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德先生,我先生称他为老兵,这也是个形容词,又老又硬,耐苦耐劳,精神矍铄,而他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呼。他最后的几年是在护理院度过的,一个受大家欢迎爱戴的老兵,97岁无病而终,走的和平宁静。
法兰德先生
法兰德那年86岁,腰不弯背不驼,眼神炯炯,听力比他女儿还好,他每天都要去温泉池里游上一个钟点,然后开车来到女儿家,喝杯茶水,吃块甜点,女儿家的狗艾纳,乖乖地卧在他的脚边,它知道,老法兰德小歇之后,就会带上它出门散步。艾纳是家狗最好的朋友,只要我们碰到一起,为了两只狗的友谊,都要回过头来再共同遛上一圈,狗说狗话,人聊人事,慢慢地,法兰德家的历史就让我套得差不多了。
少小离家老大还
法兰德的父亲是印刷所里的技工师傅,那可不是平常的小作坊,当时的弗莱堡报都是他父亲所在的印刷所印制的。法兰德的父亲是个非常传统而老派的人,对法兰德和他的姐姐十分严厉苛刻,大有普鲁士之风,姐弟俩对父亲低眉顺眼,敬而远之。法兰德的父亲酷爱体育活动,而且是位出色的摔跤手,一身隆起的肌肉,再配上两撇向上翘着的胡子,显得很有气魄,他参加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比赛,得到的奖章有好几十枚,密密麻麻统统带在胸前留影,像穿了件盔甲似的。严厉的父亲多少次强令呵斥,希望法兰德也去学摔跤,可他就是打定了主意默默地抵抗着,他喜欢体育活动,也从事体育活动,却偏偏不去学摔跤,大概是对过分严厉的父亲所能采取的一种抗拒方式吧。
法兰德中学毕业后,只有17岁的他当了兵,问他为什么那么小就从军,他说反正都得服兵役,早当早完事。我心里觉得他是想早点离开严厉的父亲。那时德国的兵役期是两年,平均每天能拿到50个分尼。他入伍不久,就被派去挖运河,挖河期间每天还能额外得到25个分尼,法兰德对自己的收入很满意,对军营的生活也很满意,一帮同龄人凑在一起,生气勃勃的比在家有意思。我看了他们挖河连队的合影,小伙子们一个个笑得都很开心,我指着照片上的人问他:“现在还有联系吗?”
“都见阿拉去了!”他皱着眉头挥手说道,而他们挖的那条运河至今还是流水潺潺。
后来我注意到,他从不说哪个兵阵亡见上帝去了,而总是用“见阿拉去了”来代替,他不是穆斯林,为什么如是说,我没有去询问。在他的像册里,有一张穿海军服的青年,密密的眉毛下,一双看起来充满忧郁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你,虽然他薄薄的嘴唇轻抿带着笑意。
“他是海军啊,是你的朋友吧?”我指着像片问道,因为法兰德是陆军,海军士兵不会是他的连队战友,只能是以前的朋友,我这样推测。
“也是弗莱堡人,没当兵前就认识,他当的是潜水兵,战争快结束那年被英军击毁,尸首都没有,从海里见阿拉去了。”法兰德皱着眉头挥了挥手。
“潜艇被击沉那天,他母亲做了个梦,梦中她听见爆炸声、船体破裂的挤压声,以及人们绝望的呼喊声。第二天,她就对家人说,她儿子不在了!”
