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奶奶的故事(五)

(2025-11-25 08:49:43) 下一个

奶奶渐渐地老了,腿脚变得僵硬不灵活,浑身的关节也常常酸痛,不去求医吃药,她自己就是半仙,从家中翻出一口坛子,叫来单元里的三个晒图公司 (尿床学名曰画图,晒图是画图的延伸),一声令下:尿!楼下的邻居男孩小胖子年纪稍长,一脸的不好意思,握着小把子当着奶奶的面半天尿不出来,而且也只尿了一次就再也不干了。弟弟是自家的孙子,爱搭不理地拿着劲儿,奶奶老得拿好话填活着。就是楼下蛋蛋最积极踊跃,一有尿就心急火燎地往楼上跑,对准奶奶的坛子一阵猛浇,没多半天一坛子就尿满了,他还余兴未尽地问奶奶还要不要了,热心得不得了。奶奶把这坛子宝贵的童子尿先用油纸盖住,用绳子系紧,再用和好的泥巴把口封死,然后抱到楼后,先闭眼伸手一掐算,问了四方的过路神仙,最后在靠近一棵杨树附近的地方画了个圈,让我们挖了个坑把那坛子神水给埋了进去。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起坛的日子到了。奶奶站在凉台上指挥,表兄毛毛拿着把铁锹在杨树下探雷。奶奶上了岁数记性不好了,指了几处都没挖出来,把毛毛烦得撂下锹不干了,奶奶在凉台上急得慌忙许愿:“小毛,你给饿刨,你给饿刨!刨出来饿给你点心吃!”

点心在当时是稀罕玩艺,凭票才可以买到,老妈常常在星期天拎着大姨从广西捎来的手编精致小竹筐,到服务社买回几块松软油润的黄蛋糕,或者酥皮儿加馅的小甜饼,我们家孩子多,每人连一块都分不到,刚刚把个馋虫勾出来,点心就没了,大家用手指把掉在小筐里的点心渣沾着口水吃得干干净净,那股子余意未尽的遗憾像小虫子似的搔痒着你的心,所以我们小时候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长大以后,可以工作挣钱了,一定让家里的点心筐永远满着,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吃个痛快!奶奶当然知道点心在孩子们心中的分量,虽然她自己也是嗜甜食如命,但为了那坛子宝贵的童子尿,不得不忍痛割爱。重赏之下,毛毛终于把那坛子“神水”给刨了出来,单元里的孩子们当时围站在一旁开心地起着哄,学着奶奶的陕西口音笑叫着:“小毛,你给饿刨,你给饿刨!”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是好几十岁的人了,但只要一说起“小毛,你给饿刨”时,仍然会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毛毛把坛子刨了出来,当然不是为了一块蛋糕,奶奶经心酿制的神药,怎能让它烂在地里呢?再说大家都好奇得要命,比奶奶还着急地想知道这坛子童子尿的下落。毛毛奉命把坛子放在楼后蛋蛋家的窗台下,大家就耐着性子等着奶奶下楼来举行开坛仪式。她老人家不只精通按摩之道,还懂儿童心理,你不是想知道这坛子尿的情况吗?她就越发从容镇定,不慌不忙地吊着你。她先从家里找出一团棉花,又在凉台上翻出一根木棍,然后把棉花细心裹在棍头上,再用布条束牢,整个制作过程进行得一丝不苟,表情居然也是极其严肃。我们好不容易熬到她煞有介事地做完这件工具,催促她快点儿下楼开罐去,怎料想这简单的开坛一事竟比庙里做道场还繁琐。奶奶放下宝棍,回身缓缓地坐到床上,不紧不慢地卸掉头上一支支发卡,抽出束住头发的簪子,脑后的发髻浑然散开,一头灰白的长发软软地卧在她的肩上,那长发飘逸的样子看上去居然有股子幽深的老侠女之风呢。你不要以为她的发卷打开后就可以下楼了,那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二步,楼下守尿罐的孩子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在下面不停地尖声催喊着,奶奶才不去理会我们心情,她脸上带着笑,缓缓地跷起了腿,开始了一项最使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松裹腿!中国有一句众所周知的歇后语叫作: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以此不难想象旧式老太太们的每天裹放脚一事有多么冗长费时。我们小时候经常笑话各自的奶奶在裹脚上所下的工夫,有谁曾体谅过老太太们的苦衷呢,要把那么长的布条,连脚带小腿细细的缠裹,缠松了,会脱落,缠紧了,会影响血液的流通带来疼痛,要缠得恰到好处又美观大方,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缠足,这一封建社会臭名昭彰的恶习,千年来给中国妇女带来了多少肉体与精神上的痛苦,实在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奶奶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获得了满足,终于进入了准备工作的最后阶段。她脱下内衣,只身披上一件长衫,举着那根像特大号火柴的棉花棍子,在一群孩子们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下了楼。人老了,会变得很孩子气,奶奶经常故意耍花招与人斗气,你若是中了圈套,被她气得半死,她却背过身去暗中偷偷地坏笑着,她偷笑的样子十分可爱,两只瞳仁贼亮,一对酒靥上下翻滚,按捺不住的得意神色满脸流溢,但瞬间即逝,一回身,她又摆出一副古怪刁钻的样子。老妈那时不了解奶奶的捣乱艺术,经常被奶奶气得走投无路,相比之下,奶奶的道行占了上风。

奶奶坐在小凳上,脚前摆着尿坛子,周围立着我们一群孩子,好奇地睁大了双眼等待着。奶奶用木棍去掉封口的泥巴,解开系住坛口油布的绳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在地下埋藏了几个月的童子尿,带着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酸、硷、馊、酵的阴阳怪气,兴高采烈地涌了出来,熏得大家连连倒退十几步,先前的好奇之心一下子就被熏跑了。奶奶则正襟危坐,一脸坦然,想必那正宗酿制的童子尿就该是此种味道吧。她老人家卷起裤腿,袒胸露怀,手持棉花棍,在坛子里小心地搅动着,然后就在全身上下的关节处一丝不苟地涂抹起来。老太太披头散发地沐浴在阳光下,手中的棉锤翩翩飞舞,远远望去就如同武林女坛主摆阵做法一般。

法毕,奶奶收拾好道具,竟蛮不讲理地硬要把家什寄存在蛋蛋家的凉台上,蛋蛋家居然也就同意了,想必因为坛子里的大部分尿都是蛋蛋的,所以他们在感情上还是可以接受,再说,让奶奶天天抱着尿坛子上下三楼,似乎也不太人道。就这样,奶奶天天都坐在蛋蛋家的窗台下,认真地做一遍自我治疗,直到蛋蛋家再也忍受不了那股子奇味以后,奶奶才抱着坛子,改在自家的凉台上行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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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驴县令 回复 悄悄话 治疗关节炎。
skyline荷9 回复 悄悄话 看到最后松了一口气,还好奶奶对童子尿只限于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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