一国攻, 以十当百未为雄。一道弹尘红起处,伤心人竞火牛锋。”;《战庙行》云:“黄海鏖兵阵云恶,侯家桥边战犹酷。夷人炮火华人肉,荡决往还天地哭! 战地广开百里强,敌军十里我万当。左右两甄蔡与张,余者壁上遥观望。敌军隔海声援通,我未出疆阻万重。我用长刀敌用炮,炮能开花刀化虹。虹光花片惨碧空,壁上观者为动容。炮肉不敌精神敌, 一鼓海涛尽飞立。壕底鲸鲵作醯醢,天上蛟龙追霹雳。蕴藻滨头草不青,江湾湾口鬼长泣。吁嗟乎自大战有涿鹿,此战存亡系华族。台湾久割辽东亡,已刲肩背攻胸腹,中原健儿速整戈,哀哀莫做三韩续!”《感事》绝句云:“江东鼙鼓乱涛声,塞女貔貅气不生, 李杜丁超真汉子,春风又点黑山兵。”、“地裂山摧折鬼谋,田单妙策本无俦,唐花风里闻吹角,万垒云深试火牛。”、“裹粮执戟上沙场,一十七人先国殇,原与臧洪(指蔡廷楷)同日死,千年此语断人肠。”、“海水皆飞屋瓦鸣,乾坤震荡鬼神惊,昆阳钜鹿鏖战后,千载重看战庙行。”、“沧海日夕送艨艟,一掌龙华倾国攻,回首中原森万壁,朝朝盼断纸鸢风。”、“兔裘不废有余情,降战何关辱与荣,青史千年同一哭,女真只斗岳家军”,不平之气,跃然纸上,回首当年,令人废书一叹!
泰兴朱右白,著有《鲁阳集》,于国家忧患,言之恻怛。如《晓鸡词》云:“红日斑斑到晓鸡,将军海燕共幽楼;那知片刻留连处,已报东师下锦西。”;《沈阳变后之东京》云:“青天直白一声雷,四百兆人尽举哀! 回首遥知日出处,万里歌管是蓬莱。”;《论外交》云:“万里西风尚乞秦,秋深宛转坠迷津! 长城以外余焦土,危厦之中尽醉人! 见说他乡非故国,还闻旧鬼泣新鄰,异时赖有平戎计,一纸降书即退兵。”;《韩人刺日皇有感》云:“韩亡空见博浪沙,一击依然中副车。自是神明真贵胄,固应愧死老中华!”、“今年有客海东回,闻道新罗百可哀! 南内孤王悬一榻,清风明日待君来!”;《凭栏》云:“自起危栏望,河山落日斜! 前程应有梦,后顾更无家。不尽鱼龙幻,空悲道路赊! 贾生旧时泪,流浪向天涯。”;《金陵晚眺》云:“斜日金陵魂可消,草生陌路柳萧萧! 请君试上台城望,秋雨秋风满六朝!”;《壬申中秋》云:“此夜初闻桂子香,天风吹泪满衣裳! 冷然欲觅花间醉,不为怀人也断肠。”(日政府是日正式承认满洲伪组织)。其二云:“独立秋风思正长,月华如水复如霜! 分明照得关山在,几树烟迷是沈阳?”,字字血泪,语语愤慨,真如序者侯堮所谓能以工部沉郁之气韻,佐以剑南明晰之笔姿,引人深入。志士读之激发,顽夫闻之惊骇者。
“一二八”之役,凡有人心,莫不哭笑皆非! 有陈芷町者,作《感事》五律,弦外之音,哀哀欲绝! 序云:“协定圆功,寇仇交庆,个中玄秘,皮相可知。万千国殇,胥沦怨鬼。遥望长白,益漫妖氛。抚今思昔,痛而赋诗。盖将差慰忠魂于九天,稍纾民愤于片纸。大雅有情,嘤鸣乞和。”其诗一云:角声惊破旧春痕,废垒烟迷劫后村。归燕唧泥悲故土,落花飞雪吊忠魂。登楼忍望旌旗变,入室翻称冠盗尊。至竟何人失天堑? 白门泪洒谢公墩。”(昔谢太傅以八千人破符坚投鞭断流之众,古今相去,不禁一痛。) ;其二云:“荷戈慷慨是男儿,报国争先才骨麋。肉弹奔潮人海倒,血花飞雨敌风靡。(庙行之役,前线运回伤兵,多全身浴血,面目尽赤者。) 绝援忍问睢阳陷,偷渡原知剑阁危。