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一
太平仓小学
军报后街有一条东西走向叫太平仓的胡同,西口是女六中,往东走就是太平仓小学,由一个庙改建,里面有四五个院子相连,因为是新建的小学只有一、二和四年级。我从外地三年级转学过来,为了不留级,只好跳一级上四年级,那是全校最高年级,没高年级欺负,只有我们欺负低年级的小孩。
1969年苏修在我边境陈兵百万,珍宝岛打得热火朝天,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于是全国响应领袖号召开始挖防空洞,北京也是到处挖坑刨地尘土飞扬,就好像中苏之战立马开打。我们学校小操场上有一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子,是我们最爱玩的地方,被拆了挖个一人多深的大坑,用树枝木棍架在坑沿上,再铺上油毡盖上土,就完成了一个防空洞的建造。我怀疑一个小孩跳上去说不定都能震塌还能防住苏修的炮弹?马上毛主席语录就闪现在脑海里,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根本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过了几天,一场大雪把防空洞压塌了。
不知哪里下的指示北京开始拆古城墙,学校组织我们每天一趟徒步往返西直门去搬城砖。只见城楼上下人头攒动,有专门拆城砖的有负责分配的,各路大人小孩熙熙攘攘排着队每人抱一块城砖跟分浮财似的离开。鞋盒子大小一块城砖有个十几斤重,我们抱着走回学校,一路还要呼喊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准备打仗”,搬回学校堆在小操场上。前后搬了半个月吧,后来就用这些城砖把塌了的防空洞重新搭建好,又进行了几次防控警报演习,大家分批钻进洞里玩乐一番也就不了了之。
每天上学进校门,都要自检胸前有没有佩毛主席像章,然后冲影壁上的巨幅毛主席画像,振臂高呼万岁才能进校门。第一节课规定内容是早请示,全班同学老师齐刷刷挥舞红宝书,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重要的口号呼三遍,再齐唱东方红太阳升,,,,歌毕,打开红宝书根据当下状况,前一页后一页的朗诵、背诵个十段八段的,然后是个人自愿站起活学活用、斗私批修发言,一套流程下来如果还有时间就读报纸上的大块文章。我最猛的时候背语录前十页张口就来,毛主席诗词说上句我接下句,一字不差。下午第二节课是晚汇报,万寿无疆、身体健康、讲用批判,最后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已经急不可待,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毛主席思想,才能一哄而散放学回家。
记得我们老师一次上课前告诉大家,邮局最新发了一张林副主席题词“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纪念邮票,让大家去买做纪念。我还真去邮局花八分钱买了一张夹在一本书里,后来我当兵就把那本书连同攒的邮票、糖纸、烟盒都移交给了我弟弟,经历多次搬家已经不见了。
太平仓小学虽然新建不久师生不多,竟也抓出一个“历史反革命”段德茂老师。外调他的老师回来在全校宣布,经查他是地主出身,据当地革命群众检举,解放前他是血债累累的国民党少校营副,听说他隐名埋姓混入北京教师队伍,都咬牙切齿要求学校枪毙他,给家乡父老报仇!当场他就被革命师生暴打一顿关进一个小黑屋,每天被各班级学生们掰成喷气式轮流批斗,我也曾带着几个同学给他做喷气式在我们班里开批斗会。五十多岁个大男人被一群狼崽子打得鼻青脸肿门牙都打掉了,给他送的饭学生们抢着吐痰再扔进小黑屋。有一次他竟挣脱发疯似的逃出学校跑到平安里大街上,后面三四十个学生挥舞着铁锹木棍追逐,围上去把他打翻在地一路拖回学校。
