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有人昨天发给我一幅字和美好的中秋祝愿,这让我感动,我回信说,“书法写的真棒,个个看上去都像块月饼,而我喜欢吃月饼,却没兴趣进城去买。”我病了一个星期,孙子来时染上的,人懒懒的,但就是病了也必须照常做事,因为我是家里的脊梁骨。昨天晚上月亮很美,庸倦在一团云里懒懒的,好像也染上了感冒,可她即使病了也仍旧美得让人心旌飘摇,我想起那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得”的老话,想起自己曾经以此句为题目写过的一篇文章,挂出来应一下中秋之景吧。
月儿弯弯照九州
中秋节前一个星期,先生去L市出庭,我就也跟着去了,L市离弗莱堡60公里,紧挨着瑞士,那里的人民很努力,市中心建设得很舒适。先生大学时期曾经在L市法院实习过半年,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们都愿意旧地重游。那天天气美好,先生进了法院的大门,我带着狗,来到法院旁边的花园,找了张沐浴在阳光下的木椅坐下,掏出特地为等待带来的当天的报纸,我读我的,狗玩狗的。因为时间尚早,人们还在上学上班,园子里少有闲人,两个园林工人正在打扫整理花园,工作服上的反光线在树荫和日光下,交替地闪着;一个昨晚就喝过了的男人,脏兮兮的衣服,粘乎乎的头发,目光呆滞地在醒酒;还有一个带着步行车的老人也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除了过往行人,我和我的狗看上去最健康快乐有学问。
报上的一篇文章吸引了我,文章是采访一位心理专家,问题是关于那对儿在葡萄牙丢了孩子的英国夫妇。根据专家的分析,那孩子丢得蹊跷,那父母表现蹊跷,一口气把文章看完,我也觉得其中似乎有诈似的,媒体的力量真不能小看,明明人家丢了孩子痛心疾首,一经媒体的嘴整得像出阴谋似的。一个老妇人提着包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我笑着和她点点头继续看报,椅子很长,我们各占一头,互不打扰。我的心思仍旧在那失踪的女孩身上,难道还真是她父母在捣鬼?有谁肯拿自己的骨肉开生死玩笑呢!坐在椅子那头的妇人遇到了熟人,叽叽呱呱地用东欧某国的语言聊天,在德国呆久了,虽然不懂,也能把语言猜出个大概。欧盟越来越大,东欧国家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出国时他们还叫苏联南斯拉夫什么的,现在早就换了新名字,我总也搞不清。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放下报纸,开始晒太阳逗狗,那女人则开始拆包裹,盒子里装的像是信件什么的,我说她老妇人实在有自以为是的味道,忘了自己其实也慢慢进入老妇人的队伍,她看上去大约六十左右,因嘴上的皱纹是竖着的,所以尤其显得苍老。
“你也是女人,我们女人怎么会这样的不幸呢?!你的狗?可爱。”她见我不再看报,开始和我沟通,十分开门见山。
“对,我的狗,经常也很烦人。”
“有狗好啊,像家人!我,一个人生活,没有亲戚,没有好朋友,一个人,孤独无助。”
“我1992年就到德国了,你呢?哟,比我还早,没看出来。我是克罗地亚人,是啊,原来的南斯拉夫。我丈夫是俄国人,我们正在离婚。”
“他被一个35岁的俄国女人勾走啦!我53岁,和他结婚15年,现在他找到年轻的了。”
我咽了口唾沫,什么活也说不出来,她竟然比我还小一岁,看上去那么老!我先生比我大两岁,至今还没有被人勾走。
“我丈夫喝酒,打人,有一次差点把我掐死,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
打自己的女人,真可恶!我怀着同情听,脸上的表情恶狠狠,谁要是敢动我一小手指,我就把他胃里的饺子打成片汤!
“我丈夫有工作,你一定知道那家汽车大公司,他在那里做技工,好多年了。他收入很好,我们在克罗地亚还买了房子,等我离婚后,那房子的一半属于我。我丈夫不是东西,是魔鬼!还把我关进地下室,他不是人,是魔鬼!”
“那你应该高兴啊,终于要和他分手,在忍受了那么多年之后!”
“感谢上帝,让我和他离婚!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生活。我去教堂,那里的人们很和善,他们也是这样说的。多少年了,他总是打我,警察们都知道。”
“我找到那35岁的俄国女人,问她,天下的单身男人成千上万,为什么你偏偏要夺走我的男人?”
她说到这儿嘴角垂了下来,眼睛也开始湿润,上唇的皱纹一条条地显出来,好像一条条干涸的溪。
“她怎么说呢?”我机械地问,一个愚蠢的发问。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笑,我丈夫在旁边和她一起笑。”
哎!怎么会有这样受罪瘾的女人,我听着都替她心疼。
“他这么多年虐待你,走了是件好事,早就应该发生,以后挨打的是那35岁的女人,你要重新走路做人啊!”