闻道沙场满雄鬼,尚抛孤坟作要离。”(某晚报载江湾国殇幻影,倭兵骇避,生死英灵,容有可信,足以愧懦夫而励壮志矣。);其三云:“朱仙一捷万方惊,日争于今黯庙行。 杜宇苦啼归路血,樱花梦断望夫情。(战死敌军,每怀日记,缕述被征之苦。而败耗所传,东京征妇,至组索夫团,卧辙就死。黩武自残,固非敌酋始料所及也。)方期雪耻坚薪胆,已报要盟罢甲兵。泣下江南胡马踏,乱飞谁复恤群莺?”其四云:“亿兆同仇跃怒蛙,当途翻教怯螳车。避戎已误迁周室,破虏还闻罪岳家。九合诸侯皆伏甲,孤征汉使枉浮槎。貔貅百万威何在? 蛮触纷纷急鼓挝。”;其五云:“燕云终古汉家州。(倭人倡满蒙非中国论,其实辽吉即古肃镇,早隶汉家版图,我国学者近已援证史籍,驳其谬妄),敝屣那堪忍沐猴。早识鲸鲵吹海立,可怜豚犬擅风流。揭竿抗志求田陇,击楫虚传出石头。倘海噬脐兵错曳,针车犹指战蚩尤。”,全诗一字一泪,读来令人悒悒不止!
苏炳文,字翰章,别署铁庵,辽宁人,黑军第二旅旅长,兼任呼伦贝尔警备司令。 长诗才,幕中组织一剑光诗社,将军为其盟主,世有儒将之目。“九一八”后,东北相继沦亡,将军悲不自胜,揭橥抗日,有岁暮感怀四律,忠愤之气,溢于言表! 其一云: “烽火弥天尚未停,几人沉醉几人醒。拼将铁血匡时艰,偶写冰心养性灵。雪拥孤城笳吹哑,星缠大漠剑光腥(辽吉黑相继陷落,兴安岭外,幸获苟安,倚剑长吟,不胜感概!) 回头廿五年间事,输与韶华两鬓青”(余离家入陆军,忽忽念五年矣)。其二云:“旌旗光拥万夫营,胡骑萧萧彻底鸣。御侮还需酬素愿,安边未忍负苍生!战云过眼空千里,棋劫伤心又一枰。勒马西山高处望,雄关何处是长城?”;其三云:“鹤警沿江费运筹,争看砥柱在中流。飞来剑气冲宵汉,唤起军声彻斗牛。正气有歌文宋瑞,鞠躬报国武乡侯。一灯残夜观青史,旷代何不与古捣!”;其四云:“雪花如掌压征鞍,刁斗凄凉岁又阑。 两载同仇空切齿,三边重寄独披肝。雪横古戎孤烟直,风捲晴沙落日寒。家国一肩担荷重,折冲晨夕未遑安!”将军以武乡侯文相国二贤自比,其胸怀盖可见已!而《云横》一联,其格调之高,与陈芷町《感事》诗中“杜宇苦啼归路血,樱花梦断望夫情”“避戎已误迁周室,破虏还闻罪岳家”及“朱仙一捷万方惊,日色于今黯庙行”诸联,直可互相媲美也!
苏炳文将军幕友阜宁郭竹书,别署射南居士,工词章,不屑字斟句酌,而机杼一家, 浑脱有致。“九一八”后,矢志杀贼。迨黑龙江陷,马占山走克山,痛不欲生,作二绝句以见志。其一云:“卅年孤负此河山,一度扪心一汗颜。果使天公真厚我,定教马革裹尸还!”;其二云:“欲哭无声泪己枯,忍看手足供倭屠,头颅悔不当年掷,国到亡时尚有吾!”,悲愤之气,跃然纸上! 而“头颅悔不当年掷,国到亡时尚有吾”句,殊令人哽咽不堪卒读也!
高丽遗民金调元,有《留别金陵父老》四绝,其一云:“到底春归人不归,故乡风景是也非,覆巢燕子凄凉甚,更傍谁家门巷飞?”;其二云:“金瓯残缺泪潸潸,凄绝韩臣入海关。最是六朝风景好,梦魂犹唱念家山。”;其三云:“劝君羞列二臣传,气节犹存逸老篇。国破家亡何处去?江南流落李龟年。”;其四云:“亡命归来国已无,穷途落寞一身孤。舅君莫说江南好,啼鸟声中有鹧鸪。”写亡国之痛,凄哀欲绝! 国人读此,能毋兴起? 能毋奋起!
