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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我的大学 (八)

(2025-02-22 19:57:57) 下一个

“鸽子看到镜子中自己的形象就排卵”,这是阳城大侠在宿舍里读的一句话,他说是《生理学》最后一章《生殖》里的一句话。内分泌生理和生殖生理这两章我记得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程治平教授编写的,但我们就没有安排这两章的教学。其实我们对这两章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生殖。解剖组胚课已经学习了生殖系统的形态结构,轮到学习生殖功能了,却没有安排,所以才会有我们在宿舍里秉灯夜读。女性生殖系统还有《妇产科学》兜着,可男性生殖系统却再也没有机会了。记得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我们单位的计划生育委员会办公室就在我们防疫站隔壁,听说分来了个大学生,就想请我给辅导一下有关男性生育的基本知识,关于女性生殖,人家可以找妇产科大夫。我借口“我还没有结婚”给搪塞过去了,当时想现学都找不到书。

解剖组胚和“三理一化”都论述人体的结构和功能,不管是正常的还是病态的。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两门病原生物学课程:医学寄生虫学和医学微生物学。医学寄生虫学除了论述直接致病的寄生虫象蛔虫、钩虫、蛲虫、绦虫、血吸虫等等之外,还讨论医学昆虫学象蚊子、苍蝇、虱子、跳蚤、蜱虫,等等。了解它们的生活史和作息规律是防治的基础,我印象最深的是儿童蛲虫病的防治。蛲虫很小,大约只有一公分长,我小时候经常在刚排出来的粪便表面见到活虫在爬行。蛲虫死前会从儿童肛门爬出来在肛周排卵,造成肛-口循环传播,根治的关键是肛周清洗。讲课的一位女老师,名字不记得了,她朋友的孩子蛲虫总也根治不了,尽管也是每天晚上给孩子洗屁股。她建议把清洗肛周从晚上改为早晨,结果朋友孩子很快就根除了蛲虫病,因为蛲虫是半夜爬出来排卵,所以早晨洗的效果比晚上洗更有效。

另外一个有趣的是绦虫。绦虫病可分别由猪肉绦虫和牛肉绦虫引起, 我印象深的是猪肉绦虫,因为我们老家就有猪肉绦虫。绦虫寄生在肠道,粪便中含有绦虫卵,被猪吃下去了,虫卵会在猪肉里发育成囊蚴,这样的猪叫米粒猪,也有的叫米芯猪,猪肉里的囊蚴很难煮死,囊蚴就会在肠道里发育成绦虫,形成人-猪循环,有时一个村子几乎人人患病,这样的村子被叫做米芯村。给我们上课的路应连教授介绍说,他们当年下乡进行寄生虫病防治,就曾驻扎在一个米芯村,村里的小伙子要找对象,一听说是米芯村,姑娘们都不愿意嫁过来;米芯村的姑娘要嫁人,男方一听说是米芯村的,都不要。寄生虫教研室张文忠教授,头发纯白,可能已经是退休年龄的人了,但经常看到他西装革履手提皮包上下班。高年级同学谣传张教授的名气是因为他曾在跳蚤身上发现了一根毛。实验课时我在解剖镜下仔仔细细地观察跳蚤标本,想看看到底哪根毛有可能是张教授发现的,无果,最后问带课老师,老师说没听说过此事,显见是谣传。给我们班带实验课的是王善青老师,有一次实验课是观察血吸虫卵,从一小瓶液体吸出一滴涂在载玻片上,然后在显微镜下找虫卵,我非常幸运,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就可以提前离开了。王老师觉得奇怪,虫卵在液体里的密度不高,我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他又让我看另一名同学的标本涂片,我又找到了,这下我可以功成名就地早走了。后来学潮时在天安门广场遇到原寄生虫教研室的一位年轻老师,他说王善青离开山西读博去了。

     跳蚤是传播鼠疫的,殷润华老师非常风趣地讲这一段。跳蚤吸血,如果血里有鼠疫杆菌,鼠疫杆菌就会在跳蚤的胃里繁殖,多到会影响跳蚤吸血,不能把血吸进胃里,跳蚤就会反复吸和吐,跳蚤胃里的鼠疫杆菌就会被吐出来传给被吸血的人。老鼠得鼠疫会在老鼠群里传播,叫鼠间鼠疫,跳蚤吸了老鼠的血再咬人,就会把鼠疫传给人,鼠疫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叫人间鼠疫。人间鼠疫最可怕的是用不着跳蚤传播了,直接通过呼吸道传播,叫肺鼠疫,也叫黑死病。

