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比我小几个月,她出生的时候,唐姨已经快四十岁了。莹莹是唐姨的掌上明珠,真的是捧在手里怕弄碎,含在嘴里怕融化。唐姨不知道如何疼爱莹莹才好,导致她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差,特别娇气经受不起一丁点儿的委屈。
莹莹没有上过幼儿园,在小小的庭院里长大,几乎与外界隔绝。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她仍不会自己穿衣服。唐姨经常端着碗,满院子追着莹莹喂饭。这样的情景,在五十年代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中实属罕见。
我家的教育与老唐家截然不同,哥哥姐姐和我都是从三岁开始在幼儿园寄宿。小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母亲把我转到了胡同里的小学。从那时候起,莹莹就成了我最好的小伙伴儿。
莹莹远比我聪明,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儿。莹莹会画画,她用彩色粉笔在院子里的方砖地上画出过许多的图案。其中包括人物,花卉,鸟兽,房子等等。莹莹最喜欢画的是美女,她笔下的美女大都是烫着头发,穿着高跟鞋,胳膊上挎着小包。
莹莹的手也很巧,尤其擅长于刻剪纸。她刻的剪纸非常细腻,绝对不会出一点儿的差错。我们俩曾一起无数次地到位于王府井大街南口的工艺美术商店去看剪纸展品,展品非常昂贵,我们都不敢要求家长给买。看过几次以后,莹莹决定在商店里把剪纸画下来。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陪着莹莹坐在商店的地上临摹她所喜爱的剪纸。莹莹的行动引来了不少好奇的人围观,影响了商店的生意,终于有一天我们被轰了出来。莹莹在画下来的部分基础之上自我创造,依然刻出了几张相当不错的剪纸。
莹莹还喜欢唱歌,她的声音甜美细腻,在小院里久久回荡。虽然不懂音律,但我猜想她是颇具音乐天赋的。不过上中学以后院子里就听不到莹莹的歌声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再也不唱歌了。
我们在一起玩的最多的是过家家儿和搭积木,莹莹的娃娃和积木都不如我的多。只是因为每次都在她家里玩,我们俩总是玩她的东西。我们用积木摆出家居的平面图,看上去好像现在售房处的模型似的。人物都是用长短不一的矩形积木来代表,男人是黑色,蓝色或者绿色的积木,色彩鲜艳的积木是留给女人的。
我们在院子里采摘一些花草,切成碎末放在玩具小锅碗里假装是饭菜。唐姨拿出一些边角布头,我和莹莹亲自动手给娃娃们做衣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学会了终身受益的最基本的裁剪和缝纫技术。
莹莹家养了一只大花猫,它总喜欢站在鱼缸旁边仔细观看里面的鱼。有的时候,它会伸出一只爪子,到鱼缸里拨弄鱼儿。有段时间北京民间盛行养热带鱼,莹莹家也养了不少,有红箭,孔雀,还有神仙等品种。最神奇的是瞧着孔雀鱼下小鱼,一团团的小鱼崽儿不断地从母鱼身上分离开来,先是一个个的小球球,眨眼功夫就变成了小鱼儿,自由地游走了,顿时把鱼缸填的满满的。
我和哥哥也曾在家里养过热带鱼,开始我们俩都挺上心的,经常一起换水喂鱼,哥哥还跟着朋友到郊区捞过鱼虫。逐渐地,我们养鱼的热情越来越冷淡了,终于有一天鱼缸里的鱼全部都没有了生机。
