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篇英文报道,其中一句话让我有些惊讶。那句话指责委内瑞拉总统,说他 “has disappeared many political opponents.” 我忽然发现,原来英语动词disappear 居然还能这样用。
在我们熟悉的语法里,disappear 是一个妥妥的不及物动词,意思就是消失的是主语,也就是一个人“自己消失”。比如,一个朋友几天没在朋友圈露面,又突然出现,我们可以说他消失了几天。然而在那篇报道里,disappear 却变了词性:它成了一个带宾语的动词,主语是总统,宾语是“政治对手”。换句话说,是“一个人消失另一个人”。这一语法突变,仿佛在无声地揭示权力的方向,一个原本不及物的词,被权力改造成了可以支配他人的行为。
直译成中文,大概是“他让许多政治对手消失了”。这句话听起来阴冷:不是政治对手自己想消失,而是被消失了。这个词语法的变化,实际上标示了暴力的生成路径:从“自然消失”到“被迫消失”,只隔着一个动词的转向。
语言的魔力也在于此。一个词性的细微变化,往往折射社会深处的病灶。Disappear 原本中性无害,如今却被权力染上了血色。一个不及物动词变成了及物动词,就像一个温顺的人忽然拔刀施暴。语言的暴力化,是政治暴力的语法投影。那句语法上读起来漂亮的句子,背后藏着真实的恐怖:那些被消失的人,从此被抹去存在的痕迹。也许有的被关机监狱,也许有的已被暗杀。
事实上,这种“让人消失”的说法最早在拉美政治语境中出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阿根廷、智利、委内瑞拉等国的独裁政权普遍使用“desaparecer a alguien”(让某人消失)来指代“强迫失踪”。这种及物用法在西班牙语中是符合规则的,但当它被直接借入英语时,却保留了那种语法上的越界感:一种被暴力逼迫的语法创新。也就是说,英语的 disappear somebody,不仅是语法的突变,更是拉美政治经验渗入英语世界后的语言印记。
这种语法的“感染”正在跨越国界,进入更广泛的政治话语中。中国也不乏类似的现实。最近有媒体统计,中国上一届政治局委员中已有四分之一“消失”了。有人从公众视野中蒸发,有人“协助调查”,有人连照片都被从官方网站撤下。人们只能猜:是病了?退休了?还是被囚禁?这些问题很难有明确答案。能让人“消失”的,必然是能支配命运的权力。语言的变化,只不过是这种权力的语法化。
更讽刺的是,这个拉美式的用法,后来在美国政治中也找到了新的宿主。特朗普就是这种语法精神的最佳代言人。还记得他第一任总统时期吗?他让FBI前局长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消失”了。不是暗杀,而是一条突如其来的推文:“你被解雇了。”连科米本人都是从新闻中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特朗普完成了 disappear 的美国化演绎:让人“政治性消失”。
这次第二任,他对那些调查过自己的官员展开报复:再次明示司法部处理科米,起诉纽约州司法部长詹乐霞(Letitia James),甚至威胁起诉前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他似乎把“让人消失”当成了一种治理方式:你让我不高兴,你批评过我,过我的路,我就让你从政治版面上蒸发,让你吃牢饭。其实,像在任何国家一样,想在一个人身上找到毛病,让他吃牢饭,对当权者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比如在中国,闭着眼睛随便抓一个当官的,肯定能找出很多的问题。特朗普或其他民主党、共和党政客也一样,想找到给他们治罪的证据,也一样随手拈来。
当然,在美国这样的法治社会里,真正让人“人间蒸发”并不容易。于是,这个动词变得更加阴险。它指的不再是肉体的消灭,而是政治上的、舆论上的、象征性的抹除。你还活着,却不再被看见;你还存在,却失去了发声的机会。这种“软消失”比“硬消失”更优雅,也更致命。
从语言学角度看,这是一个惊人的语法变异:一个不及物动词突然变得及物,一个原本只能自我消退的词,被权力改造成能让他人消失的武器。而从社会学角度看,这种语法突变背后,是权力的心理投射:掌权者希望不仅支配现实,更支配语言,甚至通过语言掌控存在与消失的边界。
也许这正是 disappear 的诱惑所在。它让暴力显得干净,让支配听起来优雅。说“我让他死”太粗暴,说“我让他辞职”太庸俗,而“我让他消失”听起来就文明了许多,甚至带着诗意,却掩盖了冷酷的真相。
回到那句新闻:“He has disappeared many political opponents.” 语法无懈可击,节奏紧凑,信息量大。但越漂亮,越让人心寒。因为当语言能把暴力说得如此流畅,它就不再是中性的工具,而成了权力的话术。
从“消失的人”到“人被消失”,只是语序的变化,却揭示了主客体的颠倒:当一个不及物动词变得及物,人性便成了被蹂躏的宾语。
2025.10.13 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