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行列一
消失的娜娜
1977年,打倒四人帮后全军思想整顿、狠抓部队建设掀起了一个练兵高潮。我们团拉到蒲禧海边搞武装泅渡训练,我是在北方长大的不适应南方水土,被一种小黑咬儿叮的浑身奇痒,用手抓的很快就化脓溃烂,还发起高烧,团卫生队就近把我送到了师医院。
卫生员扶着我刚进师医院门诊,就被一群地方男女呼天抢地的哭声吓了一跳!他们围着一个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躺在担架车上的人不肯放手,一个护士怎么劝都不听,她双手抹一把病人身上的血往周围一撒,顿时血光四溅!吓得老百姓急忙闪开,她借机把车推走,留下一句“老地瓜,笨蛋!”
她叫赵海疆,师医院护士里出名的泼辣,像个男兵性格。我住在外科病房,邻床是一个泡病号的老兵韩建设,73年北京兵,大家背地叫他“韩老屌”,听说是他用电线捅自己的龟头搞发炎了,是旱的还是想偷懒咱不知道,反正应了部队里的口头语“屌兵没屌用”。
我有点瞧不起他,整天稀稀拉拉的脾气还挺大,泡了一年多病号不出院也没什么治疗,连医生护士对他都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子。他喜欢喝酒,硬拉着我偷偷溜到镇里小卖部,一瓶地瓜烧,两碗锅边糊,讲他做的最牛逼的事儿:说班里一个战士挨批想不开要自杀,夜里站完第二班岗,就把班里下铺抽屉里的手榴弹都打开盖儿,用绳把引线栓在一起,爬到上铺睡觉去了。这要是谁起夜或换岗绊上引线,十几颗手榴弹就能把全排人马炸飞连渣都不剩!巧的是,老韩半夜从连部喝完酒晕晕乎乎的回来,一进房间听得有人呜呜咽咽的低声啜泣,循声找过去,就是那个想不开的战士在哭。老韩怜悯心泛滥,伸手摸着战士的头一副老兵的语重心长,在浓浓的酒气里那个战士猛醒过来,拉住老韩惊恐滴说,班长动不得,铺底下有手榴弹!老韩吓得一激灵,连忙弯下身查看,一看手榴弹的引线就在他脚边一寸的地方!刚才要是动作大一点那就是粉身碎骨啊。立刻他就冒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把引线解开,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把那个战士扶下床到排长的小屋里安顿下,好在排长探亲回家,这间小屋就成了那个战士的禁闭室了。之后几天老韩和连里干部们小心翼翼地轮番开导安慰做思想工作,还给他弹琴唱歌,那个战士的情绪慢慢好起来。虽然老韩救了十几个战士的命,避免了一起严重的事故,但终究这事不光彩没有立功受奖,他倒也心平气和,活着比获个鸡巴毛奖强多了,他说。
老韩比我年长兵龄又长还是老乡,于是我俩成了朋友,穿着病号服整天在医院里到处闲逛,经常无聊的做点好事如修漏水管帮帮厨,顺便偷伙房咸鸭蛋当下酒菜,他吹口琴有两下子,我就唱:世上的人嘲笑我,精神病患者,我的青春即将埋没,有谁同情我。。。
有天晚上,他带我去地委大院看刚解放的电影《海鹰》,门口站个女兵等他。他上前招呼叫她娜娜,我一看这不是门诊的赵海疆么。老韩看我疑惑就笑说,咱们老乡,也北京兵。我一下嫉妒起这个老兵油子来,这可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吧?于是我不咸不淡的说赵海疆是他爸起的名吧,一听就知道她爸是个大老粗。她妈肯定是洋学生,娜娜就是她妈给起的小名,是不?娜娜哼一声,我知道你,平安里大院的屁孩儿。被她一句话噎得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故意对老韩说,她是你女朋友吧?当年部队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干部和战士谈恋爱是违反条例要处分的。娜娜把头凑近我说怎么啦不行?老韩嘻嘻哈哈说,走走看电影去。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很晚了,老韩撺掇娜娜上公路拦辆车坐坐,女兵上路拦车百试不爽没有不停车的,果然她拦住一辆军用吉普车也不知道哪个部队的,司机一看半夜一个女兵二话没说就停了车,可她一挥手,我和老韩埋伏在路基下的乱草丛中,一跃就钻进了后座,黑咕隆咚的后座上有一个人,我们也不管就把他挤到一边上吩咐驾驶员,布哈林是叛徒,快去救列宁同志!后来才知道我们劫的车是军分区政委的,本来人家政委可以把我们直接送到师部法办,一定是我和老韩一路耍贫嘴政委以为我们是师宣传队说相声的,转怒为喜才把我们送到师医院不远的路口下车,娜娜聪明的猜出车上的人有点来头万一出事也查不到师医院来。
