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模,全称是劳动模范。这个头衔给人的印像,一般跟书籍没多大联系。但是我认识一个劳模,真正堪称爱书如命。那人是我祖父母解放前的一个学生。我祖父母教了一辈子书,按说学生不少,但我记忆里到我家来看望老师的,只曾有过两位。他们两人是同班同学,年纪稍长的一位姓赵,当时大约五十左右,我对他们都以“伯伯”相称。这两位在我祖母最后的几年常来看望她;那是大约五十年前,其时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听他们说,这位赵伯伯,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靠寡母养大,家里极穷。他上高中时,我祖父是那所中学的校长,祖母是他们的数学老师,欣赏他虽然穷却非常好学,看他穷得没有饭吃就把他叫到自己家里一起吃饭 (为这缘故我父亲跟他也很熟悉)。那所高中是我祖父最得意的成就,赵伯伯那一届高中毕业,很多学生都上了大学,但他虽然学习成绩非常好,但家里太穷,没钱上大学。
过了没几年,改朝换代了,共产党坐天下,一下就看中了他这个贫民子弟,把他送到清华大学工农速成班,要培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他学的是水利工程,一直在贵州省水利厅工作。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了,还没开始改革开放,地方领导最重视的就是粮食产量。贵州是个丘陵地带,梯田很多,农业用水是个大难题。这位赵伯伯潜心研究高扬程水泵,成就卓著,很解决了些实际困难,于是当上了“全国劳动模范”,获得奖章一枚。
我对水泵毫无兴趣,但对他家里的书很感兴趣。他家里各种书都很多,并不限于水泵。我家很穷,没什么钱买书,读书基本靠借;而向他借书,只需要开口就成;无论借了多久,他从来不会讨回。有的书,记得借了好几年都没有还他。记忆最深的是一套《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题解》。上大学的时侯,我们系里同学差不多人手一本《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都知道要多做那书中的习题才能在期末考试中过关。但那些题都非常难,于是配套的八册(大概是八册,记不确切了)《题解》就成了法宝。可是那《题解》一则很昂贵,二则书店里也没有(那时还没有商业化,书店、出版社根本不考虑效益)。北大图书馆里自然是有的,但没有几套,僧多粥少,根本不可能借到。北大图书馆还有个开架书阅览室,即一个大阅览室中有很多书架,学生可以自己去取书然后在那个阅览室中阅读。那个开架书阅览室里有一套《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题解》,按规矩,每天最早去的人可以有机会读一会,待要上课或吃饭离开阅览室,就要把书归回书架或留在桌上由管理人员去归回书架,这样下一个人就有机会读到。不幸,北大学生里,“聪明”人是很多的,不久就有人有了“聪明”的办法,把那书藏到不相干的书架不相干的书堆里去,那样就只有他知道那书藏在哪里,属他专有了。后来我听说赵伯伯居然有一套这宝贝书(我想那书跟他研究的水泵可能毫无关系,他花了(相对他收入)高昂代价买那书,纯粹出于爱书),于是我写信给我父亲,把他那套书借来邮寄给我了。
后来某个假期中,我父亲有点事要问他,就带上我到他家去。他留我们吃饭,其饭食之粗陋,让我震惊。那已经是八十年代,中国人的生活已经大大改善了,可他家的饭食,米饭之外,只有一个水煮茄子,据说是他自己种的。没有鸡鸭鱼肉不说,茄子都还不是油锅炒的;更有甚者,那水煮茄子连茄蒂都还留着做菜蔬的一部分。茄蒂极端粗粝不说,上面还带很多刺,怎么能做食物?那顿饭让我有些心生忏愧:原来他家生活是如此清贫,那些书籍竟然是这样省吃俭用换来的!
听说他娶的妻子是他乡下的表姐妹,是个文盲,没有工作;生了好几个儿女,都对读书毫无兴趣,大约只有小学程度,也没有工作;全家靠他一人挣钱。
他好像对一切苦难都习以为常,有时让人觉得不近人情。有一次他跟我家一起去给我祖父母扫墓,我看见祖父母坟上长了很多杂乱的植物,没带工具,就徒手去折,结果一枝灌木折断了戳入拇指,伤口不小,我试图包扎,他却说“太娇气了,戳破点皮,算得了什么?”。后来过了很久,那伤口愈合后还是很疼,结果到医院又切开,取出一块灌木碎片。几十年过去了,那伤口处还是麻木的,想是神经受了不可恢复的创伤。
我出国后就没有再见到他。二十来年前听说他患了精神分裂症,结局悲惨。他大约是二十年代末生人,现在可能已经去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