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迷的房价将个旧市推为网红,也勾起了我对这座城市的眷恋。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本解放初期出版的大地图册,图文并茂内容相当丰富。其中关于个旧的详细介绍,使我对这座城市早就产生了浓重的兴趣。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随父母下放到云南边陲的一所农场。个旧距离农场大约二三十公里,步行走到明白村乘降所,先坐米轨火车到雨过铺站,再换乘更小的寸轨火车即可到达。米轨旅客的车厢大抵与标准轨类似,但每排座位是2X2而不是2X3。寸轨则是两边通长的座位,车门位于车厢中间,运行时也不关闭。寸轨火车速度很慢,沿线旅客随时上下的情况屡见不鲜。
历史上红河哈尼族自治州府的驻地曾经几次在蒙自和个旧之间迁徙,当时州府的所在地是在个旧。个旧是农场周边唯一的省辖市,蒙自则是县级建制。也许是因为寸轨铁路终止于个旧吧,在我的心里竟然有种幻觉,以为个旧是地球的最西端,再往前就无路可走似的。其实在个旧的西边还有广袤的国土,只是在崇山峻岭中没有铺设铁路而已。
众所周知个旧是中外闻名的锡都,开采锡矿的历史有约两千年,不仅是中国最大的产锡基地,同时是世界上最早的产锡基地。锡都曾经有点儿封闭,好像是个小小的独立王国。那时候在锡业公司就业的员工大约占个旧市人口的四分之一,每个家庭甚至每个人都与锡业公司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每天早上随着汽笛声鸣响,整个城市从睡梦中苏醒,人们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和工作。每天傍晚当汽笛声的再次响起的时候,整个城市又换了篇章,人们离开工作岗位踏上回家的路,开始享受休闲和娱乐的时光。
个旧火车站始建于1921年,寸轨铁路通往鸡街,称之为鸡个线。鸡个线的客运和货运先后在1988年和1990停止运营了,此后再无火车抵达个旧。火车站以及其他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因年久失修被拆除了,所谓的老八景也淹没在垃圾堆之中。城市变得越来越冷清,沦落成为一个普通的县级市。
我曾多次去过个旧市,陪着母亲到云锡公司医院看病。云锡公司医院比市人民医院的条件好一些,如今这家医院更名为红河州第三医院。云锡医院有位姓陈的医生,解放前曾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做过医官。由于历史不大清白,陈医生在医院里饱受排挤和歧视。母亲觉得他的医术精湛而且非常负责任,总是去找他看病。或许是受到了难得的尊重吧,听说我们即将离开云南,他诚恳地把我们请到了家里去吃饭。
这是我们在云南唯一的一次到当地人家里去做客,至今难忘的是他家的炒肉芽儿,主人们把这道菜摆放在桌子的中央。突然间我想起了他家门口悬挂着火腿腊肉,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我怀疑这些肉芽儿是来自于那个地方,马上感觉到恶心。很快地母亲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我们俩谁都不敢碰这道菜。陈医生一家人迅速地吃光了炒肉芽儿,他们认为这种蛆是在肉上生长起来的,既干净又营养丰富。世人之知道广东人什么东西都敢吃,殊不知云南人的胆子更大呢。
每次去个旧我们都无法当天返回农场,一般会小住两三天,最长的一次住了一个月。落脚的地方通常是云锡公司的招待所,宿费很便宜每晚四角钱。招待所需要介绍信,当地老百姓出门很少会去住,因此比较安全和干净。有一次招待所客满了,我们只好住进了市里的一家东风旅社,每晚的宿费是一元钱。
无论是招待所还是旅社,都是四个人一间屋子。屋子里的摆设也大同小异,比如四张挂着蚊帐的单人床,一张没有抽屉的桌子和几把木椅子。每个人的脸盆放在各自的床底下,大家共用两三个暖水瓶。水房,和厕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
记得那家东风旅社提供的被子是绸缎面的,可是白色的被头已经有了污迹,不知道多少人用过以后都没有洗了。费了许多口舌,旅社的服务员执拗地拒绝给换被子。我们只好穿着外面的衣裤凑合了一晚,次日一早赶紧回到招待所等候空床位。临走时发现我们放在床底下的一大把芭蕉不见了,旅社断定东西是被同屋人给顺走了。