“我能做什么呢?谁会雇佣我这岁数的女人!我今天刚得到政府的福利救济房,去了房费我还有150欧元生活费。很少一点钱。我丈夫应该付我生活费,可是这两个月他没给我一分钱。律师我找过了,他说我现在必须等,这两个月我要自己想办法。你知道,德国规定得分居一年才能获准离婚,不离婚我就得不到我应得的那份。”
“你以前做过什么,结婚以前?在以前的南斯拉夫?”
她婚后没有工作,可按她的年龄,婚前一定是工作过的,在社会主义国家,人人都要工作,我如此计算。
“我那时学的烹调,在食堂里做事。”
“那你就去饭馆打听,寻找一个打下手的工作。或者打扫卫生,帮助人家看孩子,挣钱多少只是其一,主要是你有事可做。”
“是是,你说得对,我知道,我自己也高兴能够和他分手,他不是人,他打我!他和我结婚15年后,跟上了一个35岁的女人。”
她又重复着先前的话,唇上的小溪——那生活的爪痕,也随着显了出来,一条条的在鼻子和上唇之间叠起。
“在克罗地亚,我还有母亲和妹妹,她们叫我回去和她们住在一起。”
“那好啊,至少有亲人在左右,再难也有慰藉。”我替她高兴,刚才她还告诉我,在德国不但没有亲人,甚至连个好朋友也没有。
“其实也不容易!我妹妹的男人也不是个善主,他打我的妹妹,和我丈夫一样,我怎么能够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妈妈八十多岁了,住在一个很小的公寓里,生活一点也不富裕啊。”
“你不要急,等离婚成功后,不是还有半个房产是你的吗,你要么卖掉,要么租出去,而且,你丈夫也必须负担你一定的生活费,在克罗地亚生活也一定比这里便宜,你会好起来的。”我专家似的出着主意。
“是啊,只能等到离婚后再说,我要先学会自己生活。今天是我搬家的日子,一会儿我就能得到钥匙,还有半小时办公室的人才来,我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出来了。我的社会福利房离这里不远,你住在哪儿啊?”
当我告诉她我不是本城人时,她眉目间甚至流露出一线失望,我不能提供与她什么切实的帮助,至少我始终认真地、带着感情在倾听。当她知道我比她还大出一岁时,惊讶的神色好像被人骗了。换作平常,或许还能满足我更年期的虚荣,可是在听了她的诉说之后,我已然早已没了心情。我出国那会儿,社会主义国家还占了一片,我自己也身在其中,苏联、罗马尼亚、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等等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于我是那么的熟悉,小时候看过多少次他们歌舞团的访华演出,南斯拉夫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在当时的中国尤其令人印象深刻。记得小时后还猜过谜:两个胖子坐三轮——打一国家名字,迷底就是难死拉夫!现如今,沧海桑田,社会主义大都不见了,减去一个胖子坐车,南斯拉夫也不会再出现了,尽管如此,我仍旧对他们怀着一定的感情,大概因为我们都曾经是一个阵营里的人吧。
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们,如今散落在大千世界中,命运各异,眼前那小我一岁的女人,被人打骂忍辱负重地捱着,捱到半百有余,仍旧落个孑然一身孤灯不明。联想起自家的先生,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宗旨,别说打人了,连骂人都不会。我们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几乎连架都不吵,功劳也在他身上,他经常无可奈何地感叹,我们之所以和谐,是因为他的每每谦让,谦让我这从小就胡搅蛮缠不讲理之人!我嘴上不认,心中却尤存感激,知道做我先生的难处。我的言行,有时真能可恶到让人打一记的水平,我先生呢,忍辱负重,始终不渝地谦让于我。
这时候,公园的那一头现出了先生的身影,我心中涌起了柔情漫漫,我向克罗地亚女人道别,指给她正向我们走来的先生,狗也看见了,兴高采烈地向先生跑去。我告诉她,我先生从未动过我一指,我也决不容忍任何人的拳脚!我祝她好运,跳起来向先生急急走去。我要去感谢他多年对我的爱与宽容,感谢他为我营造的家及家的温馨,感谢他能够欣赏支持我,帮助我不断地发掘自己还未发现的才能……身后那克罗地亚的女人,一定眼含忧伤或许还有羡慕张望着我们,我真心希望她能够悟出人生的道理,不会再浪费下一个十五年。离先生还有几米远了,我马上就能拉到他的手,那热哄哄的字眼挤在喉头,我要跪下去,心甘情愿地吻他的脚面!可当我真的站在他的旁边,仰头看着比我高出几乎30公分的他,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来了个180度的转弯:“要是我们俩打起来,我怎样才能以小胜大,以弱胜强,让社会主义的伟大中国打败资本主义的联邦德国呢?”
2007年9月29日
往年中秋我们无人可团聚,清清静静一如既往平常流水,但今天早晨我人还未醒来,电话叫了起来,我妹妹发起了中秋会,北京、山东、加拿大、德国,老老小小一堆人,最美的是一位快一百的老太太,脸上平滑温润,像那轮中秋的圆月祥光晕晕,这个老太不是平常人,她是我的老妈妈!
我说可惜没有月饼,老太太说现在谁还吃那甜腻玩意啊。
祝大家中秋安宁!
0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