莹莹家的猫特别馋,我经常陪着她到胡同口的副食店去买碎鱼虾,她把这些东西叫做猫鱼儿。猫鱼儿价钱挺便宜的,掏几分钱商店就肯卖给一点儿。唐姨把猫鱼儿放在一只小锅里,加上水煮熟了,用勺子碾碎拌在米饭里喂给猫吃。每次望着这样的猫食,我都觉得好可惜,因为米饭加鱼是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莹莹家是西北人,喜欢吃面食,一天三顿饭,几乎餐餐顿顿都是拨面鱼儿。唐姨端着一个小面板,面板上有一坨和的稀糊糊的面,用筷子把面拨成细条,送进盛着滚开水的锅里。然后她把面鱼儿捞出来,浇上用蔬菜做成的卤。一家人不用围着桌子坐下,每个人端着一只大碗连饭带菜各自儿找个地方就吃了。
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常能看到唐伯自己蹲在葡萄架下面捧着大碗吃饭。老唐家几乎不吃鱼,不过唐伯和莹莹经常能吃到红烧肉。唐姨每次最多只买一斤肉,放在一只直径不超过二十厘米的小黑锅里绰绰有余了。唐伯和莹莹每次只吃一两块肉,唐姨和莹莹的哥哥基本上都吃不到肉。
母亲认为点心没有营养,她很少买点心给我们吃,我家也从没有过点心盒。我挺羡慕老唐家的点心盒,莹莹经常随意打开盒子翻出点心来吃。唐伯和莹莹父女俩每天分享一小瓶牛奶,每当看见到莹莹把点心泡在牛奶里,我就不禁遐想难喝的牛奶这样或许就可以变得好喝些吧。
有一天听到莹莹凄惨的哭声,原来是她家的大花猫过世了。唐姨把猫埋在了她家的葡萄树下,莹莹还给猫立了一个小木碑。后来碑不见了,那年她家的葡萄获得了大丰收。
院子里家家门前都种了葡萄树,老唐家的品种是龙眼,老古家的是玫瑰香,我们家则种的是紫鸡心葡萄。每年夏天的傍晚,家家户户都喜欢坐在葡萄架下纳凉。有的时候,葡萄树上的大豆虫会突然摔下来,吓得大家四处逃窜。大豆虫是美丽的蝴蝶的后代,有绿色的,也有花色带斑点的,我们都很害怕这种肉嘟嘟的虫子。
最令我膈应的虫子是土鳖,尤其是母土鳖,身上一道一道的,特别难看。公的有翅膀,模样还稍微好些。土鳖喜欢在阴暗肮脏的地方生存,幸好我家的厕所是抽水马桶,一般不会有土鳖。可是在学校的厕所里,经常可以看到土鳖。每次看到土鳖,我都会感觉浑身不舒服。因为土鳖可以入药,当时有不少的人都愿意捉些送到药店换点儿钱。
六十年代的北京粮店收购蓖麻子,药店收购橘子皮,鸡内金甚至土鳖。我向家里申请得到了一小块地,伙同莹莹一起种了几棵蓖麻。秋天我们把收获的蓖麻籽送到粮店,每次都能换回了一点儿钱和油票。
在我的记忆里,唐伯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儿。无论春夏秋冬,唐伯总是不断地咳嗽吐痰。他一边咳嗽吐痰,嘴里还一边不住地发出咳呦咳呦的呻吟声,大概是感觉很不舒服吧。平时唐伯穿的衣服都是由唐姨亲自裁剪和缝制的,看上去既不合体也不好看,总显得有点儿邋遢。夏天唐伯喜欢光着脊梁不穿上衣,他的脊椎有点儿弯,前胸后背都瘦骨伶仃的。唐伯很少出门,即使是大白天,他也要睡上几小觉才能打起精神在院子里走动。家的活儿全靠唐姨一个人,唐伯没有力气伸手帮忙。
唐姨是个瘦小的女人,直直的短头发,用黑色的发卡别着,显得精明干练。唐姨的身体非常好,就是在数九寒冬的季节,她也不穿棉袄,棉裤和棉鞋。她唯一的毛病是眼睛高度近视,鼻梁上架着一副像玻璃瓶底厚的眼镜。
唐姨整天忙里忙外的,走路的速度很快,好像要争分夺秒似的。唐姨是街道干部,负责协调派出所的片警解决街道邻里之间闹矛盾。唐姨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凡遇到比较大的事,她还是要由唐伯出谋划策。
莹莹的哥哥大庆是抱养,他的亲生父亲是唐伯在以前工作单位的下级员工。当时唐伯夫妇膝下没有儿女,大庆的生父为了巴结上司就主动把自己八个儿子中的老七过继给了他们。可是大庆生父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令他没想到的事情接连发生了。首先是不久唐伯就调到北京了,他又换了新的上司。其次是三四年后,唐姨生下他们自己的女儿莹莹。再有就是唐伯因病提前退休了,唐家的境况随之也不如以前了。唐伯退休以后,每个月的收入是八十元,加上唐姨从街道拿到的一点儿补贴,日子倒也过得去。大概正因为如此,大庆的生父并没有马上提出把他要回去。