寄生虫里还讲原虫传染病,常见感染人体的有阿米巴、疟原虫、弓形体、利什曼原虫等,都是些肉眼看不见必须借助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原虫,不把它们归为微生物学可能是因为它们都是真核生物?传染病学解中坚教授的研究生李君是辽宁人,他们在研究刚地弓形体感染如何诱导胎儿畸形。尽管从来没有见过疟疾病人,北方疟疾也少见,但我对疟原虫还是很感兴趣的,我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红细胞里面的疟原虫,当时也没有问老师教研室是怎么保存疟原虫的,也不知道我们看的感染了疟原虫的红细胞是什么动物的。不记得当时老师是否介绍过青蒿素,也不记得第一次听说青蒿素是什么时候,在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时,我也注意到介绍青蒿素的发现过程。说来奇怪,乙醇提纯效果应该比水煎要好,但乙醇提取物效果不理想,查中医古籍是用水煎,就如法炮制,结果成了。这就跟挖煤一样,两个人一把镐头一把锹就挖出煤了,而另外的一个高技术团队,有先进的挖掘技术手段,轰轰烈烈地花了纳税人大量资金,结果一事无成,还瞧不起人家只用一镐一锹就挖出煤的人,说人家水平不高,没有理论,没有先进技术,没有资格蹬入大雅之堂。

《医学微生物学》教科书中,将微生物划分为以下8大类:细菌、病毒、真菌、放线菌、立克次体、支原体、衣原体、螺旋体。寄生虫里讲虱子能传播斑疹伤寒,病原体就是立克次体,这样寄生虫与微生物协同起来就了解了疾病传播与发病的全貌。支原体肺炎临床上常见,实习时还见过病人。记住衣原体是因为沙眼,由沙眼衣原体引起的。讲这一段的是陈向伟老师,他特别介绍汤飞凡,研究沙眼衣原体的,文革受迫害,说他是坐着上吊死的,说明他死的决心有多大。陈老师还介绍了另一个有趣的小故事,说提取了伤寒杆菌的教授不相信伤寒是由伤寒杆菌传染的,每次上课都当着学生面将含有大量伤寒杆菌的培养液喝下去,也都没事,但有一次他感冒了,听到这儿同学问都笑了,大家都猜到了教授喝伤寒杆菌的后果了。不是人人都得伤寒,一个人也不是总也不得,自身抵抗力也有打盹的时候。

记住螺旋体是因为梅毒,其病原体是梅毒螺旋体,只知道是性病,也没见过,当时性病开始上升了,但以淋病为主,当然也没见过。陈向伟老师介绍过婴儿的脓漏眼,是母亲的淋病球菌通过产道传给新生儿,淋病球菌在眼睛里繁殖造成的。当时我们就觉得这母亲是做虐呀!除了梅毒,还有猪钩端螺旋体病,不过是后来在卫生系的流行病学专业课介绍的,说是大雨使猪圈污水横流,猪钩端螺旋体就会通过人的皮肤传染给人。再后来听说澳大利亚的病理学家发现人胃里高酸度情况下还有螺旋形细菌生存,取名幽门螺杆菌,可致胃炎。螺杆菌我以为就是螺旋体,结果还不是一回事。

病毒部分是微生物教研室主任谢晰子教授讲授的。那时艾滋病还刚刚传入中国,教科书上没有艾滋病相关知识,谢教授查阅相关文献资料给我们介绍艾滋病毒和相关的免疫低下。当时学校还组织我们观看一部宣传电影,介绍第一例在中国发现的艾滋病患者来自阿根廷,电影后半部分是一个可能是虚构的故事,只记得一位很体面的协助艾滋病宣传和预防的年轻女士偷偷把自己的血样混在抽检样本里,结果是艾滋阳性,该女士最后自焚身亡。

