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老人艺
辛夷楣
缘起
2000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在悉尼家中看了澳洲民族电视台播放的中国电影《变脸》。片子的主角朱旭,是北京人艺的老演员。他的脸把我一下子带回万里之外的故土,带回几十年前的往昔,带回给我的童年少年增添了无限乐趣的北京人艺。
我第一次尝受到记忆的潮水如此汹涌,如此顽强不息。无论我如何挣扎,它们也挥之不去。唯一的办法只有把它们写出来了。那时,我在澳洲一份很受欢迎的中文周报《东华时报》当编辑,每周都要写一大版采访记或时事大特写。我列了一个提纲,就开始写《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一文。在文章的结尾,我注了一个(—)。
没想到,11月,文章一见报,我就接到朋友们和读者的电话,以及读者来信。他们一致说:老人艺的事儿太有意思了,你写得真有趣,千万多写一些,可别急着收尾。在这样的鼓励之下,我的记忆被充分激活了,一连写了五大版,连载了五周。读者一翔来信鼓励我说:“五篇大特写仍嫌少。我将珍惜保存。这是一篇史诗,是老人艺的家谱。”
不久,《华夏文摘》网站来向我索稿,我就给了他们一个盘。没想到,热心的网友们看到此文,觉得好玩,在几年中四处转贴,有些内容竟然被引用到戏剧专业的论文中。2006年,北京人艺网站的网管张丽发现了这篇文章的一部分。
张丽的父亲张学礼是人艺的老人儿,是我母亲的老同事。他和人艺的老人儿们让张丽把文章给他们下载、打印出来,争相传阅。当时,因为我在文章中没有写明母亲张定华的名字,他们就猜这是谁的孩子写的?谁是她的妈妈?还是我们的老邻居蓝荫海叔叔说:“这应该是定华,只有她是从《大公报》调来的。”
张学礼自告奋勇,去演乐胡同找我母亲,但是,转了半天,他怎么也找不到几十年前焦菊隐先生和我家住的院子。他跑到派出所去查问。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保护隐私权,不能告诉你。”他没辙儿,就把这篇文章的故事一股脑倒出来。派出所的人被感动了,就告诉了他母亲曾经住在几号。这样,他终于找到了我们以前的邻居,又得到了母亲搬家后的新电话。
张学礼的故事使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赶紧把文章稍做修改,发给了张丽。很快,人艺网站与院刊就先后发表了。
我这时才好奇地去网上找自己写的这篇文章。大概有近十家网站有这篇文章。也许文章太长,并没有登完。有的网友在留言中说:看得我如醉如痴,继续贴呀!还有人说:我可是人艺迷呀,羡慕你曾经生活在这样一个大院中……这些反响出乎意料,我不禁联想起数年前这篇文章在澳洲发表时,在华人圈内引起的轰动。
我开始意识到,老人艺的影响不容低估。它就像是一座辉煌的金矿,我有责任把这些金子挖出来,让更多的读者知道他们的故事。如果让他们的故事伴着岁月流失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觉得该写一本书。
2006年秋回京探亲,我和妈妈商量,很快拟就了一个大致的提纲。我去人艺看望张丽,她陪我去了史家胡同人艺宿舍,见到了她的父亲张学礼和一些老人儿,心情颇为激动。我这才意识到,那个童年居住数年的史家胡同56号(现在的20号)人艺大院就是我的故园,老人艺的演员、导演、职员,就是我的蒙师。
那天晚上,出差的小弟张桐刚好从外地打来电话,我把所见、所闻、所想统统倒给他。害得他夜不能寐,索性在电脑上写起来。这就是《记忆难以忘却》一文的由来。
我和妈妈坐下来整整谈了四周。妈妈已经86岁了,但记忆尚好,提供了许多可贵的素材与细节。然后,我又四处搜求有关资料。最后,我们决定采取我母亲口述、我执笔的方式,讲述人艺老院长曹禺、总导演焦菊隐,以及舒绣文、于是之等十几位老演员的故事。曾任人艺艺术处处长的凤子阿姨是我母亲的老朋友,我也与她非常熟悉,于是我和我母亲各写了一篇,表达对她的怀念。