法兰德的女儿汉娜,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其实那时她还没有出生,不知道她是真的听过那位母亲的说梦,还是从自己父亲那里得知,我没有往下问,我的感情神经有时很脆弱,所以我总是避开悲惨事件。
法兰德本想早点服完兵役了一桩心事,没想到他服了两年法定兵役,准备退役回家开始民间生活时,希特勒纳粹发动了战争,他退役回家的美梦成了泡影。一直到1945年5月战争结束,他才徒步从捷克走回家乡,整整当了8年的兵,那是他入伍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年轻的法兰德
异国情结
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从头到尾参与了整个二次世界大战,又是在战败国一方,居然能够毫发无损地存活下来,实在是不可多得,不知命运女神为何如此对法兰德情有独钟,始终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战争开始时,他先是在波兰,然后又去了法国,甚至连苏联也未错过。希特勒的闪电式攻击在战争初期占了便宜,德军伤亡很小,对作为通讯工程兵的法兰德来说,只是在德占领区里建工程,不和敌军发生正面冲突,无战事可谈。法兰德是工程队里的司机,他的任务就是开着工程车四处奔跑,而工程队的任务则是盖瞭望塔,在塔上装备雷达、探照灯,昼夜监视着英吉利海峡方向,警惕着英国空军的突然袭击。随着德国战线的不断延长,这种瞭望塔建得越来越多,在比利时、在丹麦、在罗马尼亚、在荷兰……他们像吉卜赛人的部落,在欧洲四处游走,建的塔越多,德国身负的包袱就越重,当他们在罗马尼亚建了最后的一座塔时,德国的末日也就到了。
1941年底,法兰德所在的部队到了荷兰的Arnheim,在那里扎下营,他们虽然仍旧不时外出建塔,完工后都又重回到Arnheim,从1941年至1944年,Arnheim成了他们固定的驻地。Arnheim是一座有着十万人口以上、历史悠久的城市,盟军诺曼底登陆后,在那里和德军有一场生死之战,打得非常残酷,城市遭到了很大的破坏,美国还专门为此战役拍了一部电影——《Arnheim大桥》,非常著名。Arnheim大桥一战之所以出了名,不是因为它动用了多少人马,不是因为它杀伤了多少德国士兵,恰恰相反,那一次盟军没有把桥攻克下来,原因就是美英两方争强好胜,好大喜功,都想第一个作为赢家进入柏林,不顾现实情况的允许,一定要打那一仗。艾森豪威尔将军本不同意,可是他抵不住各方面的压力,还是如期开战了,结果桥没有夺下,反使一万多名盟军阵亡。阵亡官兵中,5%是空降兵,尽管空降兵只占参战人数的1%,空降兵跳下后,由于得不到援助,陷在德军一方,无谓地丢掉了性命。一万多名年轻的生命,随随便便地葬送在头脑发热的上层政客们的手中。战后,蒙哥马利大言不惭地宣称:要是当时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大桥一战就会打赢!蒙哥马利是勇敢无畏的将军,死亡对于军人来说本是理所当然,既然当了兵就不得再讲究生死,白骨埋于青山何处不都是埋嘛!倒是当时的荷兰王子Benhard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像蒙哥马利那种奢侈的战绩决不允许在我们的国家重演!”
法兰德在Arnheim时,战事还相对平和。有一天,他和一个同伴进了一家驻地附近的小咖啡馆,见靠角落的桌旁,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就在他看她们时,她们也抬起头看他们。法兰德说,当他看到南妮——其中的一个女孩——第一眼时就清楚地知道,南妮是他未来的妻子!
“一见钟情,浪漫得很啊!南妮也是这样认为吗?”我带着稍微戏谑的口气问,德军毕竟是侵略者,或许南妮想的是上前把他啐上一口呢。
“南妮想的和我一样!我们的目光相遇时,迸出了爱的火星,你难道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你说不清为什么,虽然只是在瞬间,爱情却产生了,她的力量之强大,使人无法抗拒,仅仅在我们目光碰撞的一刹那,信不信由你,我们俩立刻爱上了彼此!”
法兰德有点气急败坏似的大声表白着,让我对先前的发问感到不好意思,他毕竟是往90岁上走的人,我不能轻举妄问,尽管如此,我还是止不住地又问了一句:“南妮与你相爱,她家里人不反对?”
