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曾经的“现场”

(2025-10-24 07:42:12) 下一个

 

要不是我最近整理自己的文稿,把这篇文章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挂起来,也是对自己的肯定,没有光吃不做的肯定。里面提到的Hess 法官比我先生还大2岁,早就退了,但他看起来十分年轻,风度很绅士,我对他印象甚佳。我先生也非常褒奖他,说像他那样的法官非常少,有一次Hess 法官特地打电话向先生咨询一件技术上的事宜,先生说,法官们一向都是一贯正确坐高台的,而Hess 能放下身段不耻下问,可见他的为人!以前,如有可能,我很愿意去法院旁听,后来发现,若我在场,先生便有些紧张,有一次他甚至当庭给在场的人分发文件,这样的事按说都在开庭前做好了,庭上的法官、律师脸上都稍现差异,“我跟美国电影里学的,想让你看看我的光辉形象。”先生打趣诙谐,但掩不住的认真我一下子就能感觉。从此后,我不再去旁听,万一他紧张输了官司,尽管在德国无论输赢律师费不变,可声誉会受到影响,声誉等于钱财,没人找你做事我们就只好喝风啦。所以,我很庆幸曾经旁听了几次并写了下来。

23、10、25

                                     “现场”

    “后天我要去Waldkirch办事,公事结束后,我们可以到那里的啤酒园子吃饭,你想去吗?”先生问我。

     “官司是对外公开的吗?有意思吗?”我问。

      “是公开的。案子很平常,大雪天摔断了手,告上法庭要求补偿。有意思的是如此小事却有四位律师参与!”先生回答。

“那我跟着去旁听。”我说。

Waldkirch 离我们不远, 是个山不高、水不深,然而有些灵气的小城。曾经的一段时间,因种种缘由我们常在那里出没。城边儿的山上有个小动物园,山下有个啤酒厂,每次办完事情,我们都去啤酒屋吃饭,喝那里独树一帜的Waldkirch 啤酒。

“为什么一件小屁事儿却动用四个律师呢?”路上我问先生。

“原告有一个,我是被告的,另外两个是与被告有关的。”先生说。

我听后深有感触地总结,办案律师的数量与案情的轻重不成比例,是民主的一大特征。

“我原来计划先去看看原告摔跤的地方,可时间不够了,算了吧。”先生说。

先生之所以要去那里看看,是因为原告没有证人可以证明,她的确在那里摔了跤。勘察一下现场,有助于识别原告是否撒谎。我向他打听案情时,为了省事儿,把原告摔跤的地方称为“现场”(Tatort ),先生听了忍不住笑:

“瞧你用这词儿,跟凶杀案似的”。

 

Hess 法官,高高瘦瘦,为人随和而又风度翩翩,因为时间未到,他和先生在走廊里小聊着;我则四处侦查,只要房间里没人,都进去嗅一嗅。一嗅嗅到候庭室,见桌上摆着方便人们记事的纸和笔,笔上印有法院的红楼和网址,就顺手牵羊进了我的口袋。再嗅嗅到法院的图书资料室,见架子上新旧法律书籍整齐排列,便顺手拍了下来,这时先生和法官也进来了。

“你看,这里有不少很老的法律集子啊!”我对先生说。

Hess法官很配合,见我对“老的”感兴趣,便找出一份1935年1月版的《法律文刊》,封面上印着本期的内容和文章作者的头衔,其中最昭彰的是文刊主编Freisler。他曾于1942年8月至1945年2月任纳粹德国人民法庭的首席官,是希特勒的重要帮凶之一,第三帝国那些处决犹太人和反对纳粹的“国家的叛徒”的判决,都来自那个臭名昭著的,纳粹政府最高级的特别法庭。Freisler在任的那几年里,处理过几千桩案子,有名的“白玫瑰”Scholl 兄妹就是经他之手被处决的,是一个血债累累的魔头。

开庭的时间到了,原、被告和四位律师鱼贯而入,我坐在房间最后靠墙的椅子上,所有人的动态都逃不出我的视力范围,尤其是Hess法官,他与我正对脸儿。

法官简单开头后,要求原告陈述去年冬天的某日,她摔断手的经过。

“……我和丈夫进城采购,买了一堆东西,晚上七点半回家,路上都是雪,因为最后一段斜度大,没敢继续开,打算自己步行……”原告有声有色地回忆着。

“您和丈夫同行,为什么您不在您丈夫的视力范围内呢?”法官问。

“我们是一块下的车,可是我走得快,您知道,我丈夫有腿疾,走路拄杖,因此他走得很慢。”原告解释。

  “是啊,因为他还要提着采购来的物品。”法官打趣地说。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原告笑得很勉强,我对她抱着同情:一手拎着大小包儿,一手拄着杖的人都没有摔跤,她双腿正常,身无负担的人倒摔断了手。