我们没有资格给人艺写家谱,只不过想把我们经历的、知道的奉献给有兴趣的读者。如果能给大家带来阅读的愉快,我们就感谢了。
《记忆深处的老人艺》2009年由三联出版社出版之后,很多人对我们说,他们非常热爱老人艺,他们喜欢这本书,想买这本书,但是买不到。有些朋友说,他们的书借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人艺的人就建议我们想办法再版,以便让更多的人看到。
当时,母亲还想多写一些人艺的老同事,但当时我苦于找不到足够的资料,只得作罢。出书之后,我又搜集到一些宝贵的资料,于是决定趁此次再版把这些文章写出来,奉献给读者。
我要感谢我北京女十二中(现在的166中)的老同学巫枫枫,她是人艺演员胡宗温的继女,她帮我找到了胡宗温的儿子应礼志。胡宗温阿姨2015年去世后,应礼志兄妹为她出版了一本图文并茂的纪念册。应礼志非常热情,他得知我的愿望后,立即将纪念册快递给我。母亲非常喜欢胡宗温,想写胡宗温,遗憾的是我当时找不到足够的资料,难以成文。现在,我终于可以实现母亲的遗愿了。
朱旭是母亲和我们都熟悉都欣赏的人艺演员。2009年《记忆深处的老人艺》出版后,朱旭送给我一本他的夫人宋凤仪写的《夕阳红中话朱旭》。这本书读来亲切感人,使我回忆起许多关于朱旭的事情,也激发起我想好好写写朱旭的愿望。
2009年《记忆深处的老人艺》出版后,人艺的演员尚梦初代表丈夫黄宗洛与自己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寄来书《卖艺人家-黄氏兄妹》。2015年,我和丈夫趁回京探亲的机会去养老院看望了尚梦初。她将自传《梦想如初-一个儿童演员的自述》送给我们。黄宗洛和尚梦初都是人艺很有特色的演员。这次,我决心将他俩的故事也写出来。
我要感谢方子春和宋苗,他们的书《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一棵菜》,有许多关于人艺、关于人艺大院的生动故事。我也要感谢刘章春,他的书《记忆并未远去-老照片中的北京人艺》,使我了解到一些可贵的背景与来龙去脉。
现在,我决定把准备再版的文章在网络上和微信上陆续发表,使更多的读者可以读到。
56号人艺大院儿
我生在上海,因为妈妈张定华就职的《大公报》社迁京,1953年,我们全家搬到北京。大约一年后,妈妈又调到北京人艺。北京人艺的全名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是北京的几个话剧团之一。抗战时期,妈妈在昆明西南联大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剧团,演了几年戏,有些名气。她是典型的戏迷。当朋友们建议她回去演戏时,她竟毅然离开报社,去了人艺。
等她进去才知道,人艺女演员很多,演戏的机会并不多。而剧院领导调她来,是看中了她是记者,想让她来当笔杆子。她报到不久,就被任命为总导演办公室秘书。人艺的总导演即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隐。那时,我大概在上小学三年级。又过了一年,一个寒风刺骨的星期天,我们家搬到了北京东城灯市口史家胡同56号(现为20号)的北京人艺大院。
那天因为奇冷,妈妈怕把奶奶和我们四个孩子冻坏,就把我们带到她的办公室。等到家搬好,屋里安上烟筒、炉子,才让我们去新家。我这才知道,人艺的办公室是在一个非常考究的几进四合院里。这几个四合院,不论正房厢房,都是雕梁画栋,拼花地板,而且全都装了护墙板和暖气,还有卫生设备,舒适之极。妈妈的办公室在北房的里间,大大的办公桌,高高的书架,很是气派。奶奶(因为外婆太拗口,所以我们从小管外婆叫奶奶)说解放前这原是大户人家的住宅,而北京东西城的一些胡同,这类考究宅院不少。