那时微生物教研室高年资还在上课的老师是王言贵教授。每次来阶梯教室上课都腋下夹着一摞书,往讲台上一放就开讲,其实讲课过程中他也不看那些书。他有个习惯,把“比较”说成“较比”,所以有人称他“较比老师”。他自称“言贵”,因为 “我不轻易讲话,但我一讲话就是要说到点子上,事实证明,我很多话还是说在点子上的。”后来在我们卫生系的专业课《卫生微生物学》课上,王教授又一次给我们讲过课。他讲课口齿清晰,声音洪亮,内容流畅,令人印象深刻。他总结细菌性食物中毒和肠道致病菌感染之间的区别,最重要的一点是食物中毒不传染,想起来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当时的免疫学还包括在微生物学里,免疫学部分王教授也讲授了一部分内容,还记得是讲巨噬细胞怎么吞噬抗原,怎么再将经初步处理后的抗原传递(免疫学上叫做抗原递呈)给淋巴细胞产生抗体。另一名免疫老师是高秀蓉教授,印象最深的是她建议我们有问题当时就问,如果等到期末,“别说是你们,我们也忘了”。当时觉得可能免疫学太复杂,另外也觉得这怎么还能当老师?现在我自己给学生讲生殖内分泌学时,我才理解了忘记是可以发生的,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确实是很容易忘记。老教授退休,没有人接手,我自我托大,立即接过来,因为我个人对生殖部分很感兴趣,想趁机学习血迹,何况只有三学时的课。结果每次讲课都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每次都要现准备才可以,而且因为自己对生殖部分的知识面太窄,讲起课来底气不足。对一个领域不能做到融会贯通,没有自己的知识体系,讲起课来就不能做到游刃有余,也就不能享受讲课。

两年半的基础课结束后,我们卫生系有两个学期一学年的临床课,三年级下学期春季这一个学期的阶梯教室临床课,秋季我们就到医院住院实习一个学期,随后就是三个学期一年半的卫生系专业课和实习。在这仅有的一学期临床大课里我们面面俱到,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眼科口腔科、耳鼻喉、传染病、神经病、精神病,我们都染指一点点。外科讲到肠梗阻,讲课老师说他的老师传授给他的经验就是:“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发病,手术不要晚于太阳升起的时候;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病,手术不要晚于太阳下山的时候”。有一个老教授,看着很年轻很有活力,油头粉面、健步如飞、裤子直直的,裤线不打弯。后来在实习医院也看到个别类似的高年资医生,似乎很多医院特别是教学医院都有这样的特别注重仪表和个人形象的老教授,有人称他们是“花花教授”,其实不然,他们不仅是自恋自爱,他们还自尊自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业务能力强。

上完基础课之后,临床课相对来说就好理解了,也就容易多了。记得在临床实习医院的口腔科实习时,遇见一个基层医院来的女孩儿在进修,基本的常见的口腔病和牙病得门诊治疗她都会,我们特羡慕她。他对我们也赶到奇怪,我们学得怎么那么快,一说就知道了,后来聊天她才知道我们书本上的知识比她多得多,她连中专都没有上过。由于我们缺乏临床经验,没见识,所以课上老师介绍的病例非常吸引我们,有的老师还特别善于模仿表演,特别是神经病学老师模仿的一些神经病的行为表现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老师对神经病特别脑卒中的病发灶的部位判断就像侦探推理一样,当时特希望将来能当上一个神经内科医生。精神病老师介绍的一些精神病病例常常会引起哄堂大笑,但似乎没有听说哪位同学要立志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口腔科老师非常年青,但讲课水平可不低,模仿牙髓炎所致的牙痛患者惟妙惟肖:一只手捂着患侧腮帮子,另一只手拎着一瓶凉水,不时地喝口凉水来塞牙以缓解牙痛,原理是热胀冷缩,凉水使肿胀的牙髓收缩,牙髓腔内压力下降,牙痛暂时缓解。当用牙钻钻通牙髓腔时,压力瞬间消失,牙立即不疼了,患者往往会冲医生伸出大拇指。

