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黄昏》之十五:母子婆媳
辛夷楣 盖瑞·坦普
辛夷楣:
知道了盖瑞的童年经历,我很同情他。他没有享受到足够的父爱母爱和兄妹之爱,他是如此渴望爱,渴望家庭之爱。我要加倍爱他,我也想帮他找回父母之爱家人之爱。我开始给盖瑞在美国的母亲和大妹写信,我自知英语不好,写完信,就请盖瑞帮助修改。每次他在电脑上修改完我的信,就顺手接着给他母亲和大妹写信,一会儿就写了一大篇,然后从网上发给大妹。这样,我们与他的家人联系比从前密切了。
鸿雁传书
婆婆喜欢传统的鸿雁传书方式,不喜欢我们把信从网上发给大妹,由大妹下载后交给她。我就细心地把信装进信封,贴好邮票寄给她。大约一星期之后,那封信就会飞越大洋躺在婆婆的信箱里。我很喜欢读我婆婆的信。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很兴奋。老太太的信全是拉家常,却亲切有趣,耐人寻味。她的英文手写体十分潦草,我每次都一面读一面猜。等盖瑞下班回来,我就让他再给我朗读一遍。
盖瑞在圣诞节前,总是给母亲寄100美元。我说:“今年寄200美元吧!”婆婆在信里就很高兴地说,收到钱了,准备买什么,买什么。其实,婆婆的经济情况不错,但这是儿子儿媳的一点心意。婆婆告诉我,她近年来一直与盖瑞的后母通信,她鼓励盖瑞与父亲通信。盖瑞写了信,还寄了我们的结婚照片,但是父亲和后母没有回信。
大概是2003年上半年,医生发现婆婆患了直肠癌。我们就打算下半年买环球机票先去北京,再去洛杉矶看她。但是,因为中国突然闹起“非典”,婆婆来信说,我们的计划太欠考虑了。
2004年,盖瑞去法国出差,我们一起去了。他急着赶回澳洲上班,我又一人去奥地利与匈牙利找我的表妹表弟。我在欧洲时,婆婆给盖瑞来了一封信,翻起了陈年老账,埋怨他、责备他;又发脾气说不想让我们去看她,她与盖瑞一向疏远等等。盖瑞一气之下把信也扔掉了。
我回来后,盖瑞埋怨我:“都是你老妈妈长妈妈短的,又非要去看她。我和家里人一向疏远。妈妈脾气很怪,连大妹凯瑟琳都搞不懂她。”我不好说什么。但是我仍像没有这回事似的给婆婆写信,寄照片,描述我们的欧洲之行。
2003年下半年,我们从北京回来之后,我曾给婆婆寄去了我们在北京与家人的合影。有一张照片,我和盖瑞推着轮椅,我妈妈坐在轮椅上,爸爸站在旁边,是在长安街照的。婆婆看了很喜欢。她在信上说:“你妈妈看来很喜欢你们带她出去。他们显得并不老。请告诉我一些他们的故事。”
我就在信中把爸爸妈妈的故事简单告诉她。老太太竟写信来说:“他们的故事是最好的故事!你应该写他们的故事,而不要写小说了。我在新加坡和香港认识了韩素音。我喜欢她的作品,但并不喜欢她这个人。”我对她的话,有点吃惊。我和小弟一直准备写爸爸妈妈的故事,婆婆真是冰雪般聪明啊!
