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而已
追忆一二
看见小儿在读 The Great Gatsby，我颇心动。他慷慨借我，我倒犹豫了，怕拖拉着看不完。儿子鼓励我，书很短的。我半信半疑，拿起来翻翻，果然不到两百页，于是乘着长周末，断断续续读完了。书里读到菲茨杰拉德孙女 (Eleanor Lanahan) 写的前言。她回忆和母亲谈起小说为何流行，母亲Scottie（菲茨杰拉德唯一的爱女）半开玩笑说，估计是因为故事短小易读 (“a short book and easy to read”.) 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我：柿子不一定拣软的捏，但书尽量挑薄的读。汗颜。
书看到过半，很失望，几乎要放弃了，感觉就是一本三流的爱情小说，可以跟电影《泰坦尼克号》合并同类项了。不错，小说是语言优美，情感细腻，但这些优点琼瑶小说也有呀。只是怕被人笑话虎头蛇尾，硬起头皮往下读。
现在看完了，评论的底气也有了。必须承认，最后的三章也就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急转直下，出人意外，但又跟前面一连串不疾不徐的铺垫对得上，是一个精心构建的故事。但我还是没有被完全说服，这本书到底好在哪里？唯有联系时代背景才能得出答案。
美国梦 (“American Dream”)。主人公盖茨比 (Jay Gatsby) 出身贫贱，但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Each night he added to the pattern of his fancies until drowsiness closed down upon some vivid scene with an oblivious embrace.” (p. 99) 他当兵时偶遇富家小姐黛西 (Daisy)，觉得找到了一生挚爱。“Only the dead dream fought on.” (p. 134) 然而他开拔前线去欧洲，黛西半推半就，嫁给富二代汤姆 (Tom Buchanan)。汤姆风流成性，富家少奶奶的日子并不幸福。盖茨比退伍归来，用最后一笔军饷做路费去肯塔基找黛西，但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 随夫婿去了海外。盖茨比心碎，落魄，身无分文。他的军功章挂满了军装前襟，却没钱买新衣更换。最困难的时候，几天没有饭吃。正值美国禁酒令时期 (Prohibition)，盖茨比遇到了走私贩子迈尔 (Meyer Wolfsheim)，两人开始合伙私售酒类。生意越做越大，他们买下了纽约和芝加哥十几个沿街药店，偷偷卖酒。盖茨比有钱了，他在纽约长岛的西岸 (“West Egg”) 买了一幢豪宅，跟汤姆和黛西在东岸 (“East Egg”) 的豪宅隔水相望。这东岸和西岸对阵，颇有纽约老钱和新贵打擂台的意思。想起白先勇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有个细节。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金大班舞女，想起前次被小姐妹奚落，心里盘算着日后要开个绸缎庄，就开在人家铺子对面。“先把价钱杀成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盖茨比高调炫富，老钱们心里可不爽。一面蹭吃蹭喝，一面猜测他的背景来历。汤姆刚开始还假意敷衍，后来就懒得装了。他对盖茨比不屑一顾，贬他是 “Mr. Nobody from Nowhere.” (p.130)，他的加长版豪车则是 “circus wagon” (p. 121) 盖茨比家里几乎夜夜灯火通明，宝马香车，宾客如云，最红的明星和最炙手可热的政界人物都是座上客，还有更多不请自来的客人。盖茨比站在台阶上，好像美梦已实现一半。“He had stood on those steps, concealing his incorruptible dreams, as he waved them good-by.” (p. 154) 只等黛西慕名前来，就有机会与佳人再续前缘。盖茨比遥望对岸黛西家的绿光，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Flappers” 和享乐主义。Flappers，特指二十年代年轻时髦的女子。她们穿及膝短裙，剪齐耳短发，画浓妆，喝酒，抽烟，开车，蔑视传统并以挑战传统禁忌为荣。黛西和她的女友乔丹 (Jordan Baker) 都是 Flappers. 乔丹是小有名气的高尔夫球冠军，神情高傲，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she wore her evening dress, all her dresses, like sports clothes – there was jauntiness about her movements as if she had first learned to walk upon golf courses on clean, crisp mornings.” p.50) 两个女人都抽烟。黛西吵吵着要去纽约，临出门又说抽了烟再走。汤姆不耐烦，说吃午饭时不都才抽了吗？黛西不理，拉着乔丹上楼过烟瘾去了，男人们在下面等。黛西又从楼上窗户里叫汤姆，要他带一瓶酒。汤姆顺从地用毛巾包了一瓶威士忌。天气很热，也许是那年夏天最后的一个热天，黛西一路叫热。到了纽约的广场酒店 (The Plaza Hotel)，黛西又出奇想，说最好租五个卫生间，每人泡个冷水澡，再聚头喝一杯薄荷酒 (a mint julep)。连花花公子汤姆也惊住了，跟众人一起连说 “crazy idea”. 租了一个豪华套间，人人满意，黛西又叫开窗透气。她指使丈夫做这做那的口气和架势，让我想起海明威笔下的菲茨杰拉德。两人在法国住旅店，菲茨杰拉德怀疑自己生病，一会要药一会要温度计，把海明威支使得团团转。扯远了，再回来说盖茨比。他跟汤姆摊牌，说黛西跟自己两情相悦。汤姆揭发盖茨比靠走私发家，钱财来路不明。盖茨比激烈地为自己辩护，可惜是反作用。 “But with every word she was drawing further and further into herself….” (p.134) 汤姆了解黛西，有信心她不会离开他。