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手情足义

(2025-07-05 08:27:51) 下一个

我怎么会骨折呢?而且一断就好几处,看着X光片上的手骨头,怎么看怎么像人家的,从小到大都是经打又经踹、经拉又经拽地有惊无险,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的身上啊!

十天前,法兰德太太扭伤了脚,我主动去帮她遛狗,遛一个是遛,遛两个也是遛,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还把家里的一副拐送去给她用,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还没有个三长两短呢?法兰德太太不这么看,先是硬塞给我一盒巧克力,后来又特地跛着脚来叫门,送上一瓶好酒,嘴上还不住地解释,说那副拐没能同时带来。

“急什么,我又用不着。”我随口说道。

“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种事谁也说不好。”她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不说,还怪怪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止不住地抽冷气,第二天我就摔倒在冰天雪地中。

那天是3月1号,离万物复苏的惊蛰只有五天时间,可德国却一点春天的迹象都没有,风雪交加,好像是在寒冬腊月,前日融化了的雪水又冻成了冰,走在上面一步三滑很艰难。我本不想穿过田野,那里的路会更不好走,可想到冰箱里既没鱼也无肉,放假在家睡大觉的儿子下午起床时吃什么呢!儿子没得吃,对一个做母亲的尤其是中国母亲来说,似乎是件有罪的事情,孟母当年三迁其址,除了想躲开不三不四的邻居,还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住家离商店太远。为了二十多岁、膀大腰圆的儿子,我打算不顾风雪,仍旧穿过田野遛狗,想在下一个居民点把肉买回来,谁想却脚下一滑倒了下来。

“不巧,大夫正在做手术,说不好还会要多久,您是要等呢,还是换家医院?”外科诊所的护士小姐设身处地关切地问我,她看得出,我正在痛苦之中。

虽然很痛苦,我仍旧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等。”离这家私人小医院百十米远,立着另一个很大的医院,在大医院就诊,哪怕是急诊,统统要等,而且每一个步骤都要等,所以我宁肯在这里冒险等下去,先生与我意见一致,他扶着我,我托着断了腕的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我怎么会如此地愚蠢!平常总痛斥先生娇惯儿子,自己却为了儿子一顿饭没荤摔断了手!我走在一步三滑的路上,不注意脚下的危险,反而没完没了地唱着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里面的一首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太阳一出一点红,大江跃起一条龙,一支人马强又壮,闹得南山一片红!”到现在我也搞不清,买肉和南山人马有什么关系。

“您运气真好,大夫的手术做完了,请随我来。”护士小姐匆忙地向我走过来,把我让进治疗室,候诊的病人不少,没有人提出异议,我很痛苦,他们都看在眼里,我等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椅子还没有坐热。

大夫个子很高,做手术时戴的那顶塑料帽子还未顾得上摘下,很老到地打量着我的手,手毫无生气的歪向一边,手指像鸟爪似地回蜷在一起。

“看上去不太妙啊,怎么发生的?”大夫开始问诊。

“遛狗!”我万般无奈地回答,把给儿子买肉的详情隐瞒过去。

“去吧,先照张片子。”

其实当时我就想半途回转,风那么冷,地那么滑,又没人逼我,为什么偏偏自找倒霉!那首革命歌曲的旋律冻在嗓子眼里不肯离去,我着了迷似地踏着旋律,走着鼓点,就是不肯回头,直到摔在那里,一阵巨痛铺天盖地,我呻吟时用的仍旧是那个旋律,要不是见到鬼才怪呢。狗一发现不对就立刻跑到我身边哀哀地叫着,我坐在雪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骨头断掉是这样的疼!

照相室的护士小姐在我腰上套上防辐射的围片,那家什死沉,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然后又小心地摆弄着我的手,一会儿工夫,断手的图片就出来了,不是医生都看得出,手腕下那根粗骨头断了不说还错着位,手腕中间的什么骨头也摔裂了,好像地震带似的,裂纹向内里深去,另一边的韧带也撕裂了,应了人们常说的不做岳飞就做秦侩的豪言壮语,小小弹丸之地的手腕,竟叫我摔出了面面俱到的高水平!看着光片,革命歌曲的旋律又挤了出来,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走火入魔吧。

“情况挺麻烦,断了不止一处,而且还重重地被挫了一下。”大夫站在光箱前,对着我X片上的骨头指指点点,他头上的帽子不见了,一头灰白发短短地立着,年纪大约55岁以上,很有经验的样子不说,态度十分和蔼。

“马上会有医师为您注射麻药,然后我来为您正骨。”说完就笑着离开我们,去另一间诊室看另一个病人。我僵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那首歌的旋律又冒出了嗓子眼,本想告诉先生,要不是因为这首歌,恐怕我也不会摔倒,但转念一想,他哪里会知道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呢!说都说不清楚。我从未有像那天那样,对两种文化的沟通抱着沮丧的绝望。

当疼痛减轻,我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托着断手。漫天皆白,除了我和狗,不见人迹,平常遛狗的同事都看出天气恶劣、危险,找容易走的路,偏偏我这等执迷不悟。托着断手,不容易掌握平衡,没走出一百米,我又一屁墩摔在路上,摔得如何,是否疼痛,我感觉全无,只是专心致志地托着断手。平常厌恶手机,那天猛然觉出它的好处,要是有个手机在身,想叫警察叫警察,想叫急救叫急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会有今天的狼狈!