老太太很坚强。医生给她开了刀,还给她带一个体外排便口袋。放疗化疗一阵之后,排便口袋拿掉了,老太太马上和凯瑟琳坐豪华游轮出游。
2004年初,盖瑞的后母心脏病突发,在伦敦去世。盖瑞知道这对父亲是沉重的打击,写了信去安慰父亲。父亲没有回信。凯瑟琳说,老伴离去之后,父亲失去了与肺癌抗争的勇气,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在英国的小妹常去照顾父亲,盖瑞和我感到爱莫能助。
我坚持认为,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我们应该去美国看望母亲。但是我知道,如果长时间住在盖瑞母亲那里,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所以,住的时间短一点为妙。正好,我家在洛杉矶有亲戚,他们欢迎我们去住。这样,我这个东方儿媳和他这个疏远的儿子就有了回旋余地,母亲也毫不掩饰她的高兴。
2004年8月,我的侄子欣欣拿到奖学金赴美攻读博士学位。他的大学在底特律附近。最后经过商量,我们的行程是:先飞洛杉矶,在我的亲戚家住一星期;然后飞底特律,在欣欣处住5天;回来在盖瑞母亲家住10天。
想到盖瑞母子过去的恩恩怨怨,想到婆婆脾气古怪,我心中不免紧张。盖瑞开玩笑说:“你见了我妈,千万不要喝汤。像你这样按中国习惯端着小饭碗喝汤,妈妈非气得昏过去不可。英国人最讲规矩,你要用喝汤的盘,还要用调羹往外舀,千万不能往里。”他一边说一边表演。我笑着说:“这套规矩我知道,可现在练习已经晚了,总之,在婆婆面前,千万不要喝汤就是了!”那一阵,我俩老拿这事儿开玩笑。
这一次,我俩很有福,盖瑞在澳航的积分加上我们信用卡的积分,将够拿两张悉尼去洛杉矶的免费往返机票。我们只要花钱买从洛杉矶去底特律的往返机票即可。盖瑞又在网上租了车。
2004年8月,正当我们在为美国之行做准备时,凯瑟琳发来邮件,盖瑞的父亲患肺癌在伦敦去世。凯瑟琳从美国飞到伦敦,赶到垂危的父亲床前。父亲在见到她后,第二天与世长辞。盖瑞永远失去了与父亲亲近的机会。
盖瑞多次提及,父亲是典型的英国式,比较保守,对于他与中国人结婚肯定有想法。我很难揣度其中的曲折,不过我知道,盖瑞是不善于处理复杂的家庭关系的。对于与父亲的关系,若假我们以时间,也许是可以恢复的,父亲也许最终会高高兴兴地接受我这个中国儿媳呢。但是现在,只好让遗憾留在我们的心底了。
对于我,这个遗憾是短暂且容易忘却的;对于盖瑞,这个遗憾就要深沉得多了。人生充满了无奈,追悔对我们往往无济于事,还是想想现在该做什么吧。盖瑞父亲的突然去世,使我更加希望我们的美国之行能给婆婆的最后阶段带来一点儿喜悦。我们约好,下飞机当天下午,就去看望婆婆和凯瑟琳。
重逢
婆婆很瘦,精神却很好。她已经不漂亮了,但是眼睛很大,五官匀称,浑身上下整整齐齐,还化着淡妆。盖瑞老说大妹凯瑟琳是天使。我一看见她,就知道此言不假,就喜欢上她。他们母子相见,气氛一点都不热烈,使我非常诧异。
婆婆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客厅里有许多东方工艺品、佛像、中国画;当然也有典型的英国装饰品。墙上挂着巴林王子小时候和成年后的大幅照片(但是,墙上没有一张亲生儿子盖瑞的照片)。花园里种了许多花草,回廊里外挂满花盆。
我不禁在心中感叹:老太太够坚强的。80高龄又患晚期癌症,不仅照料自己的生活,还把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真不容易!至于老太太家中不挂儿子的照片,却挂她带大的巴林王子的照片,则足以显示他们母子关系的冷淡。
大家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谈话,他们三人回忆起一些往事。第二天,是星期天,凯瑟琳休息,我们本想大家可以在一起度过一整天了。但是母亲说,他们与朋友有约会,是早就约好的。母亲对于从另一个半球飞来专程看望她的儿子儿媳,并不那么重视,竟把与朋友的约会放在了我们到达的第二天!我们大概坐了不到两小时,就告辞出来,约好第三天盖瑞请她们吃晚餐。这真是礼节性的拜访,哪里像分别多年的家人?他们母子关系冷漠至此,真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第三天晚上,我们请母亲和凯瑟琳吃饭。凯瑟琳带我们去了她朋友推荐的中餐馆。这次气氛随便一些。她们很有兴趣地听我们讲我俩经过广告相识的经过。母亲和凯瑟琳都说喜欢吃中餐。盖瑞高兴地说:“那容易,楣可是个好厨师!等我们住过来,就让她给你们好好表演!”