平安里护国寺有一家委托店,各种抄家的、被赶出北京变卖的东西多得不得了都摆到了便道上,是我们逃学最喜欢的去处之一。一张皮沙发5元再加一个大镜框,一架钢琴75元,英纳格手表35元,还有好多瓷瓶字画、尖头皮鞋西服皮帽统统不值钱。我家邻居一对夫妇老戴被揪,开除军籍遣送回乡,他俩没小孩也是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送了我家一个小碗柜,后来用了很多年。他们临走就是在这地方买了两块梅花手表一人一块以防不时之需,走的时候只提着一个被窝卷。
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总喜欢夜里发表,有时候七八点有时深夜两三点,没有统一通知,听到动静自觉起床,所有人都要回到单位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排队上街,游个一圈两圈儿然后回家睡觉。当然也会发生误会,一听动静连忙起床,可出门一看鬼影都没有虚惊一场。每次最高指示发表之际便是我们在学校以大欺小之时,学校里一直流传一个死人头的传说,我们几个最喜欢吓唬低年级小孩,科华打手电做各种鬼脸,我就装厉鬼哼哼,小京躲在暗处伸手抓人家,深更半夜猛地冒出来,确实能把小孩吓得不轻!偶尔我们还能捡到小孩扔下的水壶馒头之类当夜宵。有一次吓一个女同学,谁知她不仅没跑,还用手电反打过来,照的我们当场僵在那里,她连连冷笑,我认出她是同班的同学何原原。
何原原是我拍的第一个婆子,大眼睛长睫毛,头发黄黄的挺好看。她家庭成分是小业主,没什么朋友都是一个人上学,不像我们一个大院一帮孩子嘻嘻哈哈的。和她说话是在学校打乒乓球,水泥台子前几个人车轮战都不能赢她,我就手痒,上台站她对面,她瞄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发过球来,我起板抽回去,说切一盘儿?大概是水平差不多的原因,我们打得有来有回还边打边聊,我才知道她在体校培训过,我是在军报办公楼里的乒乓球台和老爸学的,我第一次感觉乒乓球打得这么痛快。我和她说话以后,有一次她偷偷塞给我一本小人书,惊喜的是我回家翻看不仅画儿能看明白,竟然连字儿也第一次看懂啦!我也偷偷送给她一件宝贝,一个放大镜片,可以在太阳下聚光烧死蚂蚁,还能把一张纸点着了。有时候放学我跟在她后面几米送她回家,路上当然不会说话。上学我就委托跟她住一个院儿的同学别兆庆护着,他在那条胡同里有点名气。自从我宣布何原原是我带着,朋友们便对她像自己人了。一年以后我转学就再没联系,直到我高一在景山少年宫体校打篮球,有一天正好撞见她,她在乒乓球班。可我们训练时间不同,也难得遇见,好不容易同一天训练,我在篮球场,她在乒乓球室,经常互相关注,但没说过几次话。于是每周去体校我都有点小激动,希望能和她邂逅。过了一段时间一直也不见她的影子,我忍不住就去乒乓球班问,说她不来了,因为比赛不听教练安排,出身又不好所以就被开了。我顿时后悔没跟她留个通信地址她就这样消失了,脑海里只留下我们在体校大门口相遇时,夕阳照在她黄黄的头发上泛着一层光影,瘦瘦的她突然看见我,眼睛张得大大的似笑非笑。