护士小姐带着表格来了,未被麻倒之前我必须先填表,这是在德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定要填表。德国代表着认真、严谨、有秩序,表格就是它们彼此衔接的链条,我用左手替右手签了名,字母很没有文化地歪斜着。

“这哪里是我的签名!万一出了意外,保险公司认帐吗?”我表情严肃地戏谑着。

“你还是摔得不够重!”先生丢下我交表去了。

没过多久,穿着一身绿手术服的麻醉师来了,不就是打针麻药吗,哪里需要穿带得如此整齐?他戴着眼镜,一副挺智慧的样子,见我不是德国人,第一句就是:“您会说德语吗?”

我特别正经地回答:“很少一点点。”句子不长,语音、语法无可挑剔。

聪明的麻醉师一下子就听出我的不满,他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小看了我。

他把我的胳膊麻醉了以后就又忙着麻别人去了,我和先生闲聊着。

“知道吗,医生是法国人,口音就能听出来,有意思的是他的姓,斯特拉斯堡,我刚才交单子时看到的,而且他是专家,脚专家!”先生告诉我。

“好啊,碰到专家啦!手和脚以前都叫爪,是一样的东西。斯特拉斯堡,叫这等名字,一定是以前的贵族,搞不好整个斯特拉斯堡都是他祖上的!”斯特拉斯堡是法国阿尔萨斯省的省会,一个古老美丽的城市,欧盟总部就设在那里,离弗莱堡几十公里远。

胳膊被麻醉了,平搁在桌上,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它失去了大脑控制,所有的筋啊骨啊如同虚设,像根软软的面条,你必须握住它,否则它就会往随便哪个方向滑走。和先生闲扯时走了神,一松手,胳膊跑了,跑的方向是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的,慌得我急忙用左手把它捞了回来,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人了。

医生来了,非常熟练地接好了手,两分钟不过,到底是脚专家,雕虫小技也!骨头正了,疼痛被麻住了,我感觉良好,趁机询问大夫的身世。

“您叫斯特拉斯堡,难得的名字啊!”这是我的惯计,欲有所求,先真心吹捧。

“不是啦,在德国,你若是在国外读的书,就要在名字后面注上你所攻读的大学名字。我出生于法国南部,在斯特拉斯堡读完博士,所以要加上地名,如果换做您,就要冠上北京二字。现在请再去拍张片子,看看是否接好。”

片子出来后,专家大夫很满意,在护士的帮助下,为我打上石膏。

“骨头断裂的位置不容易长好,很可能需要手术,请明天来检查石膏打的松紧,星期一再来照片子,看看是否要手术。”

“我可以走了吗?”

“要问麻醉大夫。”

绿衣绿帽的麻醉大夫来了,不等我张口,就熟练地医嘱过来:“至少三小时以后才能走,要等到知觉回来,胳膊自己可以活动。”

我差一点儿昏厥过去,必须在走廊里坐上三个钟点,这不是正常人所能忍受的。

“大夫,请拿一张表来,我要签字,证明是自己坚持要走,出了事情与您无关。三个小时坐在这里,我反正也会死去的。”

我不顾一切地抗争,连最厌恶的填表一事都看轻了,先生气得哑口无言,对着大夫一个劲地陪笑脸。意外的是大夫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笑的样子很可爱,使人看起来更聪明,他招呼着护士小姐:“安娜,去给她煮杯咖啡,弄点饼干来。”然后仍旧带着笑容对我医嘱:“喝杯咖啡您就不会死啦!”

安娜是个有种咄咄逼人之美的漂亮女孩,她送来了咖啡,不是一杯,连先生也有份,饼干不是一块而是满满一小盘,我腹中空空,闻到咖啡的诱人香气,把轻生的念头丢到爪洼国去啦!