那天,我们从底特律飞回洛杉矶,就直奔婆婆家。第二天,我俩就到华人超市买了酱油醋等中国佐料和中国蔬菜。我估摸着婆婆和凯瑟琳可能喜欢的中国菜,变着花样地做。糖醋肉啊,炒豆芽啊,她们果然喜欢。我还给她们做了烤羊腿,婆婆一边吃一边高兴地说:“你做西餐也过关了!”
婆婆不停嘴地和盖瑞聊天,说东说西。她还搬出过去的相册给我们看。年轻时的婆婆真有闭月羞花之貌,直到她70多岁,从巴林皇室退休,仍是风姿绰约。我俩和凯瑟琳一边翻看照片,一边不住嘴地赞扬她的美丽。婆婆讲起盖瑞和凯瑟琳小时候的事情,也常常提起他们的父亲。但是,当看到她第二个丈夫的照片时,她总是很快地翻过去,而且一字不提。
后来我和盖瑞谈起此事,盖瑞说:“我推测,妈妈内心觉得她对不起爸爸,爸爸却没有对不起她;但是,她的第二个丈夫后来不要她了,所以她不原谅他。你知道吗?她的第二个丈夫找了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寡妇,人一点都不漂亮。我认为妈妈非常漂亮,但她是一个难以相处的妻子。”
有一天,婆婆向我抱怨盖瑞,说他不是好儿子,和母亲不亲。我说:“大概,是他小时多年上寄宿学校的缘故吧?”婆婆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断然地说:“上寄宿学校不是原因。”
怎么不是呢?我没有当过母亲,但是我当过孩子,我了解孩子的心理。假如他老被忽视,假如他在最无能为力、最需要母爱的时候被拒绝,他怎么会没有怨恨?他怎么会对母亲充满感激爱恋之情?他的心早就冷了。
但是,我们不是来结怨的,我们是来修好的。我想在婆婆的最后阶段尽量给她一点温暖和安慰。凯瑟琳告诉我们,婆婆和在英国的小女儿闹得很僵。现在,远在澳洲的儿子儿媳来看她,总该让她有点欣慰吧!
一天午饭后,我说想睡一会儿,就把母亲和盖瑞留在客厅了。但在假寐中,我听到他母亲一直在埋怨盖瑞,历数他多年来的不是。起先盖瑞还辩解。后来他沉默了。我听见婆婆就这样不停嘴地埋怨了儿子一下午。
第二天早上我俩一起散步时,我笑着对盖瑞说:“我都听见了,妈妈的房子不隔音。”
“那你不出来救我?让我受罪!”
“我就是想让她出出气。她不算个好妈妈,但是,在你6岁之前,她总照顾过你吧?她有怨言也是可以理解的,就让她说一说吧!我们是来还情的,对吗?”
盖瑞不同意我的意见。他说:“我认为,任何想作父母的人首先应该想到自己的责任,想到你是在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来,而不应该想从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回报。”
我不住地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当孩子长大之后,孩子如果有能力,还是应该照顾父母,对吗?”
“但是作为父母,不应该把这个当成想当然的。”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想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上一代为下一代服务,一代代繁衍下来。而作为下一代,也许你永远不能报答父母的恩情。但是假如可能,作为儿女,就应该尽量多做。”
盖瑞断然地说:“我不这样认为。你过分强调儿女的责任了,而我认为首先应该强调父母的责任。”
看来,我们两人都过分强调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这也许就是东西方文化传统的差别吧,是不是折中一点更合理更现实?