我们搬进来后,才发现史家胡同尽是很有气派的大宅院,特别是从胡同西口进来,过了史家胡同小学,路北一溜儿全是朱漆大门或黑漆大门的大院。小孩子好奇,总想伸头探脑地往大院里瞧瞧,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住在里边。不久,我们就探知,为北京和平解放做出突出贡献、现任水利部长的傅作义住在路北一个朱漆大门里,因为他的女儿跟我们同在王府大街小学。我们搬来之后,做过慈禧太后御前女官的裕荣龄搬进路北另一个大院。爸爸曾和一位朋友去拜访她。她写了一本《清宫琐记》,非常有趣。后来听说,毛主席敬重的章士钊也搬进史家胡同来了。有人考证,清华大学的前身——“留美培训学校”就设在史家胡同。第一批47名留美学生就从这里通过考试。其中包括,后来清华的唯一的一位终身校长梅贻琦、文化名人胡适、赵元任等。据说,清末名妓赛金花也曾住过史家胡同。该上小学时,小弟考入史家胡同小学。人们传说,史小的院子原是史可法的祠堂,但又有人说不是,只是一家姓史的大户的住宅。
这些且不管它,我是一下子就爱上了人艺办公的这套考究宅院。后来,我有机会在其中留连,把各个角落走遍。春天,这几进院里,梨树、桃树开得如烟如云。夏天,主院里的四棵白海棠花朵沉沉压枝。人艺的人就管这个院叫海棠院。即使在寒风呼啸的冬日,红柱绿梁和满院青砖仍显得洁净清爽。
这套院子,实际上是干面胡同20号,前门小小的。推门进来,影壁后面和左手边,就是窗明几净的第一个套院和精巧的小套院,然后是南北房和东西厢房俱全的正院,即海棠院。正院后面有胡同通后房。一排后房后面则是人艺的大食堂,食堂前面是空旷的篮球场。篮球场对面,盖了一幢宿舍大楼,院里还有许多平房。宿舍大楼后面也是一大排平房。史家胡同56号的大门就在这排平房的东侧。我家则在大门东侧的平房里。高大的排演厅就在我家对面。实际上,人艺大院纵深两条胡同,从史家胡同56号的大门走到干面胡同20号的小门,得好几分钟。
整个大院住了几十家。还有一些人虽然不住在这个大院里,但天天要来这里上班、排戏,因之院里终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56号大门旁边,就是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张长得又高又大,河北口音,一脸严肃,对大院里的孩子很有威慑作用。传达室里有两个电话。不管是找谁的电话都打到那里。老张虽然不是演员,但嗓音一点不比演员们逊色。即使找住在大楼顶层的人,他站在楼下,两嗓子就把人喊下来了。大家要打电话也得去传达室,来信和报纸则都别在传达室窗前。因此,传达室就成了人来人往的中心。
在排演厅前有一溜儿黑板。剧院的告示都贴在黑板上,比如今天几点排什么戏,开什么会等等。要是公布了新戏的演员名单,黑板前就会围满了人,大家一面看,一面指指点点地议论。除了院长曹禺不常来人艺大院上班,其余的副院长、大导演、演员们,总是在院里穿梭来去。
最使我着迷的是人艺的女演员们。她们一般都很会打扮,一年四季穿着入时。特别是夏天,年青的女演员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连衣裙,身材又好,真是美不胜收。记得有一年夏天,时兴浅色带点的连衣裙。那些年青的女演员们人人一件,有的是淡黄带黑点,有的是粉红带白点,有的是浅绿带白点。她们在院里穿梭来去,就像时装表演似的,看得人眼花撩乱。那时,朱琳已不太年轻,大概三十多岁吧。但她总是化着淡妆,打扮得体,说出话来有板有眼,显得风度绰约。