回程路上，黛西坐盖茨比的车，并坚持要开车。(“She was very nervous and she thought it would steady her to drive.” p. 143) 结果撞死了人，撞死了汤姆的情妇玛特 (Myrtle Wilson)。身陷困境，黛西露出了她的真面目，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盖茨比答应黛西会为她顶罪，并彻夜在她窗下守候，说好如果汤姆动粗，就冲进去制止。殊不知，夫妇俩在厨房密谋脱身。第二天，玛特丈夫乔治持枪找上门来，汤姆默认了车主是盖茨比。同一时间，盖茨比拒绝了友人外出暂避风头的建议，留在家里等黛西的电话。半疯癫的乔治跑到西岸，开枪打死了在泳池里的盖茨比，然后吞枪自尽。黛西和汤姆火速离开长岛，盖茨比的葬礼也没有露面。 “They are careless people. Tom and Daisy – they smashed up things and creatures and then retreated back into their money or their vast carelessness, or whatever it was that kept them together, and let people clean up the mess they had made….” 夫妇两人都是冷酷的利己者，谁也不用看上谁。
理想很丰满，现实是骨感的。。。。骷髅头。黛西不是被锁进高塔的等待王子搭救的公主。她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然后别扭着但不是被强迫着，进了汤姆家精致的金丝雀笼继续锦衣玉食生活。她少女时期的梦想和任性，再多也只是梦想和任性而已，并没付诸行动的勇气和能力。她临出嫁前，收到了盖茨比的来信。她把汤姆送的价值上万的珍珠项链扔进了垃圾桶，并哭喊着要悔婚。但是母亲来了，哄着她泡澡。她呜咽着进了浴缸，握着信不肯放手，直到纸湿成碎雪花才放在肥皂碗里 —— 正像一个为不能再玩的玩具哭泣的孩子。吃了镇定剂，再睡了一觉，第二天下午按时成婚，嫁了人。她养尊处优的做派，盖茨比也不是没有察觉。两人重逢不久，他感到了她身上的 “钱” 味，“Her voice is full of money.” (p. 120) 也许盖茨比隐隐察觉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不过是肥皂泡一个，但是他没有时间了。复仇者乔治被故意误导，满腔怨怒赶来，要同归于尽。如果细读，会留意到书里有一个形容词反复出现 ——“怪诞”，“grotesque”。(“Between grotesque reality and savage, frightening dreams.” (p.147)
阶层固化和阶层焦虑。汤姆第一次出场，就在饭桌上大谈一本宣扬白人至上主义的书，担心有色人种会取代白人的主流地位。他憎恶异族通婚， “they’ll throw everying overboard and have intermarriage between black and white” (p.130)。他花天酒地，但又捍卫正妻的荣誉不容亵渎。情妇玛特赌气大叫黛西的名字，被他一拳打断了鼻子。下等女人哪有资格叫嚷上流贵妇的名字？这是汤姆的逻辑。玛特住在丈夫的修车铺楼上，尘土飞扬的马路边，“a valley of ashes”。玛特于他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像那只他为她买的小狗。黛西就不同。她与他是同一阶级的自己人，虽然他也常常为黛西的 “愚蠢” 不耐烦，“The trouble is that sometimes she gets foolish ideas in her head and doesn’t know what she’s doing.” (p. 131) 同理，盖茨比再有泼天的富贵，也遮不住他赤贫出身，无法融上流圈子。想起张爱玲 “大玻璃球” 的比喻，“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鸿鸾禧》）
人物原型。黛西刚刚诞下女儿，“I’m glad it’s a girl. And I hope she’ll be a fool - that’s the best thing a girl can be in this world, a beautiful little fool.” (p. 17) 菲茨杰拉德这是照搬了自己妻子泽尔达 Zelda 的原话。1921年，生产的麻药刚刚过去，泽尔达知道生了个女儿，如是说。但是，黛西的人物原型不是泽尔达，而是菲茨杰拉德的初恋吉妮娃 Ginevra King。当年，其父嫌弃菲茨杰拉德出身寒门，不但棒打鸳鸯，还呵斥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Poor boys shouldn’t think of marrying rich girls.”)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菲茨杰拉德把他写进了小说。汤姆身上有吉妮娃父亲的影子，名校毕业，打马球，傲慢，急躁。
人物对话。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自然是盖茨比的口头禅 “Old sport”。汤姆常常打断别人说话，有时插嘴 (“broken out Tom violently”. P.12 )，有时用不耐烦的身体语言。( “Tom interrupted her by shifting heavily in his chair.” p.13) 黛西的说话方式是 “murmur”。悄言细语，一来符合她千金小姐的出身和社交名媛的身份，二来身边佣人成群，不必大呼小叫。对话的语言日常，没有什么名言警句。这才正常，又不是演小品，谁一出口就是段子？记得沈从文告诫汪曾祺，写人物对话不要写得像 “两个聪明脑壳打架”。（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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