消化内科老师在讲胃溃疡时认为还是应该保守治疗为主,反对外科医生喜欢动刀子,在溃疡患者身上做了好多没有必要的手术,特别是年轻的医生,互相之间攀比,“你吃了几个胃,我吃了几个胃”。这让我想起来克隆病 (Crohn's disease)的发现。克隆病是消化道炎症性肿胀,造成腹泻、腹痛、腹部包块,甚至肠穿孔。Crohn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做住院医,后来在统一医院继续行医。他的第一个克隆病患者是一个17岁男孩,那是1920年代,肠结核盛行,但该患者灭活结核菌皮试和眼睛测试都是阴性(当时还没有结核菌素试验),痰培养结核菌也阴性,排除了肠结核的可能。他说服高年资医生进行剖腹探查,结果在小肠切除4寸长的一段炎性包块,病理实验室检测包块没有发现结核菌。包块提取液接种到豚鼠也没有反应,据说豚鼠对人类的结核菌极其敏感。经过这一系列非常严谨的实验检查,他们排除了肠结核,那就是一种新病种,随后陆陆续续不断有腹痛患者被确诊时克隆病。他总结说最应该发现这个新病的应该是外科医生。当时所有不明原因的腹痛都做阑尾切除,而阑尾就在小肠和大肠交界处的回盲部,而克隆病最多见于靠近回盲部的回肠,外科手术时只要手向里边稍微一探测,就有可能摸到炎性包块了。美国的外科医生可能也互相攀比,“你吃了几个阑尾,我吃了几个阑尾”,只专注于手术本身,结果错失这一很重要的发现。

妇产科老师当时对女子举重对盆腔的长期影响比较关注。女性髋骨开口比男性大,所以盆底的肌肉韧带承重力更多,女子长期练习超负荷举重会不会造成多年以后才会发作的后遗症?老师也解释了当时社会上对妇产科的抱怨:“上来就是一剪子”。当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胎儿越来越大,产道撕裂越来越常见,产科往往是做阴道侧切以预防撕裂。剪刀的切口整齐,容易愈合,疤痕也不明显,如果撕裂,则愈合慢,疤痕严重,后遗症多。儿科老师则解释儿童孩子不是成人的浓缩版,他们是小孩儿不是小人儿,他们的生理特点与成人完全不同。传染科的解中坚教授则把艾滋病又来了一次知识更新。耳鼻喉科老师则介绍了一个止住鼻出血的方法:用食指从流血鼻孔的外侧向内压住。

在上临床课之前,我们有一门基础课之后的桥梁课《诊断学》,包括物理诊断,象视触扣听,是由内科教研室负责教学,教师来自各内科分科专业,主要是内分泌科、循环内科和呼吸内科的老师负责。实验诊断,就是学会看化验单。至于超声诊断、心电图、X线的放射诊断、后来还有个核医学诊断,都是由各自的临床科室或教研室负责教学。当时的大内科主任是刘耀华教授,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第一堂课带领所有的授课老师与我们见面,逐一介绍。他对诊断学做一简单介绍,我只听懂他一句话,“学生要过桥”,所以我也跟着鹦鹉学舌地说诊断学是基础与临床的桥梁课。我临床实习时,实习医院派我和另一名同学回太原邀请刘教授会诊,这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刘教授。还是听不太懂他的四川话,他语重心长地看着我说,“你们学习很不开阔幺”我疑惑地重复了一句,“不开阔?”他仍然看着我点了点头,“这样到头来什么也学不会”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说我们学习很不刻苦。

当时我们听说过一个词叫“时代骄子”,我以为是说我们是时代骄子,后来在我们上的一门讨论恋爱婚姻观、价值观、道德观、人生观、世界观的政治课上,老师引用了一本天津大学学生写的一本书,书名不记得了,里面提到过新时代的大学生是时代骄子。这本书还配有一盘录音磁带,我见到有人读这本书,听磁带。后来有人跟我们解释说,时代骄子是用来指代恢复高考后70年代末那几批的大学生,他们学习极其努力刻苦,白天上课,夜晚都在教室自习,周末节假日也是在教室学习。等到我们这几级的大学生,学习就不刻苦了,高喊“60分万岁”,平时不旷课就是好学生了,周日基本上是逛街去了,节日连着放几天假就去外地旅游去了。八九年春季正是我们上临床大课的时候,五一假期时有同学去北京旅游,回来说差点就回不来了,因为北京的大学生上街游行,交通都被堵塞了,我这才知道学潮来了。我还遗憾没赶上这些热闹场面,不曾想,没过几天,太原大学生也开始游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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