“没有,尽管当时在荷兰我们不受欢迎,可南妮的父母没有阻止我们相爱。”
南妮那年17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在法兰德的旧像册里,仅有一张南妮的像片,像片上的南妮穿着一条花布连衣裙,头上系着绸巾,圆圆的脸庞,圆圆的颧骨,圆圆的眼睛,脸上的线条都是圆圆润润,看上去极温柔可爱,无怪乎法兰德一眼就掉进了她的似水柔情难以自拔了。
“这么美丽的女孩怎么没给多照几张像?”我埋怨着问。
“像片多了,只是后来都叫汉娜的母亲给烧掉啦。”
“唉!怪可惜的。”我无奈地感叹着,用责备的目光看了汉娜一眼,好像汉娜叫她母亲烧掉像片似的,尽管汉娜那时还未来到人世。
“我们相爱后,南妮经常到营地来找我,有时我外出执行任务,就偷偷地带上她同去,连队里没有一个人走露消息,大家都为我保密。”
“这种情况按说不允许发生,您怎么会如鱼得水般的放任?”
“是啊!我无也法解释,只能说有点小运气!南妮和大家处的十分友好,在当时那种残酷的战争时期,大家都被迫离家出走,不知何时丧命何地,有那么一个温柔的女孩在眼前,会给人一种家庭的温馨,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所以没人向上级汇报。”
法兰德凭着运气,和自己心仪的女孩在战争的缝隙中享受着美好的爱情,为他漫长的军旅岁月平添了多少快乐,他爱南妮,爱得渗入骨髓,无论他外出执行任务走到哪里,都会给南妮寄去热的炙手的信。当他建好了塔再次回到荷兰营地时,那种归心似箭的兴奋与焦急,那种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士兵!1944年,希特勒纳粹日薄西山,战局一天天紧迫,继盟军诺曼底登陆,一场恶战在Arnheim打响,当来空袭的英国空军飞到Arnheim上空轰炸时,法兰德正和南妮手挽手地在树林里散步,他们眼见着呼啸着的炮弹被投向地面,到处浓烟四起,火光成片,南妮的圆眼睛瞪得像要飞了出去,双手紧紧攥着法兰德的胳膊,指甲深陷进肉里,两人居然谁也没有觉察,这也是法兰德从军多年,第一次真正身临其境地处于炮火之中。
开战的第一天,为保护德军的通讯器材与装备,法兰德的部队被命令从荷兰撤走,他和南妮就要被迫分手了,此次分手或许就是永别,谁知道今后天各一方,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两个爱得刻骨铭心的年轻人,怎么也不甘心任凭命运的摆布,竟然尝试着去冒犯军纪。南妮打点好自己的随身衣物,趁着天未亮,藏到了法兰德的工程车里,那时候反正乱乱哄哄的,居然无人注意到法兰德军车藏娇,一直等到他们开出了很远,已经回到了德国本土时,法兰德才冒险负荆请罪,带着南妮来见他的长官。不知道是长官为他们的真心所感动,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法兰德没有被处分,南妮被允许暂且随军,在连队的伙房帮着做饭。时不多久,法兰德被派到捷克,临出发之前,还被准了两天假,把南妮送到弗莱堡他父母家。
那是1944年11月25日,他把南妮带到弗莱堡,托付给了自己的家人,11月26日,只在家中过了一夜的他,和南妮海誓山盟的话了别,就又匆忙上路赶回部队。他做梦也未想到,11月27日,他走后的第二天,盟军的飞机来了,对弗莱堡进行了长达23分钟的轰炸,成千上万吨的炸弹从天而降,城市变成了火海,两千多名平民百姓死于那次轰炸,其中就有法兰德唯一的姐姐,和她七岁的大女儿,另外还有近一万名受伤者,如果法兰德晚走一天的话,他是否躲得过那次23分钟呢?