我们很少会坐在饭馆点菜吃饭,主要原因是饭馆里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由于鸡鸭鱼肉蛋等副食品都是限购的,老百姓就涌到饭馆去把喜欢吃的熟食买回家。尤其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云锡公司职工,家家户户都经常去饭馆打菜。然而饭馆里的副食品是按照粮食的比例批给的,于是规定买菜者必须搭配购买足够量的米饭。几次遇到有人围过来,央求我们帮忙多买一两个红烧肉之类的荤菜。求助者会事先塞给我们一卷准备好的钱,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饰地把菜倒进饭盒里带走。
当时个旧的国营饭馆寥寥无几,但在小巷子里却遍布着许多私营小饭铺。其中不乏越南人开的小店,醒目的标志是能看到胡志明的挂像。为了避开拥挤不堪的饭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到小饭铺去吃小锅米线,母亲认为这种烹饪方法比较干净卫生。小锅米线是一锅一锅地煮出来的,里面加有雪菜和瘦肉丝,店家可以把煮好的米线直接倒进我们自己携带的搪瓷饭盆里。其实小锅米线对于我们来说已经算是改善生活了,在农场平时几乎见不到荤腥。
市中心的百货商店是我们每次到访都必去的地方,由于物质非常匮乏,食品柜橱总是空空荡荡的。我们能买的东西不外乎是橄榄果脯,固体鱼露,胡椒粉,蛋清粉,炼乳和罐头。橄榄果脯的外皮是黑褐色的,两头尖中间鼓,乍一吃觉得有点儿苦涩,过一会儿才回味出清香甜美的味道。
罐头的种类挺多的,只是不知道囤积了多久。我们主要采购的是鸡鸭鱼肉罐头,首选是铁皮的罐头盒,因为重量较轻且不容易破碎。偶尔地我们也买到过咸的青鱼干,可以干嚼当零食,也可以用热水泡软当菜吃。
我喜欢把炼乳浇到玉米面贴饼子上,或者把贴饼子掰成小块儿,蘸着炼乳吃。不过很少能买到炼乳,老百姓们说包括奶粉和炼乳的奶制品都出口到越南,阿尔巴尼亚和朝鲜了,换回来的是越南产的固体鱼露和朝鲜捕捞的明太鱼。鱼露做汤很简单,用开水把鱼露冲化加上胡椒粉就可以喝了。
蛋清粉吃起来比较麻烦,它不是粉状的,而是大小不均匀的晶体。需要先用温水慢慢地把晶体调成糊状,然后再放在自制的简易煤油炉子上弄熟。用油炒的蛋清很好吃,可惜我们没有食用油,只能加点儿水煮成坨状用勺子蒯着吃。
闲暇时我喜欢独自到处瞎逛,走遍了个旧市的大街小巷。一排排依山就势建造的楼群,是云锡公司的家属宿舍。宿舍区的环境优渥,职工们可以按照规定享受到相应的福利待遇。没想到近年来城市的人口锐减,那些曾经令人羡慕的房子已经跌成了白菜价。
六十年代末期乃至七十年代初期,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荡涤全国各地。在北京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是男是女,大家都一律穿着蓝色,灰色和军绿色的衣服。可是在个旧这个偏僻的边塞小城里,人们依旧还是文革以前的模样。老百姓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服装的样式也是五花八门。中青年妇女身上是有着美丽图案的编织毛衣,满大街到处可以见到烫着头发的女人,她们的脚上穿着各款式样的高跟鞋。男人们也很时髦,留着大背头的人不在少数,油光锃亮的尖皮鞋也比比皆是。
城东有当地人引以为骄傲的老阴山景区,我常去那里散步。登山的路相当宽,路的两边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有种穿越森林的感觉。站在山顶向四周展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景色十分壮观。老阴山山脚下是宝华公园,公园的占地面积挺大,还圈养着稀罕的野生动物。
个旧是座山城,街道随着山坡上下起伏。夜晚时分当灯火升起来的时候,城市里洋溢着美丽和宁静的气氛。市中心有个金湖,城市就是围绕着金湖建成的。街边有一些推车做生意的人,出售削好的甘蔗,剥了皮的椰子,还有泡在盐水里切成小块的菠萝。奇怪的是在街边没有见到卖冰棍的,难道当地人没有吃冷饮的习惯吗?
夜幕降临时,我喜欢站在路边眺望远处的景色。望着下班的人流,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幸来到此地追寻未来,融入这座美丽的城市。那时候在我的心中,个旧彷佛就是陶渊明笔下描绘的世外桃源,也是我向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