穿着最考究的则是舒绣文。我家搬进56号大院时,她刚从上影调到人艺不久。爸爸妈妈总说,中国电影界的四大名旦——白杨、张瑞芳、舒绣文和秦怡,数秦怡最漂亮,但最会演戏的则是舒绣文。那时,姐姐刚刚带我和大弟看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因此,我对演坏女人的舒绣文印象很深。我当时看电影的水平仅是分出好人坏人而已。她演的阔太太抢了白杨演的纺织女工的丈夫,不是坏人吗?不过,在台下的舒绣文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不一样,她说的普通话软软的,带着南音,又总是笑容可掬。当时,人艺只有她、焦菊隐和曹禺是拿文艺一级工资。在院里的演员中,也数她名气最大资格最老,但她并未显出飞扬跋扈。
她从上海带来大批做工精致的衣服。我总记得,她穿着黑色高跟鞋,淡雅的连衣裙,黑发高高盘在脑后,轻声软语、仪态万方的模样。她有一个镶满珠子的发网,罩在她的黑发髻上,真是美极了。姐姐和我不断地谈论着那美伦美奂的发网。舒绣文的儿子比我小,长得挺秀气,不过很调皮,常常使她烦不胜烦。她家的阿姨和我家的阿姨一样,都是江苏人,又都从上海来到北京,自然有亲近之感,有时就忙里偷闲地聊聊天。
人艺的男演员们风度翩翩者大有人在。于是之那时大约三十岁出头。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眼光锐利、深邃,总是显得若有所思。蓝天野不仅个子高,眼睛大且声音特别宏亮深沉,他不爱说话鲜有笑容,人像声音一样深沉。郑榕个子也高,但不英俊,他声音深厚又略带沙哑。他们三人在《茶馆》中演的王老板、秦仲义和常四爷性格鲜明,栩栩如生,堪称最佳搭配。
副院长欧阳山尊虽然去过延安,却特别洋派,爱穿花格西装,戴法国便帽。他常开玩笑,一点架子没有。全院上下没人管他叫副院长,都是张口“山尊”,闭口“山尊”。星期天,我常见他骑着自行车,他的夫人李丽莲和小女儿则坐在前面的三轮车里。
苏民(原名濮思询,他的儿子濮存昕如今是中国大红大紫的演员,人称“师奶杀手”)中等身材、一身正气,特别擅长朗诵。他还喜欢孩子,见了我们总是笑容可掬地问这问那。
人艺的年轻男演员中,不乏浓眉大眼英俊之辈。那时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剧场还没盖好。人艺剧场是位於东华门内王府井北口的一个小剧场。后来这个剧场给了儿艺。我记得,在那个小剧场我看的人艺的第一个话剧是《仙笛》,那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剧本,由欧阳山尊导演。男主角周正就是典型的英俊小生。不过,人艺的特点是,它拥有一批相貌平平的男女特色演员。比如后来全国闻名的英若诚、林连昆、朱旭、黄宗洛、李婉芬、金雅琴等等。不过,那时他们都还属青年演员之列。
提起人艺的特色演员,我还想起一件事。1957年,人艺的导演梅阡把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改编成话剧,并亲自担任导演。那天,排演厅前的黑板报栏贴出了演员名单。当然,每个戏的演员名单不仅由个人申请,还要人艺党委和艺委会讨论通过才可定夺。大家都围上来看,连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孩子也来凑热闹。
忽然,女演员金雅琴大哭起来。旁边的人急忙把她架到演员童弟和肖榴家中坐下。他俩的家在排演厅尽头的平房里,正对56号院大门。他俩特好客,家中常是高朋满座,家门五冬六夏几乎从来不关。童弟在话剧《智取威虎山》中演过少剑波,在《茶馆》中演大傻杨。他哥哥童超则更有名,在《智取威虎山》中演杨子荣,后来又在《蔡文姬》里演左贤王。而他在《茶馆》里演的庞太监,我认为是无人可以超越的绝响。
原来,演员名单上豁然写着,由金雅琴演跳大神的巫婆。她气得捶胸大哭。但她这么一哭,扯着嗓子一喊,倒让我觉得真有几分巫婆的邪气。后来,不知谁把她劝好了。等戏公演之时,奶奶一劲儿感叹:“金雅琴哼哼唧唧、神神叨叨的样子,太像旧社会的巫婆了。别说主角,就是这个巫婆,青艺、儿艺就拿不出来!”
