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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读研(三、 日中永和协会)

(2025-10-03 19:39:26) 下一个

我们研究生课程还有细胞生物学、电子显微镜技术、和组织化学染色。细胞生物学由生物学教研室和组织胚胎学教研室联合授课,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个实验课,一是生物学教研室安排的染色体制作,全班同学制作的是我的染色体。实验前我前去生物教研室献血,随后的白细胞分离过程我没有参与,老师介绍说要培养我的白细胞,并加入秋水仙素阻止细胞分裂时纺锤丝的形成,这样染色体就不会被分离到细胞的两端,细胞就不能分裂成两个子细胞,所有细胞都处于这个阶段。实验课时,我们要将细胞离心,加入低渗溶液,使细胞胀大,再用吸管吸取细胞悬液,让细胞悬液高高地滴落到玻片上,把胀大的细胞摔碎,再用吉姆萨染液将染色体染成蓝色,在显微镜下观察。老天长眼,我自己制作的染色体最清晰,视野干净漂亮,染色单体都看得清清楚楚,封片后就可以永久保存。实验老师答应帮我封片后返给我,不过玻片并没有回到我手里,我的染色体标本“散落民间了”。

另一个实验是在组织胚胎学教研室进行,但我们主要是观察,因为要接触放射性元素,实验名称也被叫做“放射自显影”,用的最多的是mRNA检测,其实就是杂交反应。制作一带有放射性的探针,该探针就是一小段核酸片段,只特异性地与某一特定基因mRNA杂交,没杂交上的就被洗掉了,杂交上的探针带有的放射性可使X光片曝光成黑色。这个实验最终失败了,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学会了个基本原理。失败的原因也说不清楚是在哪一步上出的问题,因为这个过程太长,前后拖了两周时间。检测基因片段mRNA的杂交曝光显色叫做Northern blotting, 检测DNA上基因片段的叫做Southern Blotting,检测探针都是一小片核算片段。相反,检测蛋白质的探针则是待测蛋白的抗体,只对应地与其抗原,就是待测蛋白质结合,形成抗原抗体复合物,这个检测方法叫免疫杂交,也叫Western Blotting。现在是东西南北三缺一。

电子显微镜技术和组织化学都是由组织胚胎学教研室独立授课。电镜技术主要是学习电镜标本的收集、固定、树脂包埋处理、玻璃刀切片等等一系列的技术,但在实验前,许广源教授给我们讲了照相的原理,问我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景深”,没人举手,许老师笑了笑说,不知道什么是景深,照相就是瞎胡闹,随后解释什么是景深。懵懵懂懂地,我把它与电视剧《上海滩》联系起来了。看《上海滩》冯敬尧的特写镜头时,屏幕上只是他的一个大脑袋,他后面的人影都是虚的,那是因为拍摄的镜头景深不够呗!

组织化学实用性很强。组化要保持组织活性,所以要用冰冻切片,使酶仍然保持活性。设计的方法要使反应产物不溶于水,形成沉淀颗粒,这样就不但可以检测酶活性,还可以在显微镜下定位。我的毕业论文里有一个实验就是采用了组化技术检测肾脏一氧化氮合酶的活性和分布,发现该酶只位于肾皮质而不在肾髓质。一氧化氮合酶催化一氧化氮的产生,一氧化氮有很多生物学作用,大家熟知的是扩血管作用,用于心脏冠状动脉血管的扩张治疗心绞痛(硝酸甘油),或者阴茎动脉扩张促进阴茎勃起(伟哥)。我检测它的目的不是看它是否引起“肾脏勃起”,而是看它与肾脏毒性的关系。

在做毕业论文前,我是在大连医科大学-日中永和协会合作医药科学研究所打工实习赚外快,因为当时的所长是我的导师仲来福教授。仲老师知道我是来自“穷乡僻壤”的一个“负翁”,穷困潦倒,需要帮助,就让我参与研究所药物开发研究,这样我就可以从研究所领取劳务补贴。前文提到的72只大鼠就是为研究所做的第一个实验。