铺地砖
母亲想让盖瑞帮她把大浴室的地毯掀掉,铺上塑料地砖。他俩一起高高兴兴地去买材料。但是,一个多小时后,俩人沉着脸回来了。盖瑞告诉我:他开车,坐在旁边的母亲一直不停嘴地指指点点。这当然是开车人最忌讳的。到了店里,他说应该买这个工具那个工具,母亲偏不肯,他出钱买也不行。
盖瑞丧气地对我说:“没有工具,活就不好干,只能试试看。”
我知道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就赶紧帮盖瑞掀旧地毯,然后又起木板上的小钉子。那两天,我俩整天跪在地上干活。盖瑞累得满身大汗直喘粗气,我担心把他累坏了,一步不敢离开,一直帮着干。
两天多后,塑料地砖终于铺好了,浴室漂亮多了。凯瑟琳下班回来后一个劲儿称赞,母亲却一言不发,仍在生气。空气越来越紧张,母亲不但不跟我们两人讲话,连中餐也不爱吃了,自己走到厨房做起西餐来。吓得凯瑟琳悄悄对我们说:“我等会儿得跟她吃西餐,要不她更生气了。”
我没想到铺地砖会引起如此大的矛盾,就对凯瑟琳说:“要是妈妈嫌我们,我们可以再搬回我亲戚家。”盖瑞如释重负地说:“楣受不了了,我们还是走吧!”
凯瑟琳却说:“你们千万别在意!她和朋友也是这样,让人家来家住,住不了几天就闹起来。我可以把你们带到我那儿去住,我去问问她,看她同意不同意。”
凯瑟琳问了母亲,回来说:“她不同意。她说,只剩三天了,不值得搬动。你们只好勉为其难,还住这里。我建议你们明天出去玩,反正地砖已经铺好了。”
我对盖瑞说:“我们该去向我的亲戚告别。”
盖瑞说:“他们对我们太好了。我想买件东西送他们。我注意到,他们的烤面包器很旧了。我们给他们买个新的。”
找回了大妹
我们离开美国前一天是星期六。凯瑟琳要带我们去玩,去吃饭。我们还到凯瑟琳的家中小坐。那天,母亲总算换了一副笑脸,大家的心情都松弛下来。
凯瑟琳的家与母亲的家一样,摆满了东方工艺品,大到中国屏风,小到中国剪纸,比我们家还中国化。
盖瑞和凯瑟琳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俩都爱抱着枕头睡觉,都喜欢在家里到处挂上钟,凯瑟琳甚至在院墙上都挂了钟。我笑话他们,他俩也笑。
我悄声问:“你俩都这么忠厚宽容,到底像谁呢?妈妈可不是这样的。”
凯瑟琳冲口而出:“像爸爸!”
第二天一早,我们和婆婆告别,彼此都感到如释重负。凯瑟琳和我们热烈拥抱。她说:“真高兴你们来了,我终于找回了我的哥哥!”我也很庆幸这一点,盖瑞终于找回一位亲人。
回澳不久,我们就收到凯瑟琳发来的邮件,婆婆癌症复发。有一部分癌细胞化疗无法杀死,医生说没有办法了。她说,此事瞒着婆婆,希望她再过一些好日子。
婆婆仍有信来。圣诞期间,她和凯瑟琳坐游船去墨西哥和加勒比海岛国转了一圈。凯瑟琳来信说,她觉得这是婆婆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果不其然,2月份,婆婆去世了,还差一个月88岁。
凯瑟琳在信中说:妈妈的去世代表一个神话的终结。我以为,她说得很对,婆婆可能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她精精彩彩顽顽强强地活过了长长的一生。
婆婆的病危及去世耗去了凯瑟琳全部的精力,她病倒了。她不得不决定立即辞去薪俸优厚的经理职务,彻底休息下来。她决定把母亲的房子全面装修,搬过去住,而把自己的房子卖掉。她一面养病,一面为装修房子费尽心神。
我真希望我们和凯瑟琳住在一个城市。那样,我们就可以帮助她,照顾她,互相陪伴,不让她独自面对这么多烦恼了。可惜我们远隔重洋,只能遥遥相望。
我们邀请她来澳洲度假。她说:“我曾在澳洲住过,对去澳洲兴趣不大;假如可能,真希望什么时候跟你们一起去北京。”
凯瑟琳和婆婆曾两次参加旅游团去中国,去了好多旅游景点。但是,她想认识普通的中国人,接触普通的中国家庭。爸爸妈妈与家人也很希望接待凯瑟琳,但是终因她的身体状况不宜长途飞行,不得不作罢。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啊!
