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晚年
六十岁那年,父亲光荣地退休了。紧接着又返聘回学校,继续教课。大家都很尊重他,有不少年轻教师尊称他为“江老”。整天和朝气蓬勃的学生相处,又备受尊重,那段时光,父亲心情是舒畅愉快的。在他的笔记本前页,他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老骥伏枥,愿为后生铺路” 的座右铭,作为自勉。他还曾赋诗一首,抒发了自己一生的心愿:
”少年曾怀青山梦
负笈云游苦登攀
老来不作黄昏吟
从容戏水观夕阳“
九八年哥哥的孩子林炜出生,父母花费了很多精力带她。零二年初我和晓志的第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我们给父母打电话。父亲二话不说,马上向黄云芳校长请了一年假,和母亲来到了美国,帮我们带伯俊。零三年我们带孩子回去探亲,路上孩子生病了,在赣州打了十天的吊针。父母看我们实在不太会带孩子,零四年又过来帮了一年忙。零五年仲韬出生,零六年弟弟的孩子叔默出生,一一年季达出生。这些年,父亲母亲东奔西跑给我们帮忙带孩子,渐渐地,就从学校教学工作中完全退了下来。
一四年父母又一次来到了美国,帮我们带三个孩子。那时候,父亲已经七十五岁高龄,身体不太好了。看到父母这样的身体状况,我和晓志决定给父母办绿卡,让父母在美国养老。
母亲有些动心。可父亲深思熟虑后,却拒绝了。他说,“叶落归根。我们两个老的,还是回去吧。”
“爸爸,你和妈妈留下来吧!我和儿媳,三个孙子给你们养老送终,祖孙三代,不很好吗?你和妈妈年轻时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也应该享享清福了。” 我坐在父亲膝下,仰着头,恳求地说。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缓缓地说:“好孩子。爸爸妈妈感谢你和儿媳。但爸爸只有回到赣州,回到三中,回到家里,心才会安定,才会平和。你还记得屈原说过的话吗?鸟飞反故里,狐死必首丘。狐狸就是死,也要死在家乡的土丘上啊。爸爸年轻时是吃了不少苦,可爸爸还是爱着这个国啊。”
妈妈也理解了爸爸。她说:“你还是让我们回去吧。你爸爸就是岭脚下的番薯,离不开乡土。”
我难过了。我喃喃地说:“你们不能走,不能走。我不放你们走。”
"好孩子,听话。不要再说了。你去买机票吧。”
就这样,父亲母亲回到了中国,回到了赣州,回到了三中,回到了家。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一九年带着季达春假时回赣州看望老人。那时父亲已经很衰老了,由于患帕金森症,他手脚颤抖,已经无法独立行走,需要人搀扶,连吃饭也需要别人帮忙把菜夹到碗中。头脑有时也会犯糊涂。退休已经十几年了,经常看望他的人也不多,平时就静静的一个人闭着眼睛坐着。看到往日聪明能干爱说话的父亲老成这样,我除了暗自神伤,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我也是身不由己,假期结束就得走啊。
临别的时候,父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打着盹,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看着疲倦衰老的父亲,我含着眼泪,带着季达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黯然转身离去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亲眼看见父亲。
二零年初,突发其来的新冠疫情,改变了中国,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一切。武汉疫情爆发后,美国政府宣布和中国断航。但欧美本土自己也爆发了疫情,而且愈演愈烈,难以平息。而中国的疫情却得到了有效控制。为了防止疫情从国外再传回来,中国大使馆宣布,以前的十年签证无效,回国必须在紧急必要的情况下,才能申请人道主义签证;而满足紧急必要的条件只有两个:父母病危或父母去世。
恰恰在这个时候,父亲因肠胃不适,六月份送进了医院。我听到消息很着急,就跟妈妈说,要她去医院办个父亲病危通知,我好去办签证。可却被医院告知,没那么严重,不必担心,会好起来的。后来听说的消息都是好消息,说父亲在逐步好转。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天,终于出院了。
给父母打视频,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却说不出话来,主要是母亲在说,说父亲这几天吃不下东西。当时也没有往坏处想,就给母亲说,让护工给父亲喝点肉汤,稀饭。
第二天早晨,我又打开微信,想和父母视频,但却传来父亲去世的噩耗!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我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我哽咽着恳求哥哥打开视频,让我看看父亲的遗容。叔叔和哥哥把覆盖在父亲脸上的黄布轻轻拿去,我看见父亲脸苍白,双眼却半睁着,嘴微微张着,像要述说什么。顿时,巨大的痛苦像大海一样吞没了我。我禁不住失声痛哭,无法止住。
爸爸啊,你去世前没有见到我们,你是含恨而去的呀。你一世坎坷,历经磨难,为我们倾尽所有。我们却没能报答你。在你最后的时刻,我却不能守在你的身边,让你在子孙环绕中平静离去,而让你满腹遗憾地走了。孩儿不孝啊!
以前我不相信人有灵魂,有来世。但现在,父亲,我是多么希望人有灵魂,有来世啊。这样,我以后就能再见到你,跪在你面前,请求你来世再做我们的父亲。我们下辈子一定会更懂事,更孝顺。我发誓,下辈子一定让你闭上眼睛,安详含笑地走。
可要是没有灵魂,没有来世呢?
一切都阴阳两隔。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父亲最后的留影。小英姐摄。一天多后他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