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觉晓近日有文,题为“你一定要读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名震宇内,差不多可以说是公认的英语文学第一人。高山仰止,自然要读。我上大学时,是读过一些莎剧中译的。而后到了美国,也有三十多年了,如果还读中译,似乎有些辜负了“出国”半生。于是以觉晓为鼓励,我也想开始读原文的莎士比亚了。
第一部,选了《哈姆雷特》,因为这部特别有名,讨论莎士比亚的文章中,有关这部的最多。在过去,我也曾翻开过英文的莎剧,对其言辞的古奥和阅读的难度有一定印像。现在开始读原文,其信心来自近来的AI。据我近来的经验,借助AI阅读英文作品,似乎真是“攻无不克”的。
翻开《哈姆雷特》,还没读上几行,就遇上了第一幕第一场中的一个长句:
…… Our last King,
Whose image even but now appear'd to us,
Was, as you know, by Fortinbras of Norway,
Thereto prick'd on by a most emulate pride,
Dared to the combat; in which our valiant Hamlet—
For so this side of our known world esteem'd him—
Did slay this Fortinbras; who by a seal'd compact,
Well ratified by law and heraldry,
Did forfeit, with his life, all those his lands
Which he stood seized of, to the conqueror;
Against the which, a moiety competent
Was gaged by our King; which had return'd
To the inheritance of Fortinbras,
Had he been vanquisher, as, by the same covenant
And carriage of the article design'd,
His fell to Hamlet. ……
这是在马西勒斯询问为什么丹麦在准备打仗时,霍拉旭的回答。这个长句,读来十分绕脑。当然,借助AI,且花了很多时间后,我弄明白了这个句子。同时我就想:几十年前在中国翻译莎士比亚的人,不仅没有AI,还连互联网都没有,字典的容量也一定有限,能弄明白这样的古奥长句吗?
查朱生豪的译文:
刚才它的形像还向我们出现的那位已故的王上,你们知道,曾经接受骄矜好胜的挪威的福丁布拉斯的挑战;在那一次决斗中间,我们的勇武的哈姆莱特,——他的英名是举世称颂的——把福丁布拉斯杀死了;按照双方根据法律和骑士精神所订立的协定,福丁布拉斯要是战败了,除了他自己的生命以外,必须把他所有的一切土地拨归胜利的一方;同时我们的王上也提出相当的土地作为赌注,要是福丁布拉斯得胜了,那土地也就归他所有,正像在同一协定上所规定的,他失败了,哈姆莱特可以把他的土地没收一样。
我不得不说朱生豪的理解,尽管不无小错,90%以上是正确的(原文的“Did forfeit, with his life, all those his lands/
Which he stood seized of, to the conqueror”是陈述实际上发生的事,被朱生豪误解为协定的条款。)这让人不得不十分佩服。朱生豪的英语理解水平可以说相当高。
这让我对朱生豪其人及其教育背景发生了兴趣。上网查了一下,得到如下信息:
朱生豪(1912年2月2日—1944年12月26日)…1929年中学毕业,保送杭州之江大学深造并享受奖学金待遇。1933年大学毕业,获文学士学位。1933年任上海世界书局英文部编辑。1935年开始莎士比亚戏剧翻译准备工作。1938年应邀入《中美日报》社。1942年在上海与宋清如结婚,把莎氏喜剧译稿全部补译完毕。1943年,携夫人回嘉兴定居,次第译出莎氏全部悲剧、杂剧,又译出英国史剧4部,连同喜剧在内,共31部。1944年死于肺结核病。
就是说朱生豪这个人,也就上过四年大学本科,从来未曾留洋,跟牛津、剑桥了无关系,在国内所上的也不是什么清华、北大,而是个我似乎没听说过的“之江大学”。
于是,我想了解一下这个“之江大学”。原来这是一所非常古老的,由美国传教士在中国建立的教会学校。该校最早的源头是美国牧师于1845年在宁波创建的一所中学,后来在1867年迁往杭州,逐渐发展为大学。
也许教会学校要精读《圣经》,而詹姆斯王版《圣经》差不多是跟莎剧同样古老的英文,所以这所教会学校毕业的本科生,英文水平远高于如今清华、北大毕业的英文专业博士生。
教会学校曾长期被视为“文化侵略”的工具。如此说来,朱生豪的莎剧中译,就是“文化侵略”的果实了。
朱生豪21岁大学毕业,32岁就病死了,莎剧的译成,大约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那时他所身处的,却是日本人和汪精卫统治下的上海和浙江。这么说那时日本人和汪精卫统治下的上海和浙江也还能让他有条件和心情来做此等风雅之事。
这些历史的碎片拼凑起来,让后人看到了历史的另一部分面貌。
历史的“假”倒不一定是在历史书上编出许多子虚乌有的事,只要把一些实有之事略去就行了;历史的“真"实在于“全”,在于接近“全貌”。
我是准备精读《哈姆雷特》,像读唐诗那样读,把每一句话都彻底弄懂。
T.S.Eliot的“情歌”里就有“我不是哈姆雷特”。
所以他没有译完莎士比亚全集,是遗憾。
现在我在读的《亨利六世》三部就不是他译的,我会想,他如果译会怎样?
巫宁坤带着《哈姆雷特》去兴凯湖劳改农场,巫宁坤在那里背诵它。巫宁坤先生曾想翻译《哈姆雷特》。
是的,当年读教会中学的钱钟书等,都是得益于英文基础扎实。包括上过二战欧洲战场的萧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