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蛇肉的故事
2022年11月29日
1968年6月,西安交通大学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我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驱赶到了广西凭祥监狱。我住的那间牢房里另有三位狱友。一位是四十多岁的老李,东北营口来的一名汽车修理工,他是和我同时关进这间牢房的。这间牢房里原先关着两名犯人,一位叫老潘,另一位叫小杨。老潘是当地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住在中越边境的山里。“我经常去越南那边屙泡屎!”他自豪地说。把他说的故事拼起来推断猜测,他大概是个公安员。他说:“哪有住在边境上不走私的?”想来他走私走过了头,进了监狱。小杨是归国的印尼华侨,还不满20岁呢。他是随父母和一个姐姐于60年代初离开印尼回到中国的,回来后一家人被安置在广西的一个华侨农场里。不久,遇上了那个饿死无数人的时代,父母相继去世了,姐姐远嫁南京,剩下他一个人在凭祥中学就读。1968年7月3日,臭名昭著的中共中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央军事委员会的《七·三布告》发布后,“联指”在人民解放军的支持下,攻打“四·二二”占据的小杨所在的高中时,小杨觉得非常好玩,就像电影中打仗似的。他跑到校广播室,打开了高音喇叭,喊道:“同志们!冲啊!”不一会儿,“四·二二”理所当然地被打败,小杨就被关进了监狱。
对于这些被关押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狱里的阶级敌人,每人每天吃两顿饭,每顿浅浅一小盅不干的干米饭加几片冬瓜,正好饿不死,据说充分反映无产阶级专政的人道主义精神。小杨有一天把那几片冬瓜放在一张纸上,晾了一天。他想看看这些冬瓜片除去水分后还有多少物质剩下。结果是这几片冬瓜变成了透明的比纸还要薄的东西。
牢房里的四个难友终日饥饿难熬,只好空口打起牙祭来 —— 每个人都详细描述了一番自己曾吃过的各种好吃的东西。老潘有一天兴致所至,说起了蛇肉的美味。他从如何抓蛇讲起,一步一步地说清楚了如何处置、如何做成蛇肉圆子、和如何烹饪蛇肉圆子的完整过程。
第一步,徒手抓蛇。山上的蛇很多,徒手抓蛇的关键是不要被蛇咬着了。看到一只蛇后,要一脚踩在它头后的颈子部位,然后用手的拇指和食指死死地捏住蛇的头,使它的嘴无法张开。“蛇的身子难道不会缠住你吗?”我们好奇地问。“当然会,”老潘回答说,“你踩着它,它就会缠上你的腿;你捏着它的嘴拿起来,它就会缠着你的胳膊。不过,只要蛇咬不到你就不用害怕,被缠上时,用力用另一只手把它掰开就行了。掰开后,用手捏着它的头,把它掕起来不断地抖动,它就没法再去缠住你了。”
第二步,处理清洗。把徒手抓到的蛇拿回家,但是不能把蛇拿到厨房里去处理。老潘说,厨房里的烟灰会使蛇肉变得有毒。这点听上去有些难于理解,只有姑且相信。把蛇的头用一根钉子钉死在厨房外的一根树干或其它一根杆子上,用一把锋利的刮胡子的刀片在头下的颈部划一圈把蛇皮割开,然后用双手捏住划开的皮,翻过来,从上到下把蛇皮剥下来。剥下蛇皮时,顺势也把蛇的内脏带来出来。这样,一条白花花的蛇肉就出现了;割下来,洗干净,就可以去做蛇肉圆子了。
这中间还有一个取蛇胆和蛇血的环节,可惜年代久远,已经记不起来是如何操作的了,也可能当初就没有完全听明白。只记得的是两样均可食,而且是生吃,而且是有神奇效果。
第三步,做蛇肉圆。把洗干净的蛇肉切成一段一段的,放在一种案板上剁碎。想来这种案板的木质比较松软。按老潘的描述,在把蛇肉剁碎的过程中,蛇肉里的骨头就都卡进案板木头里去了。最后把去了骨头的蛇肉泥加上少许盐后做成一个一个小蛇肉圆子。
