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奶奶的故事(3)

(2025-11-23 02:45:11) 下一个

 

我爸找到奶奶其实挺不容易的,因为铜川耀县张家坡村是游击区,拉锯战来回扯,老百姓东藏西逃的,奶奶不知道搬去了哪里,老爸给耀县县委写信,请求帮助寻找,县委派人到处查找才把奶奶找回来。奶奶是哪年被发掘出来的我已然无处可问,在我记事时奶奶就在身边了,记忆只把奶奶给了我,却没给个具体时间,因而成就了一个无头案。至于杜老四当时啥景,我忘了,记得以前问过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敢打我爸了,我爸挎着枪他知道厉害,即便没枪他也打不过了,他那时是否还活着我忘得一干二净。

(老爸当时怕红军嫌小不要他,便谎称自己17岁,但后来还是被看破,就把他送进宣传队了,1937年4月,军中举办了一次青年晚会,会后还留了影,老爸坐在左前排地上,照片上的人许多都是娃娃兵。这张照片是老爸参观军博时发现的,当时把他兴奋激动的,立即去找军博领导,人家也立即慷慨给了他好几张放大照片,其中一张我带回德国。另一张也是那时照的,但不知是谁还戴着眼镜,为什么他俩一块照还手拉手,我无处可问了。)

奶奶跟着老爸开拔了,把她的“金银细软”打点了一下,大大小小整整三个包袱,里面装着一套纳鞋的家什和一包当地产的麻,准备着给还未见过面的孙女们做上几双货真价实的张家坡老布鞋,让她们也领教一下乡下娃儿的情趣,就算是认祖归宗吧,外加一串晒干的红辣椒和一小袋攸面,那是家乡的特产,让媳妇也品尝一下黄土地的风味,要是媳妇吃着对口,就象征着跟她有缘分。别小看了裹小脚没文化的奶奶,她虽说不识字,可几千年的传统民俗文化在她身上体现得活灵活现。奶奶经常触景生情,张口就来一段民谣、童谣,唱得琅琅上口,她眼睛半眯着,瞳仁亮晶晶,用亲切暖人的陕西腔悠悠扬扬,有韵有味地轻声哼唱着:“……买了块布,不会做,买了个锅,不会烧;换了把锯,不会扯;打了个钉,不会敲……”可惜,奶奶以前唱的那些民谣我都不记得了,否则整理出来就是一部现成的民俗典故。奶奶把她住的那孔破窑托付给亲戚们,带着三个小包袱跟着儿子上路了,一路上老太太大开眼界,生平第一次走出耀县,生平第一次坐上火车,从陕西到沈阳千里迢迢,三站一个风景,五站换个口音,让奶奶目不暇接,方知道世界之大,张家坡之小。列车上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旅客,谈天扯地,说古论今,令奶奶耳目一新,才觉察自己是“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待她两天三夜的旅途结束后,就如同大专毕业一般,说她满腹经伦是有点儿夸张,可再称她为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太太就不合适了,最贴切的一句话就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的奶奶不再是一般的奶奶了!

奶奶刚见到儿媳妇时,按照旧时的老传统,想着法地挑毛病:

这东北产的婆姨怎么脸蛋子不红不亮,脸上缺色不说还眉眼乱抖,别是要和我斗心眼不成?连着生了两个娃儿,都是女孩,别给老张家绝了后!这第三个要还是女娃,饿就家走不干了!

就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等我呱呱一落地,奶奶急着挤过去一看,又是个女娃儿不说,脸蛋子也不红,一点没有大西北黄土高坡的气概,老太太的心伤透了。打那以后,奶奶就开始闹上了,三天两头气儿不顺,动不动就吵着要回张家坡去,不让走就撞墙,把老妈折腾得直犯心口疼。在沈阳时,奶奶单独住一间屋,记得房间很窄小,摆下一张床后就剩不下多少地方了,可能是因为空间不大,周围都是墙,撞起墙来非常方便吧,她也就撞出瘾来了。第一次看奶奶闹事用头撞墙,真让我吃惊不小,我那时怎会知道,撞墙也是中国人民的传统,忠臣谏君时,昏君不理睬,就一头撞到身边的柱子上,以死表示自己的忠心,老百姓受冤枉无处申告时,也会一头撞死在什么硬东西上,以死说明自己的无辜与清白,虽是万般无奈,勇气却也是大大的。奶奶是皇帝年代生人,老传统在她身上自然体现至深,她其实并不是死心塌地要回家,只是在乡下操劳惯了,冷不丁来到城市,她觉得无所事事,没有了秦川渭水的乡亲,找不到让她可以扯闲话的人,可怜奶奶除了做鞋以外就无要事在身。长期下来,人胖了,心窄了,对家乡的思念重了,儿子成天价忙着工作,没工夫也不愿和她多扯,媳妇一口东北大碴子腔,她不爱搭理,阿姨们一个个自以为是,彼此看不上彼此,奶奶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不通情理,家里人在她眼里一概不如外人,外人在她眼里个个如同江湖好汉,既爱打抱不平又好过问闲事。在家里常听她表扬张三家的媳妇孝敬,李四家的娃儿乖巧,在外面,也常能看见她和甲乙丙丁交头接耳,表情严肃地数落着自家人的种种不是。要是老太太现在还活着,准闹着去看心理医生找答案了,其实就是简单一句话:没事闲的。

奶奶在老家时,岁数大田是种不动了,队上按军干属待遇分配给她口粮,还专门有人为她挑水,她每天给自己弄三顿饭,还养了一群鸡,喂着几只兔子,再加上做鞋,捻麻,和村里人扯闲话,一晃太阳就落西,一天天过得挺充实,到了儿子家后一饱三倒混天黑,人倒是见胖,可心里头像缺点什么似的别扭着,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了她的心。每天清早当她在繁忙晨曲中醒来,听着从街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铛声,孩子们上学路上的喧闹声,她就恍惚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又听到村里各家各户报晓的晨鸡此起彼伏鸣成一片,嗅到那清新凉意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柴烟味儿,那是女人们正在烧水蒸馍为早已起五更下地的男人们准备早饭呢。她惬意地眯着眼睛,深深地沉浸在那似醒又梦的情调中,人像喝了高粱酒似的脸蛋子通红,嘴里情不自禁地哼着年轻时唱过的歌:

哥哥你走西口呀

小妹妹我泪花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路口……

眼泪真的就顺着奶奶那松弛的脸颊沿着鼻翼缓缓流下。她坐起身,揩去思乡的泪水,静静地坐在床上,拿过搭在床头上的裹脚布,仔细认真地一圈一圈地缠着,好像要把对家乡的思念都紧紧地封死似的。我们那时总怪她有福不会享,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城市生活不愿过,一天到晚地闹着要回老家,她曾坐在军官食堂门口,拦着老爸的同事哭诉:“请你们劝劝我儿,放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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