奉艾森豪威尔之命……
随着盟军大反攻的开始,德军越发穷途末路,战败的日子屈指可数,法兰德到了捷克后,不再建什么劳什子塔,什么塔也救不了第三帝国的命了。他的任务是开着摩托车送信,在各个部队之间串行。他每天偷着听电台里的新闻广播,知道战争已接近尾声,他对南妮的思念越来越重,渴望着早一天回到家乡,德国的胜败对他不再有什么意义,他诅咒那可恶的战争。
“我不明白,为什么偷听广播?贝尔格莱德之声不就是德军自己的电台吗?”我不解地问道。
“以前是不禁止的,后来可能怕盟军也能收听,会泄露军情,就不再让我们听了。以前电台播新闻时,都要放一首歌曲,那是一首我们大家心爱的歌……”
“《丽丽 · 玛莲》!每天差三分十点开始播送。”我忙不迭地抢着说,想让他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果然他很诧异我会知道得如此精确。
“我秘密收藏着一部小收音机,几年来一直随身带着,从未被人发现过,从广播里我知道战事越来越糟,几次动心想逃跑都未下得了决心,你知道,党卫军监视得相当厉害,抓住逃兵就地枪决或绞死。1945年5月8日,德国无条件投降,5月5日那天,我还亲眼看见挂在树上示众的被绞死的士兵。5月8日,我从广播里听到德国投降的消息后,就立刻脱了军装,换上便衣,离开捷克,徒步走回了德国。”
他背着一个袋子,像浪迹天涯的游子,独自一人,走过城镇与乡村,六年的战争结束了,八年的士兵生涯结束了,他身心疲惫,一心只想快快回到家乡,和南妮一道,过普通人的平常日子。从捷克到弗莱堡,他走了整整三个星期,当他刚刚踏上德国本土时,先找到当地的政府机构,他需要身份证明,他需要食品与睡觉的地方,那时的德国已经被盟军占领,他不知道如果碰到盟军时,他没有任何可以说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盟军会把他怎么办。镇长接待了他,并为他写下一纸通行证明,证明是用英文写的,大意是:“法兰德先生是德国士兵,正在步行回到家乡弗莱堡。请遵照艾森豪威尔将军让德国士兵回家的指示,为他放行。”
德国投降后,艾森豪威尔将军特地下了一道令,允许从各个战场下来的德军士兵回家,法兰德拿到这张证明后,心里踏实了不少,最起码是名正言顺地回家,不用担心被盟军抓走。尽管如此,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途中从未向盟军寻求过帮助,宁肯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对盟军敬而远之。
让德国士兵回家的证明
“我看见有些人在盟军那里,虽然出示了自己的证明,可还是被盟军带走了。”法兰德撇着嘴说。
一路所经之处,只见残垣断壁,疮痍满目,德国被炸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法兰德不住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希望弗莱堡能够免遭不幸,希望他的家人平安无事,他心急如火的往家赶,不知家中什么在等待着他。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位倒在路边的年轻士兵。说他年轻,是因为他只有17岁,满面尘埃的脸上还未生出胡须,他病了,不知是什么病,倒在路边无人过问,那时候,倒在路上的人可能太多了,人们见怪不怪了。法兰德没有任他无声无嗅地倒在那里,他走过去,搀扶着他,背着他,直到在纽伦堡找到一家医院,把只有17岁的兵留在那里,才又继续赶路。一年后,法兰德接到那青年家里寄来的信,青年的父母感谢他帮助了他们的儿子,并告诉他,他们的儿子医治无效,最终还是死了。
孔雀东南飞
三个星期后,法兰德回到了家,弗莱堡像大多数城市一样,未能躲过盟军的轰炸,同样是瓦砾遍地,满目疮痍,他唯一的姐姐死于一次空袭,她当时正和自己的大女儿在路上,两人双双被炸死,留在家中的小女儿捡了一条命。弗莱堡的市花园内,有一尊野鸭的石雕,被市民们当作英雄看待,传说盟军轰炸的那天,飞机还未飞到弗莱堡的上空时,那只当时正在花园里的野鸭感觉到了即将来到的危险,它不安地在天上绕着花园飞并大声鸣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觉,事后许多市民对它抱有救命感激之心,1953年,雕刻家理查德 · 邦比,为它雕了一尊石像立在市公园的水池旁。