我们三个经常偷偷聚会,找老乡玩,喝酒吃罐头都是娜娜出钱,她提干两年了,比我俩大头兵有钱多了。奇怪的是娜娜对老韩的态度不卑不亢,却随叫随到,这在当时部队里是很少见的。通常男兵和女兵很少有接触的机会或说基本没有,因为野战军师以下单位是没有女兵编制的,我们是从守备师转到野战军,不知为什么师医院女兵没撤,别的师本来看不起我们这个杂牌师,但咱师里有女兵啊,其他部队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又恨。后来知道,老韩自己搞坏了下水管被送来做手术,是娜娜给他备的皮,老韩立刻软了,从此不举。医院怕担医疗事故的责任被老韩赖上,虽然娜娜承担了责任,也就不敢催老韩出院,他住在院里跟大爷似的,从院长到主任对他睁一眼闭一眼。我说老韩怎么对娜娜不客气,颐指气使的,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玩也没人管,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次娜娜借了部海鸥相机我们一起去海边照相,老韩对她挺不客气的,指手画脚,我心里不太忿,你整天泡着病号不干正事还人五人六的,骂你句屌兵都多余,屌都废了。可娜娜倒不在意任由他指使,我忍不住问娜娜怎么会和屌兵老韩搞在一起的。老韩滔滔不绝对我说,因为娜娜的男朋友就是他给搅黄的接班儿呗。为什么,我问。老韩轻蔑地说,鸡巴毛什么人啊,一个付指导员给总政写信,说自己是后门兵,下乡插队时候父亲走后门把他弄到部队,现在全军反走后门,他响应号召要求退回插队的地方。结果这孙子被总政树为新时代有觉悟青年,退出部队送回插队的地方,还混了个公社副书记。他老爸惨了被全军通报休息了,你知道全军有多少后门兵被退吗?好几万呐,妈的这种人有野心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娜娜笑笑也不生气。
娜娜从北京探家回来没几天,老韩就情绪低落,说娜娜家里不同意他们之间的事,原因是他没提干,初中就参军没文化,家庭出身又是街道上的。小看人,老韩不忿地说。老子长得也不寒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我觉得他长得不怎么样,跟铁道卫士里马小飞是的,八路肯定不要他这路人。他恨恨地说,就算分手爷也要先把她给办了。我说得了吧,帐篷都支不起来拿什么办啊?他拉我悄悄说,被娜娜家人一激灵,咱下水管突然好了,通水啦!老韩吹着口琴我唱:爱情啊滚开吧我不需要你,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赶快离开我。。。
我出院回连队不到一个月,就听说师医院出事了,一个老兵为了一个破鞋女兵上吊死了。我大吃一惊,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老韩,可他再神经也不会上吊啊,这不符合他的做派。我向连里请假说要到师医院复查,当天就赶到了师医院。师医院里果然热闹,到处是找借口来看破鞋的干部战士,还有窃窃私语的病员和面色潮红的护士,老韩和娜娜的故事仿佛叫全师都激动的像要跑马的样子。
在师医院门口遇到科里卫生兵小方,就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拉我到拐角处,一五一十的描述起来。老韩非要和赵海疆好,院里找他正式谈话,说你没提干就谈恋爱是违反纪律要处分的。我说可院里早就知道他俩腻腻乎乎的啊,要处分早就该处分了。你知道老韩住院是为什么?小方脸一红说,下水管报废了,恶心!怎么报废的你知道吗?痒痒用电线捅的呗,我笑,我们都叫他韩老屌。你流氓。我怎么流氓了?又不是我给他捅咕坏的。那只是发炎了消炎就没事了呗也不至于报废呀。那你说是怎么坏的?他住院是赵海疆接的诊,检查时给他脱裤子他还扭扭捏捏的,海疆一把就把他裤子给掳下来了。后来要做手术准备给他备内个,谁知他又红又肿像个大地瓜还挺流氓的竖起来了,海疆用术钳子一敲说,老实点我见得多了,比你拉枪栓都多。谁知他一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听得我菊花一紧,说冰凉的手术钳子敲谁谁也顶不住啊。难怪整天他游手好闲,医院又拿他没办法又治不好他,他就赖在医院了?院长找海疆谈话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海疆说她承担责任。可怎么承担呀。有人说用感情疗法美人计什么的,所以她和老韩来来往往的就没人管了。前段时间海疆探家回来,他两就吵架听说是海疆家里不同意。老韩急了夜里不睡觉白天不起床,见谁都要跟谁谈话要赖上医院。可有人向院里汇报说他看见老韩睡着的时候有那个。。。支帐篷了,我说。