第四步,烧蛇肉圆。在锅里把猪油烧热,放入蛇肉圆子炒一下,加入适量的水煮沸后用小火熬一会儿,汤汁就变成了乳白色像牛奶一样。加入适量的盐和胡椒粉,那美味简直就无与伦比!我们三个没吃过蛇肉的狱友听得如痴如醉,饥肠咕咕地咽一口口水,问:“那汤到底是什么味道呢?”老潘不肖一顾地回答说:“鲜呀!味道有点像把清炖的鱼汤和清炖的鸡汤加在一起。”
那年我22岁,老潘的这段抓蛇和做蛇肉的描述铭记在心,实在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心里琢磨着,既然知道得如此详尽,有朝一日,要是碰上了蛇,还真不妨亲手去试一试呢。
五年之后,经历了陕西省第一监狱的两年牢狱之灾和西安交大“5.7干校”造砖场的一年劳改,1972年夏我被分配到了西安光明低压开关厂,在那里工作了六年。西安光明低压开关厂地处西安北郊原唐朝的大明宫遗址,就在麒麟殿遗址的东南边,东面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含元殿遗址,北面有四方山(一说是点将台),再往北有太液池。不过,在70年代,那一带全是农田,属于“含元殿人民公社”,人称关中平原的白菜心。
西安光明低压开关厂是一个大集体单位,厂里有近300名员工,一小部分来自附近铁路职工的家属,一大部分来自那几年分配来的初中毕业生。这些小青工大多是女生,原因是男生都被送到山里去搞“三线建设”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做准备了。我在厂里任技术员,设计冲床模具。那时人们已厌倦了文化大革命,工厂里盛行“无政府主义”,上班时很是清闲。我经常去车间里和这些青工闲聊,他们也喜欢到技术组来听我讲故事。我给他们讲司汤达的《红与黑》、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这些一辈子只看过八个样板戏和只读过圣人语录的小青工难免听得个个神魂颠倒。
有一次,我对他们说起了如何抓蛇到如何烹饪蛇肉的故事。我本来应该只是重复凭祥监狱里狱友老潘讲给我听的那些步骤,应该用第三人称的“他”来复述。可是,为了增加故事的效果,更加能哗众取宠,我用了第一人称的“我”。故事就成了我如何徒手抓蛇、我如何清理抓到的蛇和我如何烹饪清理了的蛇肉。故事讲了之后,我也就把给他们讲过这段故事的事情忘掉了。
然而,这段故事却被听者们记住了。1977年春天的一天,突然听见厂里几个人都在呼叫我的名字,跑出技术组,询问是怎么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对我说:“你快去看看!厂外的农田里农民发现了一条大蛇!”
这才想起来我对他们说过我会抓蛇的故事。其实,我一辈子碰也没有碰到过蛇,心里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大家不由分说地簇拥着我来到厂外的农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围观的人群。“他会抓蛇!”几个人指着把我介绍给人群。我一时骑虎难下,走进人群圈里,看到农田上有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在田里蠕动着,大概因为天气尚冷,并不能敏捷地移动。耳边还是厂里青工七嘴八舌地在喊:“他不怕蛇!”“他敢!”
环顾四周,发现我是一星一点的退路都没有了。我从一个农民手中拿过一把平头铲子(陕西人称锹),瞄准蛇头下面一寸的地方,那本是老潘说的应该用脚踩住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去捏住蛇头的部位,猛地一下轧下去,把蛇头给轧了下来。大家一片喝彩声,几个陕西农民用陕西话说到:“它刚刚吞下去一只鸟,大概只有20分钟!”“你把那只鸟给捋出来!”