法兰德家住的房子有幸没被炸到,虽然他家所在的区被炸得很惨,就在他回家的一个多月前,美军还对弗莱堡进行了最后的轰炸,完成轰炸任务的飞行员向上级报告说:“轰炸得不理想,没有造成新的破坏。”因此不难想象,当时的弗莱堡已经被炸得没什么可炸的了。他敲响了自家的门,父亲为他打开了门,两个男人心绪万千地对看着,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南妮在哪里?不在家吗?”法兰德看不到他心爱的女人出来迎接他,一丝不祥之云在脑子里飘,父亲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窘迫,他接过儿子的背包说:“去,先洗洗脸,我来为你煮茶,你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父亲岔开话题。
喝茶的时候,法兰德的父亲告诉他,南妮已不住在家中,搬到教堂去住了。
“什么!你回到弗莱堡时南妮还在家里!我一直以为她早已去向不明了呢!”
女儿汉娜听后吃惊地瞪大双眼高声说道,法兰德给我讲述生平时,汉娜也坐在一旁听。
“既然南妮还在,你为什么没有和她生活在一起?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要是你和南妮生活在一起,那我也就不存在了。”汉娜发问之后,又恍然大悟地嘀咕了一句,我们俩都好奇地盯着法兰德,很想知道为什么有情人却没有终成伴侣。
法兰德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他那总是挺得板直的背塌了下去,双肩佝偻着,人仿佛瞬间老了许多,他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杯子里那淡黄色的柠檬茶水,仿佛那几十年前的故事正在茶水中演变,南妮的倩影莲花出水般地冉冉上升。从法兰德苍老痛苦的面孔上,我觉察出那绝对不会是愉快的经历,他肯定已经把这段不愿再碰的伤痕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我不再继续追问,也把目光投向我的茶杯。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到桌上的金属糖罐,又把光线折射到我的茶杯里,把半杯茶水照得琼脂般地闪亮着,看上去煞是动人。
“爸爸,你们不是深爱着对方吗?你历经艰辛回到家,而家中又有等待你归来的心爱女子,本应是幸福得欢天喜地啊!你去教堂找她了吗?是什么问题让你们分了手?”法兰德的女儿不管不顾地追问着。
“我去了教堂,见到了南妮,她对我哭诉着说,你不要信啊,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谁说的不是真的,他们指的是谁?”汉娜不放松地追问。
“就是你爷爷和楼下的女邻居,主要是女邻居,她说南妮有病,可那都不是真的!他们在胡说……”
法兰德的脸痛苦得扭曲了,话也说得像梦魇般地语无伦次,听得我一头雾水。我把目光转向汉娜,指望她能给我点帮助。
“我爸爸把南妮带到弗莱堡那年,我的奶奶已经病逝,家中只有爷爷一个人,楼下住着一个单身女邻居,经常来照顾爷爷,后来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了。”
听了汉娜的解释,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法兰德母亲去世时,他的父亲也不过只有五十多岁,楼下住着的一位并不年轻的单身女人,借着邻里关系经常关心照顾着法兰德的父亲,久而久之就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一起,不过南妮在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一个并不老的前摔跤手,和儿子带来的年轻女朋友住在一个屋檐下,想来不和合邻居的意,她是怎样从中作梗,使南妮离开了法兰德的家,而法兰德的父亲也没有去挽留未来的儿媳妇,是未来儿媳妇不中严厉古板公公的意?还是未来儿媳妇对他是一种不易抵抗的诱惑?这一切都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了,就是问出个水落石出又怎么样呢!我只是很想知道南妮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教堂收留了南妮,南妮也帮助教堂做事,难道她后来做了修女不成?”