( 三 )
陆语冰氏有《乙亥春日杂感》八律,缠绵悽恻,先获我心! 序云:“春事云阑,客魂欲断! 感韶华之晼晚,触愁绪之纷纭。若夫桃花零落,怀去年人面之诗;燕子飞来,怅旧日堂前之景。天荒地老,莫问三生;月缺花残,忽如一梦! 若夫北辙南辕,厌煞奔驰之苦;蝇头蜗角,难堪名利之劳。赋草一篇,即鹏鸟亦献其祸祟;残书数卷,只蠹鱼尚同其死生。矩啸长吟,消磨岁月,青衫翠鬓,孤负华年。苦夫烽烟环起,萁豆相煎,看鸟雀之登堂,值龙蛇之起陆; 沧桑几变,忽扬东海之尘;风景不殊,同洒南冠之泪。怀人感旧,伤遇哀时,摅此情怀,发于文字。诗凡八律,词等四愁,句未推敲,语无论次;用写苍茫之感,聊舒伊郁之思。知我者,当为同情一叹;不知者,或疑无病而呻乎?”,其一云:“对酒当歌强自宽,落闻飞絮易阑珊。乌衣冷漠寻春梦,翠袖飘零倚暮寒。日下栖迟殊感概,年末阅历只悲欢。旧时绮语都抛却,怕触伤心不忍看!”;其二云:“欲寻好梦梦难圆,碧海青天一惘然。江北江南悲影事,春来春去感华年! 飘茵坠溷浑无据,问舍求田剧可怜! 脉脉问情向谁诉,歌残金缕绵绵。”;其三云:“华胥好梦了无因,一觉苍茫现此身。不意聪明真误我,可怜事业是依人! 四年任尔呼牛马,万事磨人有鬼神。北辙南辕成底事,素衣检点尽风尘!”;其四云:“豪气消沉百尺楼,酒酣雪涕看纯鉤。微花上相工吴语,忍效新亭对楚囚! 历劫红羊终恝置,和戎白马岂良谋? 江山都在斜阳里,何况燕云十六州。”;其五云:“漫忆金台擂击筑,只今何处觅荆轲? 谯周著论称仇国,魏绛奇功是主何! 满眼疑兵惊草木,伤心无语问山河! 几番东海尘扬遍,又见轩然起大波。”;其六云:“碧血青燐迹尚存,谁吟楚些与招魂? 千年海鹤归如梦,一去铜迁泪有痕。塞土长理金锁甲,春风已度玉关门。国殇夜夜空呜咽,地下终难叩九阍!”;其七云:“别有情怀若个知? 狂歌长啸竟如痴。吟来兰芷皆新恨,斫所乾坤入小诗! 海浅河清浑似梦,天荒地老是何时? 香残粉蚀知多少,伤别伤春总不知。”;其八云:“门巷依稀入梦深,东风憔悴月初沉。乱愁重叠凭谁语,往事飘零又到今! 柳絮随风空有意,桃花坠地最难寻。曲终肠断浑无谓,啼血谁知杜宇心?”,字字刻骨镂心而出,余尤受“满眼疑兵惊草木,伤心无语问山河”诸联。
江东才子杨云史氏,诗名满海内。其《惜春词》四章云:“手挼残红不忍看,轻寒无赖倚栏杆。阴睛未定天如醉,疢疾迷方泪易弹。旧恨尊前歌昔昔,新愁帘外雨潺潺。伤心思妇辽西梦,冷忆空闺人未还!”、“艰难行路黯魂消,帝遣巫阳赋大招。愁雨愁风才易冬,伤春伤别意无聊。相看镜匣惊清瘦,暗系香囊慰寂寥。独自思量独凝佇,碧城十二总迢迢。”、“此去风云方百变,侧身天地更何之? 行吟芳草无归路,倚遍银屏系所思。最有温柔馨一握,是他幽怨乱千丝。辘轳水夜烦怀抱,岂独西风黯别离。”、“日暮思君苦未来,飞红狼籍旧亭台。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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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篇章载于1947年《青声月刊》一卷二期至二卷一期。因《青声月刊》嗣后停刊,及新政后父亲惨遭1949年9月之“政治嫌疑”错案,《旧诗新话》原稿无着,未能呈显全貌,甚憾。)
笔者2024年9月完稿于美南 休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