对,支了,所以院里认为他病好了就跟他正式谈话,于是他就想不开,上吊自杀了。不能够吧?韩老屌有胆自杀我是坚决不信的。据我分析是这样,他是想用上吊这种方法吓唬娜娜,可能是玩大了吊上去就下不来了。你怎么知道老韩就不是以死明志哪,而且还写了遗书。小方详细讲述了事发经过。我脑海里出现如下场景:那天是娜娜出完公差回宿舍,老韩在她宿舍里边等边写了一个纸条,就是我们唱过的《精神病患者》歌词:世上的人都嘲笑我,精神病患者,我的青春即将埋没,有谁同情我。姑娘啊快过来吧,坐在我身旁,你我今生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本来安排的巧合是老韩听见娜娜已经往回走,马上就要进门,他吊上去等娜娜一进门就发现,扑上去把他救下来,然后被他的赴死决心打动,二人抱头大哭,然后坚决答应海枯石烂不变心。可就这么寸,走到门口的娜娜刚要进门,急诊室叫她就没进门,老韩吊上去了。
这真不是自杀而是意外,我从没听说唱过这首歌的人会自杀的。老韩的父亲来队住在师招待所里,我去看望他,他是一个在街道摇煤球的工人,有点噤若寒蝉的样子,说儿子在部队也没学好还给部队首长战友们脸上抹黑,对不起部队呀。死了干净活着也不是个好东西。尸体也坚决不去看了,骨灰扬了吧。
老韩活着时候屌没用了,屌能用了人却死了。师医院两个职工把骨灰随手就埋在了后山坡上,我约了师部几个北京兵,买了几瓶地瓜烧、几瓶桃子罐头还有红牡丹蓝牡丹各一盒烟,晚上到山坡上聚一聚,一是打牙祭,二就算是给老韩送个行,祭奠一下。娜娜也来了,大家陪着她喝酒吃罐头抽烟。夜深了大家都走了,娜娜要自己在这里坐坐,我不放心就陪她坐了一夜,聊了很多。她跟我说,老韩自觉于人民自绝于党,死的轻如鸿毛不说还成了全师的笑话,别的师都叫我们屌师(吊死),把师长政委气得鼻子都歪了。师医院本来对娜娜也没有什么处分的想法,虽然老韩事件是由她而起,但她也算是受害者。医院领导说澄清关系即病患关系,韩建设的死是由于他自己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又不好好改造世界观的必然结果,就算当年赵海疆发生了一点点医疗事故,但院领导积极支持她对韩建设的治疗,效果很好听说也完全恢复了,甚至院领导还顶住有些对他们男女关系的传言,这说明韩建设的死和赵海疆完全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单方面的问题。但是娜娜明确承认了和老韩的恋爱关系,并且说由于自己的失误发生医疗事故,内疚和责任促使她决心帮助病员恢复健康,但后来渐渐有了感情也就私下建立了恋爱关系,虽然知道条令条例规定干部和战士不能谈恋爱。领导急了说你傻啊,别人躲都躲不开你还往里媣,找处分?!娜娜不为所动还是坚持。院里只好上报师里,师政委一听大发雷霆,说咱们师本来就不受重视又不是老部队见人抬不起头,这些年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熬到野战军,装备不如人、训练不如人、作风更不如人也就罢了,竟然还出这样的事、还死球个人还嫁鸡随鸡坏了咱们师一锅汤!死的那个烧了攘了,没死的卷铺盖滚蛋!处分决定和复员通知书是一块交到娜娜手里的,院里领导还担心怕她想不通、压力大,一哭二闹三上吊再出点什么意外,就准备找她谈谈心。
谁知我陪娜娜在后山坐了一夜,天刚放亮就走人了,连我都没说一声。院领导找到她宿舍只见床上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全套军装也整齐地码放在被子上,腰带挎包水壶什么都没带走就是人走了。院领导叹一句: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话大概出自红楼梦,可娜娜不是林黛玉,她是张翼德,用最烈的性子,守了最真的情。娜娜走后就没有了她任何消息,我给她写过信她也从没回过。听说有人去看她却碰了钉子,看起来她是想把自己和部队的关系一刀两断抹去这段青春的记忆。那个年代,我们年轻,荒唐,以为凭着一股冲劲就能对抗所有,却不知道,有些玩笑开着开着就成了真,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多年后我转业回北京,去景山后街找过娜娜,一个红门小院她母亲站在门口,说她不住在这儿,并且早就不叫娜娜这个名字了。我望着她身后小院深处,仿佛看见了那个急诊室里的女兵,那个跳到公路上拦车的女兵,那个守着老韩骨灰坐了整夜的娜娜。。。 赵海疆、娜娜,她消失在 1977 年的秋天,只留下一段荒唐又珍贵的回忆藏在我心里偶尔想起,如沐微风。
202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