  法官继续问案,要求原告上前看图,指出她当时行走的路线和摔倒的具体位置,四位律师的卷宗里也有那张同样的街图,房间里除了我和被告,大家都在认真地研究那张图。面对着如此的一幅画面,我忍俊不禁,法学和医学都是直接与人发生关系的学科,学期结束后,还要经过两次国家考试和一年的实习。大概正是如此,攻读法律、医学专业的学生们常有傲慢者,觉得自己挺不寻常,可眼前这几位呢,人手一份简单街图,态度如此一本正经,好像原告摔断的是一只不寻常的手。原告呢,也确实觉得自己摔得很不寻常:

“当时把我疼得啊,不知如何是好!离家还有好几十米远,我怎么办啊,我觉得自己惊吓之余神志不清。”那女人声情并茂地对法官叙述。

  几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也曾经摔断了手,疼得也是惊天动地,当时除了我的狗,视线内外不见人影,离家有好几百米,不是照旧走了回去。事后我谁也没告,只怪自己不小心。不知道从何时起,几十年还是一百年前,德国开始实行自扫门前雪的规矩,如果不扫,一旦有人摔在你家门前的路上,你就必须赔偿人家摔断的四肢和大脑,我觉得,从那以后,德国人雪天走路越来越漫不经心,摔跤的人也越来越多,反正摔哪儿都有人赔,何苦不摔呢?!

   被告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除了回答法官的提问,始终安静地坐在一边儿,好像审的案子与她无关似的。换了我大概亦是如此,三个律师都是与被告有关这方的,都是经过两次国家考核的专业人员,哪里还用被告操心,给专业人员付账就是了。市环卫请来的律师还出示了一年前原告摔跤的那个星期,市环卫扫雪的工作记录,法官大人立刻把记录复印几份,各家的卷宗里又多出了一张纸。

 几个回合后,法官大人说:“因为证据的问题,此案不能了结,下一次开庭,请原告丈夫出席,虽说太太摔在他视力之外,本官也还是要听取他的说法。”

法制国家,不看你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注重的是证据。连基督世界最大的权威本笃十六,在他关于耶稣的新书里,对《圣经》里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不过是耐心地解释引导,并没有以教皇的身份教训人,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嘛!耶稣升天都两千年了,他曾经说的某些话是否真实,因为没有证据,迄今都不能确定;那原告才摔了一年,同样是没有证据,哪里就轻易判了?五位法律工作者,严肃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个像我,觉得此案愚钝可笑,他们的态度与国会讨论是否轰炸利比亚的态度一样认真,一场旁听下来,我觉得,德国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仍旧很多。

   庭散告别时,我一眼瞟到,法官的桌上摆着一堆玩具机动车辆模型,我悄悄地对先生说:“你看,他攒汽车啊,跟你是的。”

“不是,那是为了处理交通案件时,用来摆明事故现场。”先生解释与我。

我听后急忙转身走回去,问Hess 法官,是否可以让我给汽车照个相?法官二话没说就让我如了愿,还告诉我那些模型的用途与出处,有的是他自己的,有的是朋友、同事送的。他拿起其中一个说:“这个还是您的国家生产的。”

离开法院,我们径直去了啤酒园子,酒足饭饱之后,上山买门票进了小动物园。我拿着相机,东看看,西照照,心情甚好。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那只顺来的圆珠笔,从兜里掏出给先生过目。

“Hess 想什么呢,把钱花在这上头!”先生撇着嘴说。

“这样才有广告效益啊!”我替Hess 法官说话,他是法院的头儿,办事经费要经他手来批的。

“胡说八道,法院做什么广告!‘来啊来啊,上我这儿来,我这儿判得最快!?’”先生一点都不笑地吆喝着,我则笑得直咳嗽。

回到家中,在电脑上看当天的照片,我再次大笑了起来。照片上一群豚鼠一个挨一个地挤在笼子前瞪着着我,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六只。

“看啊,这四只大的是你们四个律师,那两只小的是原告和被告。”我对先生戏言。

“那他就是Hess 法官!”先生指着一张猫头鹰的照片说。“他断案之前亲自到“现场”去勘察,这在法官里不多见的。”先生继续补充说。

下一次开庭能否判了摔跤事故,要看继续听取有关人员陈述的进展。下一次不仅原告的丈夫要当庭回答法官的提问,市环卫扫雪车司机也要细述详情。或许法官还要带上全班人马共赴“现场”,拿着皮尺和粉笔,把原告摔倒的位置精确标出,周围事先用红白带子围住,闲人免进。嘿,如同真正的作案现场一般,我给的名字一点不过分。

28、05、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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