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做骗子更轻松

(2025-09-26 07:19:33) 下一个

 

 

法兰德和尤万尼

我和法兰德一家有点渊源,是人们常说的“世界太小”的缘故。法兰德先生经营房屋管理和房地产生意,最初是从老头、老太太那里听到法兰德的名字,因为我曾经住在那里,甚至还见过法兰德先生一面,只是谁也没注意过谁而已。后来,我从弗莱堡搬到小镇上,遛狗时认识了一个也叫法兰德的女人,熟悉以后问她,怎么会搬到小镇来的,她说是经营房地产的哥哥介绍的,法兰德太太婚后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姓氏,她的丈夫觉得自己名字不悦耳便随了她。根据姓氏,我一下子就联想到我认识的法兰德,结果还真就是他哥哥。不是有点缘分吗?有趣的是,是狗把我们引到一起来的。那天,家狗突然发现了什么,撇开我不顾,飞快地顺着痕迹拐入另一条街没影了,慌得我大喊大叫在后面急追,以为他发现了正在发情的母狗。等我找到自己的狗时,发现吸引它的原来是条名叫艾纳的小公狗。狗屁股里有条臭腺,二只狗碰到一起时,总要在尾巴下面嗅来嗅去,它们的臭腺能分泌出它们的喜好、性格、口味等七情六欲,狗们就靠着自己鼻子的优势,断定来狗是否与自己志同道合,我的狗和艾纳就是这样成了最好的朋友。认识了法兰德太太不久,她父亲的女伴因心脏病突然离世,老人不能忍受一个人的寂寞,几乎每天都从弗莱堡来到女儿家,一起喝过早茶,然后带着艾纳散步,我呢,顺理成章地又认识了第三个法兰德,最有特点、性格的老法兰德。

2005年,二战结束六十周年,我把老法兰德二战时的经历写成了故事。故事发表后,把登着他照片的报刊送过去,从那以后,他只要见到我,就先要握手,好像两国元首会面似的一本正经。对于他给我的荣誉,我受宠若惊,可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两年了,我和这位当年的帝国老兵,元首长、元首短地问候寒喧,可怜我这双手啊!握手之后就开始谈政治,由于我的缘故,他开始对中国发生兴趣,把电视报里有关中国的节目事先勾画下来,见面就提醒我想着看,比我还上心。看完后还和我讨论心得体会,我要是说没看,他就在自己眼前晃手指,责备我不关心自己国家的事情。他那年88岁,硬朗得简直不好形容。牙齿一颗挨着一颗,连多生出的、重叠的牙齿都依然健在,每次我看见他的牙,不能说嫉妒,至少也是红眼羡慕。老家伙身上传统美德不少,做人正派本分,而且善恶分明。他人老精神不老,见到女人仍旧要欣赏,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是排不上队的,他要的是身轻体健、能够与他结伴出游的女人,用他女儿的话说:“六十岁以上的女人在我父亲眼里不再是女人!”

老先生活到这把年纪,可以说是历尽沧桑、世故皆知,好像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很看不上儿女这一代,他常跟我唠叨,很轻视地说:

“迪特(他儿子)说得了关节炎。他这年纪,关节炎,笑话!”

是啊,和精神矍铄的老家伙比,他儿子真是不怎么的。我一下子想到中国人的一句话,“人到88,还没个小腰渣!”他儿子不过五十岁,老子还不知道关节在哪儿,儿子怎么就敢先发炎呢。

“汉娜(女儿)就知道窝在家里,叫她和我一起下馆子吃饭都不去,一点享受都不懂!”

他评完儿子论女儿,都没有他活得潇洒,我理解他丧友之后的孤独,儿孙自有儿孙的事情,谁能够像他那样,在这等高龄仍旧如此逍遥自在呢?!像许多德国人一样,老法兰德对意大利情有独钟,几十年如一日,年年都要去意大利,直到他的女伴过世,才终止了这一几乎成为规律的习惯。他不愿一个人长时间上路,他的家人也担心他,尽管老父亲没有关节炎,又有得生活情调,可毕竟是往九十岁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老话,在德国也被认同。老法兰德是那种德国话说Keine Setzfleisch 坐不住的人,意大利不去了,他开始从事短距离、短时间的旅游,隔三岔五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汇报行踪,完了还总不忘问一句,我是否也去过,就显他牛气。一次他去了捷克,半夜两点出发,整整五天在路上,他回来后和走之前的精神气一模一样,找不出丝毫的疲惫,你不服都不行。

“你知道那地方吗?二战结束时,我就是从那里走回弗莱堡的。”

他又来考我,不过这回轮到我牛气。

“您的历史我现在比您都清楚。您忘了,黑纸白字都让我写下来啦。”