盖瑞·坦普:
住在南半球的这几十年,英格兰、家人与童年记忆离我越来越远。但是,楣来到澳洲20多年,却与国内的家人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她如此关心惦念他们,经常与我念叨他们。我天天看着身边的她,不禁想: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我不由得更多地想起我的家人来了。
我开始有了内疚之感。多年来,我是家中一只孤独的离群的黑羊。但是,我为自己辩解说,那是因为环境造成而不是因为我本身的原因。这时候,母亲已处于直肠癌晚期,在美国由住在附近的大妹凯瑟琳照料了将近十年。即使在她处于最好状况的时候,母亲也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何况现在她病重,又在进行化疗,她一定把凯瑟琳带进了地狱。
幸亏,在楣的温柔敦促之下,我终于开始与母亲和凯瑟琳通信。我起初还对母亲的境况不甚了解,后来,凯瑟琳的邮件让我理解到母亲的真实状况。或许,那时我就应该意识到凯瑟琳对我突然间与家人重修旧好会心存芥蒂。通信大约一年之后,我又天真地提出要去美国看望母亲。
好几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母亲与凯瑟琳那些简短信件的字里行间,我意识到,母亲与凯瑟琳当时都认为我与家人重新来往不仅出于亲情,还有经济原因。母亲的人生已经接近尾声,我想凯瑟琳或许要想:为什么这个疏远的儿子将近五十年后突然重现?我不想要母亲的任何财物金钱或者遗产,楣就更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当时凯瑟琳又怎么能确知这一点?
2004年10月,我们终于到达美国。此前,母亲在信中说,假如我们愿意彼此理解,我们可以住在她那里。她承认她习惯独居,不习惯家里有别人来住。这使楣和我有点紧张,我们决定请求楣在洛杉矶的远亲接待我们。这样,在美国的第一周,我们至少不住在母亲那里。为了使我携带中国妻子从远道飞来的专程探望变得低调,我想我该使它像一个顺带访问。我在信中写道:“亲爱的母亲,你不该关注我们的探望。楣有亲戚住在你家附近不远,我们可以住在他们那里,只要我们愿意。”我没想到,这实际上是对我自己的“回火”。
母亲立刻认定楣的亲戚才是我们此次美国西海岸之行的主要探访对象,而她不过是第二探访对象。当我们又决定飞到密歇根大学去看望楣的侄子然后才回来住在母亲那里之后,母亲疑虑更重。而我与楣一心想给母亲减轻负担,又在搬入母亲那里之后与楣的亲戚一起去大峡谷及拉斯维加斯三天。当我们返回时,我感觉母亲已经确信我们只不过是利用她的住处而已,根本不是专程来看望她的。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在铺地砖时矛盾爆发,但却不是因为铺地砖引起。在母亲家的最后三天,空气相当紧张。楣烦恼忧虑却揣摩不透,我依稀明白却无力打破僵局。我与楣都庆幸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们回来之后几个月,2005年2月,悲剧发生了,母亲安静地在家中去世。对我与家人重修旧好尚存疑虑的大妹没有在母亲去世前夕告诉我,而是选择在母亲去世几天后才在网上发了一封邮件给我。母亲去世的悲痛与大妹的不信任引来的失望搅拌在一起,冲击着我的心底。
大妹的猜疑只有时间可以帮我消除。母亲去世以后,我多次向她表示我对继承遗产不感兴趣,她照顾母亲多年,她才是合适的遗产继承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妹不再怀疑我了。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搬进母亲的房子又进行了装修。在英国的小妹几乎每年都去美国看望大妹。我和楣也在2010年去看她。我们的关系拉近了,我感受到了手足之情。2011年5月,我去大妹那里住了4周,享受了兄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亲情。我在心里说:我找回了大妹!
选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人约黄昏》
照片说明:2004年10月,盖瑞(左)与母亲(右)、大妹终于在洛杉矶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