“平日里总是忙忙碌碌的,今天被强迫坐在这里其实挺好,咱们吃着、喝着、聊着,你就不要再闹啦。”

先生语重心长,我见好就收,我们真的就轻松自在地扯上闲话了,不怕你见笑,我们聊的都是关于儿子的事情,好像为了儿子摔断手还不足够似的,做父母的人大都傻得近乎痴呆。当我终于被释放回家时,我们竟聊得忘记了时间,这种强制下的休息真不可小看,疗养院定是根据这个原理而来的。临走前放下五个欧元给台后的护士小姐略表谢意,不只是为了咖啡,他们小医院的护士大夫,个个都让我满意。护士小姐眼光中带着惊讶,不知是觉得我给多了,还是给少了。

第二天,儿子开车送我来复查,既然他是我断手的罪魁,就必须牺牲他的懒觉,当他听到是哪个医院时马上告诉我:“尤纳斯的爸爸就在那里工作。”

尤纳斯是儿子的朋友,在大学读教育专业,我们认识他不短了。一年多以前,他建议儿子在IKEA买了个衣柜,虽说正在打折,价格仍旧不菲不说,还十分的不中看,好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只要见到它心中就反感,所以,儿子的其他朋友我或许记不住,尤纳斯却不会忘记的。当我们在医院门前泊车时,儿子指着一块牌子说:“这块地方是尤纳斯爸爸的专门停车位。”看见牌子上的名字我大叫着:“他就是给我接手的医生啊!”儿子听见止不住地笑,他想起来了,尤纳斯的爸爸是法国人。

再一次光临诊所,所有的护士小姐见到我都笑容满面,熟人似地打着招呼,昨天在那里闹腾了好几个小时,闹出中德友好了,连麻醉师看到我,都笑着招手致意。回国时常被人问到关于德国的排外问题,我总是老老实实地交代:“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我一点都不瞎编。

再一次看到法国医生,我只字不提尤纳斯,只是暗地里细细打量着,尤纳斯除了个头以外一点也不像他爸,一定是像他的德国妈妈。他的妈妈是教师,在我儿子以前的中学任教,儿子说她很和蔼可亲。尤爸检查了石膏情况后,表示满意,要求我周末过后再来检查,那时就可判定是否需要手术,“像您断的这种情况,百分之八十都要手术的。”他以专家的口吻恫吓着。

那个周末是我与诊所抗争的两天,我铁定了心不让他们挣到手术钱。四十八小时我意念不断,“手啊,你绝对不能长歪!”想在我的骨头上打钉固位,半年后再开刀起出,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星期一,我又来到诊所,虽然不情愿,还是去拍了片子。才几天的工夫啊,我已经被照了六张X光片,居里夫人是怎么死的,吃射线呗!可你知道我儿子怎么安慰我?

“你就拍吧,尤纳斯的爸爸不容易啊!他要付钱给尤纳斯和他的姐姐,还要养活再婚后的两个孩子。”我儿子说。

听后才知道尤爸妈已离异多年,为了尤家四个同父异母的孩子,我就当一次居里夫人吧。

尤爸看着片子,眼中流露出惊讶,真心诚意地恭喜我,一点没有为失去手术生意的遗憾,很有医德的。不过我仍旧被要求三天之后再来复查,“谨慎为重!”他如是说。

断手后的一个星期,我第四次来到诊所,与那些缺医少药的地方相比,我可算得上国家元首级待遇!可当又一次被要求拍片时,我这个元首恼怒了,儿子一本正经地相劝:“你就拍吧,尤纳斯明天过生日,他爸得准备礼物啊。”

我糊涂了一秒钟后,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有其母必有其子,儿子和我一样,难得正经!尤纳斯哪天生日不重要,尤爸挣钱才是要事啊。

我为了儿子的吃肉问题摔断了手,儿子很领情,一次次地开车把我送到诊所。断手期间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和先生、儿子(幼年)走在群山峻岭,在一处山崖上停住,正在不知所措之间,云中飘来一位道家打扮的老神仙。

“为什么不往前走呢?”老神仙问。

“断崖太宽,怕跳不过去。”

“把孩子放下,没有负重不就跳过去啦!”

“那怎么行!这是我儿子啊!我过去了,他怎么办!”

“得放手时须放手!”

然后那道家仙人就不见了。

此梦对我触动至深,第二天一五一十说给先生听,怎么想都有些神鬼气,不写下来似乎既对不起断掉的手也对不起梦。正好又赶上李安的《断背山》出笼,到处炒得热热闹闹,我就也应了个景,写下《断手记》去混淆视听,原本的题目是“得放手时须放手”。

十几年后,我又断了脚,我这个人啊,特重手足情。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毛驴县令 回复 悄悄话 德国大婶都会规规矩矩按医嘱办事,我是例外,德国人认真,但我经常能说服他们,我主意多。
广陵海陵延陵 回复 悄悄话 毛姐手足情深,更有舔犊深情。话说是不是很多德国大婶都会签字然后回家,你是得了德国文化的精髓,故他们都对待你如他们的一分子。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