没有了头的蛇身子还在地上挣扎扭动着。我从围观的一名厂里的青工手上要来了一副白线织的工作手套给自己戴上,右手一把抓住蛇的尾部把蛇掕了起来,左手顺着蛇尾捋向蛇头的方向。原来这蛇皮非常的粗糙,虽然隔着手套,那种手心上的奇特的怪异之感,立刻就死死地在记忆中留下了烙印,终生难忘。我每每回想起那个怪异的感觉,身上就由不得起一身鸡皮疙瘩。果然,一只蛮大的鸟被捋挤了出来。虽然这只鸟仅仅被吞噬了不到半个小时,可是它的羽毛上已裹满了蛇的肚子里分泌出的黏液,有些羽毛似乎已经开始脱落了。
“把它做成蛇肉汤给我们吃!”厂里的青工们在一边起着哄。我掕着这条蛇回到了厂里。按照老潘教我的办法,把蛇的靠头的那头钉在一根柱子上,然后用两手捏住蛇皮,翻过来,从上往下拉,就此顺利地剥下了蛇皮。
站在一边的女青工叱媛媛觉得非常好玩。她接过剥下的蛇皮,再把它翻过来,在自来水龙头上灌满了水,把头部那一头用绳子扎死。顿时,一条活龙活现的假“活蛇”就出现了。媛媛抓着这条假“活蛇”跑进了厂里的各个车间,车间里的工人不知底里,吓得尖叫声四起,一时全厂鸡飞狗跳,十分热闹。最后惊动了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的吴彦武书记,他走出办公室,一脸雾水地问到:“干啥呢?”媛媛才偷偷地把那条假的“活蛇”扔掉了。
那时,我住在附近的含元殿村子里一家叫贾荣智的农民家租的两间房子里。从厂里出来,穿过农田,走到我租的房子只要三五分钟的时间。叱媛媛和其他两三个人随着我掕着那条洗干净的白花花的蛇到了我租的房间里。
这条一米多长的蛇去了头和细长的没有肉的尾巴,真正有肉的部分不足一尺。我想,如要想按当年狱友老潘说的那样去做蛇肉圆子是不可能的了。再说,我也不相信如果把蛇肉剁碎,蛇肉里的骨头就统统会卡进砧板的木头里去,而且根本没处去找那种砧板。
眼下这条蛇肉,看上去就和一条鳝鱼粗细长短差不多。我把它切成一寸多长的几段,用猪油炒了一下,加上一点水和适量的盐,不一会儿,汤就变成了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此时,我手心抓着蛇捋挤它肚子里的小鸟的怪异感还没有消失,身上还不时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我把煨好蛇肉汤分别盛在几个小碗里,对身边的人说:“这汤可鲜啦!鱼汤加鸡汤的味道,美不胜收!我吃过不稀奇,你们吃吧!”大家一人尝了一口,都异口同声地说,果然美味至极。
就这样,那以后直到1979年我离开中国,我其实一口蛇肉也没有吃过。
斗转星移,21世纪初,我应邀在南京大学管理学院经济系讲学,结识了时任管理学院院长的施建军。有一次施建军院长请我在珠江路和中山北路交接的一家高级餐厅吃饭,餐桌上就有蛇肉和蛇酒。蛇肉是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一段的,油炸酥脆后粘上椒盐吃。蛇酒是每人两个小酒杯子,一杯里的白酒中滴了一滴深绿色的蛇胆汁,另一杯里的白酒中滴了一滴鲜红的蛇血。说起来,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到了蛇肉喝到了蛇酒。遗憾的是,那油炸酥脆了的蛇肉粘上椒盐,虽然很香,但我相信很多东西油炸酥脆后粘上椒盐都会有一样的口感和香味,丝毫没有吃出任何蛇肉独特的味道来,更不用提什么鱼加鸡的鲜味了。那两杯红绿酒也一样,大家举杯干杯,一饮而尽,什么味道也没有品尝到;之后也没有感到有任何神奇的效果。
我相信广西中越边境上山里人做的清炖蛇肉肉圆子汤一定是美味绝伦的,只是我这辈子没指望能品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