大庆与哥哥是同一届的初中生,可是当年的他却比哥哥幸运。首先是大庆考上了区重点中学,这所学校比哥哥的的学校排名靠前不少。其次是一九六八年,大庆顺利地应征入伍了,哥哥却因我们家有海外关系的亲属而被拒之门外。
大庆当兵后很快地就入党提干了,他所在的部队驻守在东北中苏边境地区。一九七四年莹莹高中毕业,家里以身边唯一子女的理由为其申请留在北京城里不去郊区农村插队。可是大庆却不肯再在部队多待下去,执拗地非要即刻复员转业回北京。回到北京以后大庆的运气依旧不错,他被分配到了一家国营大型企业工作。
唐伯去世以后,大庆的生父借着吊唁的机会,到唐家试图抢回大庆。唐伯和唐姨虽从未虐待过大庆,然而邻居们都看得出来唐姨更偏疼莹莹。因为大家都知道大庆是抱养的,所以人人都对类似的事格外的敏感,私底下议论唐姨的闲话也不少。尽管如此大庆却并不知情,直到他的亲生父母说出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大庆在得知了实情以后,难免会联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不愉快的往事,造成了他与其养母之间的芥蒂。为了挽回亲情,唐姨拿出了一大笔积蓄为大庆大办了婚事。不过后来听说大庆在结婚以后很少回来探望唐姨,也许在他的心里仍旧难以释怀吧。
由于大庆回到了北京,莹莹不再属于父母身边的唯一子女。学校马上拒绝了莹莹的留城申请,街道上那些与唐姨关系不好的人也趁火打劫,天天跑到他们家动员莹莹去插队。就在这个时候唐伯去世了,紧接着大庆的身世也被揭破。
文革期间北京的中学每年秋季都组织学生下乡去帮助农民收割麦子,还有拉练活动。莹莹只去参加过一次麦收,刚下乡就病了被学校送回了家。此后每次学校组织类似的活动,唐姨都以各种理由不让莹莹参加。莹莹对农村的生活环境充满了恐惧,唐姨更是不舍得让她去吃苦。从小娇生惯养的莹莹承受不住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崩溃了。莹莹自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病,再也没能摆脱掉病魔恢复健康。
从一九六〇年到一九六九年,老唐家和我们家至始至终都相处不错。其间唐姨还曾几次压下了给哥哥和姐姐告的状,因此有的邻居觉得唐姨偏袒我们,数次在人前人后嘲讽唐姨,甚至跑到街道居委会去说三道四。尽管如此,唐姨在唐伯的支持下,从未疏远过我们。
然而文革开始以后,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和莹莹的关系却变得疏远了。在那段时间里,我感到非常孤独,经常自己待在家里不出门,也没有注意过莹莹的行踪。到了我离开北京去干校的时候,我们俩已经很久都不说话了。
从干校回到北京以后,老唐家和我们家又继续往来了。唐伯去世的时候,哥哥代表我的父母前去吊唁并帮助他们料理后事。我和莹莹也不计前嫌依旧还是好朋友,只是因为住的比较远,我们很少再见面了。
大学毕业以后,我回访了离别十三年之久的故居。乍一见面,我全然认不出莹莹了。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不仅体态虚胖,而且打扮的花枝招展。私下里唐姨说虚胖是服药导致的,但她始终不相信莹莹患有神经病,喋喋不休地抱怨医生胡说八道。
因为患上了神经病,莹莹侥幸地躲过了上山下乡,她被分到了一家区属工厂。这家工厂属于大集体单位,好像是生产仪器仪表的。莹莹被分配在机加工车间当了一名车工,可是她在学徒期间总是三天两头地休病假,最终没有能学成技术出师满徒。