2005年底,81岁的金雅琴先后获得第18届东京电影节和第14届金鸡百花电影节影后称号。我看了她在凤凰电视台“鲁豫有约”中的讲话才知道,她原先申请演女主角虎妞。没想到演员名单一公布,让她演跳大神儿的,当然失望之极,经书记赵起扬劝说,她才同意演。她还说,后来她在台上这么又哼又唱地跳大神,观众乐得捶胸跺足。书记赵起扬说,坏了,这场戏是悲剧,虎妞要死,金雅琴一上台变闹剧了,就把这段戏取消了。可见,这段戏之精彩。
排演厅里的世界
自从搬进56号,使我最为留连忘返的就是我家门前的排演厅。我每天下午放了学,拿上几块奶奶烤好的馒头片,就悄悄溜进排演厅。那里一年四季,都在排戏。平时,常常台上排一个戏,台下用屏风隔开,又排一组戏。我们刚搬进56号不久,排演厅里就开始排郭沫若的《虎符》。
我那时小,对战国时期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自然不知道,但我却被排演厅里的一切迷住了。导演焦菊隐一遍遍地给他们说戏。演魏王的戴涯嗓音沙哑,又黑又胖,在我眼中太适合演这个坏蛋了。于是之演的信陵君风度翩翩,声音特别优美,又充满了忧郁。朱琳演魏王的妻子如姬,但她似乎又爱魏王的弟弟信陵君。她将虎形状的兵符偷出来,披着黑色披风,飘飘曳曳地来到郊外小桥边,把它偷偷交给了信陵君。信陵君深深作揖,依依告别,拿着虎符去前线调兵救赵。
我静静地坐着,傻傻地看着,被剧情弄得痴痴迷迷。演宫女的文燕被亲兵拉到后台去处死,焦先生说,她得跪着后退。她就和演亲兵的演员一遍遍地练习,她的膝盖在地板上磕得嘣嘣响。等这出戏在首都剧场彩排时,我们全家都去了。每个戏公演前,一般彩排两、三次,院里的家属都会有票去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高水平的话剧。说实在的,它比《仙笛》不知要好多少倍。郭老不愧是诗人,全剧充满诗情画意。焦菊隐不愧是大导演,整个演出气势磅礴、高潮叠起。我听大人们说,人艺第一个高水平的戏,就是1951年焦菊隐执导的老舍先生的《龙须沟》。但可惜我没看过,虽然后来看了电影,但印象不深。《虎符》却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话剧是如此深刻炫丽的一种艺术。
1957年,为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胜利40周年,人艺排了苏联话剧《带枪的人》。朱琳的爱人刁光覃在剧中演列宁。刀光覃个子不高,声音却非常宏亮,演戏特别有光彩。他一出场,手势一做,几句台词出口,立即把全场震住了。另一个老演员田冲则演一名普通的红军战士,但他是主角之一,戏份很重。这个戏群众场面多,只见排演厅的大台上男女演员们不断上上下下,热闹非凡。
有一天,我正看得出神,妈妈来了。田冲伯伯见了妈妈,就笑着说:“定华,你这个女儿呀,看排戏真入神儿,看到紧张处,她嘴都张开了。”说着,他张开嘴,学我的傻样儿。妈妈大笑,我却很不好意思。后来,再看排戏,我总有意识地闭着嘴。
小说《林海雪源》出版不久,人艺就把它改编成话剧《智取威虎山》。排演厅里摆满了各种布景,有山石,有大树,有李勇奇家的小屋,有座山雕的太师椅。排这出戏时,不仅我,连大弟也整天泡在排演厅里。不管是童弟演的少剑波还是童超演的扬子荣,都让我俩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我们最感兴趣的是郑榕演的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和匪徒们。郑榕个子很高,但他弓着背,穿着一身黑衣,缩在太师椅里,讲话嗡声嗡气,甚是吓人。那八大金刚更是各有千秋。导演焦菊隐一遍一遍地让他们挨个表演。我记得黄宗洛演的匪徒黄排长身上嘀哩倒挂地背着枪、短刀、烟枪、酒壶,显得别提多邋遢了。
黄宗洛的姐姐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演员黄宗英。他的哥哥黄宗江是剧作家。他真可谓出身演艺世家。作为女人,黄宗英身材苗条,眉眼秀气。她在电影《家》中演得了肺病的梅表姐,可谓维妙维肖。作为男人,黄宗洛个子很小,五官却很不好看,两眼往下吊,大嘴往上翘。他的声音尖细,是所谓典型的公鸡嗓。他像黄宗英一样聪明,演戏特别会动脑子,因此,也特有光彩。他那阴阳怪气的公鸡嗓,那全身的嘀哩倒挂,我如今一闭眼就想起来了。后来,他在《茶馆》里演提着黄鸟的松二爷,真是绝了。