“没有,她后来被送到法军的收留所去了,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后,被送回了荷兰,我没有留住南妮,我犯了一个终生不得饶恕的错误!可我也是人,我不可能没有错啊。”
法兰德的声音里渗出了泪水,平日里炯炯的目光消失了,眼球呆滞地浮在混浊的眼眶里,沉积在心中几十年的悔恨一下子压垮了他,他是那么苍老,苍老得本应让人生出同情,可我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怜悯之心。二战时期因各种原因生活在德国的外籍人士,其中不少人都是因为爱上了德国士兵后,跟随到德国来了,战后,当她们被送回本国后,因和侵略者搅在一起,被视为没有廉耻的女人,人们剃光她们的头发,向她们吐口水,扔石子,她们属于最最无耻的女人!随着德国的战败,她们的人生也败了,我可以想象南妮被送回家乡的下场,更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法兰德醒悟过来后,千方百计地寻找她,而她却没有回过半个字,她的心已然被伤透,没有了知觉,如果她心内还有一丝感情的话,恐怕就是对法兰德的恨了。我前几天还看到老法兰德坐在小河沟旁的木椅子上晒太阳,他告诉我,他去了照相馆,把南妮的像片放大得比真人头还大,我听了之后不以为然,不过是慰藉自己的良心罢了,再大的像片也弥合不了南妮那颗破碎的心,我止不住地指责了法兰德一句,说他对南妮的行为实在是不可饶恕的!他听后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说:“恶毒的法兰德!”
曾经沧海难为水
战争结束后,法兰德先是在一家工厂找到一个职位,没干多久又换了地方,重操旧业,干起了开车这一老行道,做了市政府的司机,他这一辈子几乎全是和方向盘打交道。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汉娜的母亲,一下子掉进了情网,那天汉娜的母亲正跟一伙年轻人在街上跳舞,法兰德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当年她在Arnheim第一次见到南妮一样,他的心灵颤栗了,那是他要的女人,是她未来的女人,他毫不迟疑地向她走去……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不久有了孩子,先是汉娜的哥哥,然后汉娜出生了,汉娜刚刚来世,她的爷爷就离世了,所以汉娜对自己的爷爷毫无印象,只是后来听家人说起。爷爷葬礼那天,汉娜的哥哥哭喊着,用小手拼命地去刨墓地的土,想把爷爷从土中拉回来,汉娜的母亲也没能活得很久,不到50岁突然病死了,那年汉娜只有11岁。
“瞧,这是我父母的结婚照!”汉娜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立着的镜框,里面放着几十年前一对新婚恋人的旧照片,我接过来细细地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震,汉娜母亲竟长着一张和南妮十分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对圆圆隆起的颧骨,与南妮如出一辙,只是在表情上少了些许南妮的自然柔和,那是所有在照像馆拍出的照片的特点,我抬起眼睛问汉娜:“你不觉得你妈妈和南妮长得很像吗?”
“当然啦,不难看出为什么我爸当年一下子爱上了我妈妈,你也可以想象,为什么我妈妈结婚后,由于嫉妒,把南妮的照片几乎全部烧光。”
汉娜的母亲去世后,法兰德又遇到了另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子玛莉安,两人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后,也撒手离他而去,老法兰德命硬,在战争中磨滚了几年毫发无损不说,他的女人也都活不过他!我很好奇想要看看玛莉安的照片,但还是把这念头强压了下去,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害怕,玛莉安也会有一张与南妮相像的脸。
再有一个多月,法兰德就要86岁了,他告诉我,他死去的姐姐的丈夫,现已经90岁了,可还是要从曼海姆特地赶来为他祝寿,
“他当年对南妮的印象好极了!”
老法兰德骄傲地对我说。我感叹地对他念了作为标题的两句中国古诗词,他一定要我翻译给他听,
“意思就是过生日时别忘了请我吃蛋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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