关于日中永和协会,网友冯墟曾做过介绍。其实在该研究所成立前,是以一个研究室的形式存在的,第一任主任是个病理学教授,名字好像叫王均连,不肯定,因为没见过,也不熟悉这个老师。后来的主任是生化教授崔肇春,崔老师给我们研究生上过高级生化课,他讲授细胞信息传递有关内容。崔老师知识渊博,英文也好,大医生化博士点是以崔老师作为博士生导师申请的,据说因为出身问题,崔老师比别人当了更多年的助教。当时研究室开始开发研究抗癌新药YS2H,该药是从经X光照射后发酵的牛肝里提取的脂质物质,所以最初就取名叫“牛肝脂”,后来崔老师将其起了个英文名叫Heplipin,中文意译为“肝脂素”,音译为“和普利平”。该药的发明者是日本冈山大学病理学副教授林肇辉。林先生不是来自日本本土四岛,可能来自琉球一带,当时人们认为,他是在冈山大学升迁无望的情况下才一门心思扎入该药的开发研究上的。在他力主下,成立了大连医科大学-日中永和协会合作医药科学研究所。给研究所挂横幅时,有人故意把“日中永和协会”写成“永和协会”,结果被林先生给纠正过来了。林先生亲自挑选仲老师任所长,他认为仲老师是个毒理学家,与药物研究相通,另外在他眼里仲老师扎实肯干。他找仲老师谈了几次,仲老师才答应了他的请求。仲老师当时热衷于学术研究,对于药物开发兴趣不浓,另外据仲老师后来讲,他拒绝是因为觉得有压力,这是一个国际合作项目,已经干了几年,也没有看到什么前景,他担心被自己搞砸了。后来证实,林先生眼光独到,仲老师带领大家最后将该药开发成功。

我研究生刚入学时仲老师还没有就任所长,等我进科时仲老师就是所长了,办公室从一楼搬到了六楼,所长办公室也兼做会议室,宽敞明亮,可以直接看到海,旁边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则是林先生和林太太的。再向里边则是南北通透整个贯通的实验室,条件在当时已经是非常好了。在我研究生面试时,教研室是在旧楼,入学后教研室就搬进了新楼。新楼启用没有几年,大医就又搬走了,看来大医是个搬迁瘾君子!新址在大连与旅顺之间,位于旅顺南路南侧,就在海边。旅顺南路的北侧是一同搬迁来的大连外国语学院。

林太太是台湾人,中日文都流利,需要时兼做林先生的翻译,仲老师曾评价说她有两套思维。林先生也兼任我们研究生的导师,因为他是病理学家,我们的形态学研究都由他来指导,他的英文很好,尽管口音较重。他主要的研究方向是血液病理,以他的观点,血液学研究可以在血液病人身上做到诊断、治疗、科研一起上,因为对病人抽血和抽骨髓是常规,很少需要动物实验。林先生有一项很玄乎的研究,就是观察血液里的P细胞(也不知是谁命名的)与精神分裂症之间的关系。由副校长升任校长的姜潮是流行病学导师,但他的专长是心理学,曾在当地电台主持过午夜心理咨询节目,所以他的研究生就跟随林先生做P细胞与精神状态的研究。林先生为人随和,有一年夏天闲聊时听说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第二天就带来一个小游泳圈,用生硬的中文说:“给-你的-小孩!”

作为大连医科大学的客座教授,林先生还为大医牵线与别的日本团体合作。他有个好朋友叫堀井郁夫,(“堀井”在中文念“枯井”而不是“掘井”,尽管日语意思就是“掘井”),在日本罗氏研究所任临床前开发部主任。林先生介绍堀井先生到大医讲座,后来促成大医与日本罗氏合作,我因而被大医派往日本罗氏学习半年,不过这已经是我毕业留校以后的事了。在日本罗氏听说林先生当年是拿着腐烂的肝 (可能是发酵过的)去找堀井先生的。还听说林先生的抗癌新药YS2H是四个人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合在一起,这两个H,一个是他自己Hayashi,另一个是堀井先生Horii,至于YS是哪两个人因为我不熟悉这俩人也没听懂就没有记住。日本罗氏当年是Roche药厂在亚洲唯一的一个研究所,位于横滨附近的神奈川县镰仓市,后来与另外一家日本药厂Chugai合并,堀井先生则跳槽到位于名古屋的日本辉瑞。