八十年代后期,已经三十多岁的莹莹看中了偶然从她老家到北京来出差的一个远房亲戚大勇,莹莹说他长的挺帅。听说他们俩的爷爷是亲兄弟,大勇当时在老家某政府机关工作。他虽然不是正规大学毕业,倒也拿了一张七二一大学的文凭。七二一大学是文化大革命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内的产物,仅仅存在了四五年,后来就改成职工业余大学了。
莹莹对大勇是一见钟情,专程追到老家表示了爱意。为了把大勇调进北京,莹莹不惜给自己办理了病退手续,腾出名额让他以接班的方式去了那家仪器仪表厂。其实当时大勇已经有了女朋友,但他没有抵挡住进京的诱惑,最终与女朋友分手接受了莹莹。结婚以后大勇就调进了这家工厂,开始在销售部门工作。后来他从工厂下海自己经营了一家小公司,应该多少也是赚到了一些钱的。
莹莹始终都不知道大勇究竟赚到了多少钱,病退以后她的退休金很少,唐姨又没有收入,所以他们家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大勇。每个月大勇在交给唐姨生活费时,他都要求唐姨写收据。直到二〇〇二年大勇提出离婚的时候,唐姨和莹莹看到由律师转过来的一大叠收据才明白,原来他是早有筹谋呀。
考虑到是近亲结婚,莹莹在第一次怀孕时就放弃了做母亲的想法,以后他们也没有生养孩子。从八十年代后期到二〇〇二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莹莹整天在家看电视看小说,好吃懒做加上服药使得她的体态越来越胖。大勇以工作忙为理由,经常早出晚归甚至不回家。唐姨则继续承揽着全部的家务活儿,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女儿和女婿的生活。
大约在二〇〇二年的秋季,大勇说是要去美国开会,从此他就在莹莹母女面前彻底地消失了。几个月以后,大勇委托律师来找莹莹办理离婚手续。他离婚的理由是自己在美国属于非法逗留,既没有办法接莹莹去美国团圆,也不愿意再回到中国。大勇表示这个家早就令他不堪重负,证据就是那些交给唐姨钱的收据。为了补贴莹莹和唐姨日后的生活费用,大勇提出把自己私下购买的一套两居室房产留给她们。莹莹最终同意了离婚,不过她还是喜欢大勇,总是说他如何优秀。
令我不解的是,离婚似乎对莹莹和唐姨并没有造成天塌地陷一般的影响。她们平静地接受了大勇留下的房产,随即将其出租,然后很快地她们母女俩就开始张罗着重新物色对象了。唐姨主动打电话委托姐姐帮忙,莹莹也给我打过几次越洋电话,还特地寄来了一封信。
在唐姨眼里,自己女儿的条件永远是优越的。她说莹莹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早就具备了大学水平。莹莹也毫不气馁,她提出的择偶条件是要求对方必须有钱有学历,甚至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她的新夫君携带着自己走在巴黎街头的场景。可是此时的莹莹已经是年近五旬的肥胖老媪了,而且身患多种疾病其中包括严重的糖尿病。如若神经没有毛病,她怎么会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呢。那年唐姨刚好是八十岁,她的双目几乎失明了。她们从老家找来了一个小保姆,照料着母女俩的生活。
二十余年的光阴转眼即逝,耐不住思念的愁闷,特地委托朋友到旧居去窥探。朋友说莹莹家的老房子已经焕然一新,岁月的痕迹荡然无存,户主换成了大庆的儿子。唐姨早就谢世了,莹莹恐怕要在神经病医院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