北京的十月已经开始秋风瑟瑟,我们几个最喜欢溜到大院西墙隔壁的公安二处去玩儿。文革开始,砸烂公检法,北京公安二处就瘫痪了,办公的院子托给军报代管,一个绿树成荫、空空荡荡还有一座漂亮洋楼的小院就成了我们的大本营。篮球场地下有一条防空洞,我们经常玩儿攻守游戏,一拨在洞里守一拨在洞外攻,弹弓互射,还点燃树叶子往洞里灌烟,还怪叫着“缴枪不杀”直熏得洞里敌军哭爹喊娘,高举双手走出洞来。其他玩法还有单脚攻城、骑驴、踢罐儿、砍沙包,就是精力旺盛。有一次雷雷拉我钻进防空洞神秘兮兮的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说,抽了它?我一看是盒儿“战斗”烟,抢过来撕开包装纸,我俩一根接一根抽起来,不一会儿防空洞里烟雾弥漫。抽光一盒烟我俩晕晕乎乎出了防空洞,天都快黑了,准备回家吃晚饭他还不忘提醒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含一口牙膏使劲漱口,千万别被家长发现。那是我第一次抽烟,还抽晕了,以前都是抽丝瓜藤子。
九大胜利闭幕的喜讯传来,我和科华小京雷雷小雨,兴奋的跑到小洋楼里一通乱砸,把三层楼里里外外所有玻璃砸的一块不剩,还拆了一架破钢琴,以表我们的喜悦之情!结果第二天我们几个如数被行政科抓了,要追查我们“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幕后黑手,其实就是造反派想通过这件事搞我们各家的老头。好在我们几个比渣滓洞里的茅坑石头还硬,你还敢用老虎凳辣椒水上刑么?最后每家罚款20元,从各家大人工资里扣除。要说这才是叫我们害怕的原因,各家老头巴掌皮带扫箸疙瘩一顿招呼,第二天上学全都是鼻青脸肿的。
那时候每个人都有一个出身成分,用以标明你是革命还是反革命的,革命阵营包含革军、革干、工人、贫雇农子弟,反革命阵营的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狗崽子,还有一类可教育子女像小业主、小资产阶级、自由职业等,学校里孩子们的世界也就分出了等级,军队、地方大院的孩子最狂,可教育子女都是溜边的黄花鱼,黑五类狗崽子们处在最底层,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被霸凌的对象。从着装上也能分辨,穿肥大旧军装戴着绿军帽的都是革军子弟,穿破衣烂衫黑棉窝的一般是街上孩子,相互之间像有堵墙没啥交往。可有一次,我单独一个人去护国寺电影院看电影,被几个比我大的小痞子给劫了,其中一个恶狠狠的亮出一把刀子抵住我,另一个伸手就把我的军帽飞了,临走还留下名号“西四罗平”!我流着眼泪回家,害怕是小屈辱兹大,革军子弟被劫那是丢人到姥姥家了。邻居大个儿张伟一听瞪大眼睛,恨不得给我一嘴巴!立刻他就去院里找人。晚上跟我说,你明天拿两毛钱买肉馅儿给我,帮你把军帽找回来。果然第二天下午,我被叫到篮球场,那里站了五六个小痞子,还有院里几个大个儿抽着烟聊天,张伟跟我说,找来了“西四小猫”,这些都是他的手下,你去看看有没有抢你军帽的。我走到那几个小痞子面前逐个认人,看了一圈,我摇摇头。“西四小猫”对我们院儿大个儿说,没听说过罗平这名字啊。院里一个穿着海军呢大氅的说,那怎么办吧。“西四小猫”挠挠头,从他一个手下头上摘下一顶旧军帽,递给海军呢说,先赔一顶行了吧?海军呢冲我一颠下巴,我赶紧接过那顶脏兮兮旧巴巴帽子,张伟拉着我冲海军呢敬个礼说,哥,我们先走了。
我去副食店买了一毛钱肉馅儿交给张伟,他分成两份说是给海军呢和另一个帮忙的喂猫。那顶脏不拉几的军帽根本不是真正的军品,只不过是为了找回面子,我没有戴过。
1970年军报从平安里搬到阜外西口,家属们也陆陆续续的开始搬家。我妈带着我去学校革委会办转学手续,正好段德茂老师接待了我们,他已经解放了,什么少校军官、地主恶霸都是编造出来的不实之词,可惜白白吃了不少苦头,门牙也被打掉了两颗。因为我也带人批斗过他,大批判稿把他写成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的坏蛋,所以心里有愧,不敢抬头看他。我们办完手续临走时,段德茂老师笑眯眯的对我妈妈说,我是个不错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