和普利平最核心的药效成分被认为是脂肪酸的混合物,牛肝发酵后脂肪酸种类大幅增加,但X光照射则影响不大,后来就取消了这一步。气相色谱分析发现它含有三十多种脂肪酸,做色谱分析的满老师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个样品里含有这么多种类的脂肪酸。当时的牛肝由内蒙古通辽市一家单位提供。做抗癌药效试验时,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做一个它对化学诱导癌的预防作用,可以兼做我的研究生课题。这种实验耗时长,一旦失败,我都没有时间补救,所以有的人劝我不要把这个作为研究生课题,但我又不好推脱,毕竟我是领取劳务费的。我查了一些英语文献,发现大部分都是研究脂肪酸对结肠癌的预防,我也就照猫画虎地建议做结肠癌,其诱导剂是二甲基肼。后来因为二甲基肼购买遇到困难,结果作罢。但后来仲老师跟我讲,“结肠癌选的好啊!”原因是有一个结肠癌患者主动要求试用和普利平,结果肿瘤变小了。当时林先生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要把癌肿全消除,因为这样需要大剂量的化疗药,副作用太大,而用小剂量则副作用小,但能抑制肿瘤进一步增大和转移,所以林先生主张让人与小号的肿瘤共处。

我参与了和普利平抗癌药效的动物学试验,每批都是上百只小鼠,接种癌细胞后每天经口灌胃给药,比起给大鼠灌药要简单得多。记得第一次练习给大鼠灌胃时,仲老师嘱咐我说,如果大鼠拼命挣扎,或者我自己不小心被咬了,“不要跟它们一般见识”,不要粗暴对待动物,一定要设法让它们温顺。后来仲老师给研究所里所有的研究生演示给大鼠灌胃,林先生则演示经眼睛眶下静脉丛取血和经阴茎背动脉注射给药。除动物实验外,我用癌细胞株做了一个所谓的机制研究,当时细胞凋亡研究比较时髦,我就检测和普利平是否诱导癌细胞凋亡,结果还真是能诱导凋亡。开发药物要能用现代医学解释清楚其机制,用仲老师的话说就是往哪个机理上“赖”。据说当年中药雄黄(三氧化二砷)治疗白血病就是因为发现它能诱导癌细胞凋亡而被国际承认。

对和普利平的开发还是很辛苦的,首先它的药剂很难过关,因为是脂类混合物,很难进一步纯化或制成结晶体,总是黏糊糊的,需要制成混悬液,长期动物腹腔注射造成脏器粘连,肝脏肿大,最后不得不经口给药。大部分的抗癌药都是注射给药,药效好,但毒性大。和普利平经口的毒性小,但药效也没那么强。当时临床前审批要求是要对至少三种肿瘤细胞的体内抗癌有效,结果到处搜罗不同的癌细胞株来试,好不容易试出三个来。仲老师当时评价说:“YS2H,YS2H,听起来都烦,全是骨头,没有肉。” 不过,对我个人来说,我得到了锻炼,我的各种动物实验技术也从中得到很大提高。林先生经常给仲老师画大饼,说做完YS2H后,他可以联系别的项目来大医做。仲老师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做,林先生赶紧说:“YS2H”,意即现在只能做YS2H。研究所后来确实又做了好几个项目,我也参与其中,但不知是否是林先生牵线搭桥的。

和普利平首先被大连市药监局批准在大连市范围内进行临床试验。后来到北京国家药监局参加审批会议,我们所有人都参加了。我的一个师兄看着这破破烂烂的院子,疑惑地问:“就在这儿开会?”陪同我们一起去的辽宁省药监局主任说:“嗯,这地方,水儿深呐!”随后安慰我们说:“没问题,这药安全、有效,怎么能不通过呢?”果然最终通过了。林先生回日本后,继续兜售和普利平,但在日本没有批文,用仲老师的话说他就是在卖假药。他被逮捕,据说主要是因为他太倔强,当局几次劝告不听,他认为他是在帮助病人。林先生被逮捕后,林太太联系大医和仲老师,请求写一些证明材料并在一些文件上签字,后来我出国离开大医,最后详情不太了解,恍惚印象是林先生最后被罚款然后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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