他当然没忘,只是改不了反问回来的习惯而已。他忘不了战争结束的日子,忘不了怎样千辛万苦从捷克走回来的那三个星期,他头脑里负责往事记忆的部分仍旧轮廓分明,倒是今天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让他头脑混混。汉娜告诉我,前不久他处理信件时,看到一封信,上面“白送手机、分文不取”一行字耀眼分明,既然白送,为何不要一个呢?本着此种心态,他填表画押,把信寄了回去,不在乎他是否需要或会使用手机。要不是汉娜及时发现退掉了合同,不定要付多久的冤枉钱。德国各种以正当、不正当方式骗人骗钱的信件实在不少,他一个老人,尽管精神抖擞,也难辨别真伪。

一次汉娜又哭笑不得叙述,她爸稀里糊涂地又在什么信上签了名,然后就从电话公司得到了一项留言服务。打电话给他,响铃四次以后,就自动转到留言系统。老法兰德身体虽然很棒,听力却不再出色,汉娜每次打电话给他,都必须长久响铃等待。有了留言功能后,四声一过,就被要求留言,把汉娜气得头上冒火!老人对此服务浑然不知,当电话告诉他“有人留言,请按X键就能得知”时,他不屑一顾地哼着鼻子:“想骗我去按键,按了键好收我钱,没门!”老家伙心明眼亮,哪里会上这个当,我听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汉娜气急败坏地跑到弗莱堡,带着老爸去了电话公司。电话公司说,已经签约不能立即退出,至少要三个月以后才能解约。结果,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留言功能,在他88岁大寿、精心策办的宴席上,给他一个难过的重创,他在瑞士的同代表亲一家,从来都没有错过他的生日宴,今年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老人失望得甚至心里难受,而罪魁祸首就是那留言功能,瑞士的亲戚由于年龄太大,身体虚弱,临时不得已改变了计划。他们事先打电话过来,和汉娜一样,四声之后就被强制留言,只好在留言里为他祝寿,他呢,却宁死也不去碰那带有诈骗嫌疑的键!

“你要小心啊!像这类信件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他办,你们去办一个授权,以后没有你的签字,任何条约都不生效。”我对汉娜建议。

“根本没门,他会觉得受了极大的伤害。他觉得自己始终如一强健,头脑始终如一清晰,能够骗他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接着汉娜又给我讲了段一年前老法兰德的事迹。

在弗莱堡的一条街上,老法兰德正踱着步,身后一辆车嘠然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从车里跳出来,兴奋地冲着他大叫着:“妈妈蜜啊!天啊!太巧啦!在这儿遇到你!是我啊!你不记得啦!我是尤万尼啊!意大利的尤万尼!”

尤万尼以南欧人的热情,拉手拍肩,大呼小叫,把个老法兰德也搅得跟着兴奋起来,意大利是他热爱的国家,一年有时可以去上两次,眼前这位尤万尼,他虽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人家却没有忘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觉得被人大大地恭维啦。两人越聊越近乎,反正就在家门口,老法兰德干脆把尤万尼请到家里,一边喝茶一边侃,心旷神怡,当他和尤万尼终于恋恋不舍告别时,他手上多了件尤万尼正在推销的高档皮夹克,尤万尼的钱袋里,装着老人家里所有的现金,甚至老人以前出门剩下的外国钱币,手中还拿着老人的什么衣物,谁也不知道尤万尼都跟他唠叨了些什么,只知尤万尼当时正处于钱紧的困难时期。老法兰德对这次经历闭口不谈,因为事后也觉出上了当,而他是不应该上人家当的,上当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他儿女这样人的身上。

天下事真的会十分凑巧,巧得人都不敢相信,汉娜给我讲了尤万尼的故事才一个星期,她又笑得合不拢嘴,给我讲了尤万尼下集。

“迪特,我哥哥,你认识的,上个周末他在家附近散步,他关节炎又发作了,走得很慢。一辆汽车在他身后停下,一个男人跳下车大喊:“太巧啊!在这遇见您!您还认识我嘛?我是……”

不等汉娜说完,我就接了过去,我们俩异口同声地大呼着“尤万尼”!笑得直不起身。

“我哥说,当然我还记得你的!我早就等着你呢,不光是我等着你,还有其他的人也在等着你呢!尤万尼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又有些得意,他问:“还有谁等着我啊?”我哥说,警察啊!你猜怎么着,这“尤万尼”立刻跑回车里,连门还未关上,就启动了车,尽可能快地溜掉啦。”

我回家立刻说给先生听,笑是笑得开心,一想到不知还有多少个尤万尼在路上,又觉得有些苦涩。记得欧 ·亨利有一篇故事,写到两个招摇撞骗的人骗昏了头,又骗到以前曾经骗过的地方,立刻被认出,痛打一番赶了出去。从此后,他们每骗一个地方,就在小本子上记下那里的名字,决不会再去那里第二次。而今天的世界,不知是笨人多了,还是骗子多了,骗人与被骗如同家常便饭,骗子们毫不在意是否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被骗的人倒要时时记下被骗的经历,作为一个被骗的人,丢了东西不说,还要比骗子多做一份记录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做骗子倒要轻松自在。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