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表達的哽咽

 

——王亞法

 

剛才在微信上看到流浪文人沈巍的一段視頻，說他在當流浪漢時，一位老人的孫子生日，端了一碗面送他，並說你也是我的朋友。說到這裡，他霎時哽咽了，眼眶濕潤。一個有個性而被世俗社会所不容，淪落到社會底層，受慣白睞的人，突然被人尊重，其激動是无法用語言表達的。

看罷視頻，使我回憶起文革時的一件小事。我在當工人時，有位姓陳的師兄，他的岳父是資本家，住在老靜安區的南陽路，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龔品梅的部下，業餘愛好收藏小提琴，曾收藏過好幾把意大利名家製作的琴和拉弓，出版過有關小提琴的著作。

文革時他岳父被掃地出門，搬進汽車間容身。文革後期，我跟小陳去探望他，聽他講民國時上海灘的掌故，他說我比小陳懂事，希望我常去陪他聊天，以後我倆成了忘年交，我叫他王伯伯。

落實政策時，王伯伯叫小陳請我去看他發還的抄家物資，記得有仇十洲的人物畫，吳湖帆的對聯，乾隆的玉雕把玩……小陳不懂事，每見一件物件就問：“爸爸，這值多少錢？”問多了，老人生氣：“我跟小王談得蠻好，儂只曉得幾乎銅錢……”

王伯伯沒有門牙，嘴巴癟的厲害。小陳告訴我，他的門牙是被紅衛兵用雨傘戳掉的。批鬥時紅衛兵問他相信上帝還是相信毛澤東思想，他堅定地回答：“相信上帝！”紅衛兵用雨傘柄戳他的嘴，接著再問：“你究竟相信上帝還是相信毛澤東思想？”老人還是堅定回答：“相信上帝！”就這樣連續逼問他十來次，一次次的把他打倒在地，他又一次次地站起來，堅定地回答：“相信上帝！”直到被敲掉全口門牙，鮮血滿臉才作罷。文革時王伯伯遭受屢次揪斗，滿口門牙被戳落，他沒有哭，掛牌遊街，他沒有哭，乘噴氣式飛機，他沒有哭……文革結束後，美國一個天主教旅行團來上海，送給他一本縮微的激光聖經，以作表彰。

前些年回國，我碰到小陳，談及舊事，說你的岳丈信奉上帝，在那樣的酷刑下沒被屈服，沒有掉淚，真了不起。他說岳父告訴他哭過一次，而且哭的很傷心——這是在他被搬進汽車間後，有一天房管所的兩位小青年來幫他裝修，當一位小青年不在時，另一位小青年恭敬地問：“你是王XX老師嗎？我讀過你寫的書，我看見他們斗你，你要保重！”

老人聽罷，霎時淚流滿面，繼而失聲大哭。那時傘柄打落他門牙，滿口流血時，他沒有哭，被吊起乘噴氣式飛機時，他沒有哭，掛牌遊街遭路人羞恥時，他沒有哭……此刻他忍終於不住，哭了……

此刻我按住鍵盤，無法敲打，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句話——如果哪一天霸權å者還給中國人民尊嚴的話，他們也會淚流滿面的。

 

二○二五年九月二十日於食薇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