记得《骆驼祥子》在排演厅排了很长时间。演祥子的李翔从来没有演过主角,但膀大腰圆,形象憨厚。女主角虎妞A组是舒绣文,B组是李婉芬,英若诚则演虎妞的爸爸、车行老板。于是之演老车夫老马。林连昆演小顺子。
英若诚出身名门世家,中英文俱佳。他在清华念书时喜欢演戏,参加学生剧团。他们还请人艺派演员去指导他们排戏。结果,他和妻子吴世良及另外两位清华英语系毕业生,五十年代初一毕业就进了人艺。英若诚长得肥头大耳,特别适合演坏蛋。他那时虽然只演了几年戏,却已显得很老辣。后来,他在《茶馆》中演刘麻子和小刘麻子,把流氓的丑恶无耻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翔第一次挑大梁,但他很用功,在导演点拨下,其他老演员的帮助下,演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舒绣文很适合演虎妞这种又媚又辣的角色。我坐在那里,看她和李祥两人反复排演她谎称“害喜”要吃酸的那场戏。一边可怜老实的祥子被她弄得无所适从;一边赞叹她实在太会演戏了。
跟这位演技派明星同演一角的李婉芬,那时才20几岁,从未演过主角。她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但人艺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就是鼓励新人,培养新人。不但导演梅阡指点她,舒绣文也鼓励她不要模仿自己,要创造。李婉芬在北京长大,她充分运用自己熟悉北京,满口京腔,把虎妞演得京味十足。后来有人评论说,舒绣文的虎妞媚,李婉芬的虎妞辣。
人艺排戏时,除导演外,剧中的老演员常常一遍遍地给年轻演员排戏,说戏。好多戏就是这样一段一段、一遍一遍地磨出来的。有一次,我悄悄遛进排演厅,看见于是之正给演祥子的李翔和演小福子的宋凤仪排戏。宋凤仪也叫宋雪茹,是朱旭的妻子。她长得清瘦秀气,声音凄楚,太适合演这苦命的小福子了。
那一场,虎妞病重,祥子抓回药来,邻居小福子进屋来用扇子煽火,帮祥子煨药。大概有一、两分钟时间,台上只有小福子一人,而她并没有台词。她低着头上来,低着头煽火,反复几次,于是之都不满意。后来于是之拿过扇子给她表演一遍,又对她说:“小福子是配角、小角色,但在这一、两分钟里,台上只有你一个人,你就是主角,你就成了大角色了。你要使出全身解数,尽情演好这场戏。”
宋凤仪很感动,一个劲儿点头。我当时心中一震,好像突然若有所悟。后来,我读到契诃夫的一段话,大意是,世上有大狗,也有小狗,但小狗也有叫的权利。作为普通人,我们都是小狗,是人生舞台上的小角色,但是我们仍然应该使出浑身解数,尽量叫得好听一点,活得精彩一点。
于是之虽然从解放前就演戏,但名气并不大,只能算小演员。他1951年演《龙须沟》中的程疯子却一下脱颖而出,后来他演信陵君,演《雷雨》里的大少爷,演《日出》里的李石清,在几年里就扎扎实实地奠定了他的大演员地位。不可否认,于是之是天才,但他的用功和努力是他成为中国话剧演员第一人的重要原因。他在《茶馆》里演的王老板是实实在在的空前绝后。
照片说明:50年代,母亲张定华摄于海棠院
“56号人艺大院儿”和“排演厅里的世界”选自《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一书
就在那次宴会上,我问询林连昆先生,团长说:他脑血栓已不能上舞台了。
看今天的北京人艺,真的很失望,代表人物就是何冰,他根本就演不出于是之,朱旭那样的舞台人物,每个作品都像是一个十分夸张的胡同串子、、、失望。
我生的晚,没赶上亲眼目睹于是之大师的舞台风采。我最迷的也是林连昆,觉得他跟于是之一样伟大(现在我也这么认为)。最早看到朱旭老先生也是在舞台上,和林连昆合演“左邻右舍”,一个红脸儿一个白脸儿。看戏出来还看到他们二位站在剧院门口抽烟聊天。这些老艺术家们在台上光彩夺目,在台下普普通通,跟现在的明星很不一样。
我出国前就是“人艺之友”,看了好几部八十年代的话剧,有“红白喜事”(宋丹丹还是小姑娘,梁冠华是个小胖子),“狗儿爷涅槃”“天下第一楼”。那时最迷林连昆。
那你应该也熟悉韩秀和她的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