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学欣赏

夏学,就是中华民族古老的智慧。在物质极其丰富,科技发达的今天,人最缺乏的是信仰和真正的生命智慧。而以易经为核心的华夏生命哲学,正好可以用来添补空虚的心灵,给人智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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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丁兄

(2021-03-18 13:13:40) 下一个

我的朋友丁兄

 

十年前我在寻找他,结果扒拉出来这样一个帖子,题目是“知道丁老师的进来下”,时间是2009-02-28 21:45:22:

数学院的,我们大一时候的线性代数老师,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惊人的言论,关于ZF的……英文板书,从来不带课本,常年一件衣服,上课还有人专门在教室外“监视”……我们都对他相当好奇。

可惜对他了解太少了,知道的同学来八一八吧?

还有,听说他前几天突发性心脏病去世了?真的吗?

我不相信,他也就是五十岁刚出头。于是我拨通了数学系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士,我说找丁老师。她愣了一下,说他已经不在了。我急了,什么意思?她说已经去世了,心脏病。随后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一下蒙了,看来网上的不是谣言。这是2009年的九月份,按照帖子上说的,他走了都半年多了。我一下瘫在沙发上,回到了一九八四年的寒假。

这是我在化学系读研的第一年,因为做的实验不能停下来,寒假没能回家。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半晚时分,饥肠辘辘的我,实在不想再吃食堂的剩饭剩菜,向操场旁边的小面馆走去。说是个小面馆,其实是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有几张桌子,和零零散散的几个小板凳。那里的面条说不上特别好吃,但是干干净净、热气腾腾的,再浇上一小勺肉末卤子,在当时确实是美味了。面馆好像也卖水饺,但是因为吃不起,从来没买过,没有任何印象。往常这里很热闹,今天因为是寒假很冷清。我两毛五买了一碗面条,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吃,脑子里想着实验中出的问题。面条还没有吃一半,有个人端着一碗面,叼着烟卷儿,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好像见过他,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个子不是很高,衣服穿得很整齐,也很讲究。但是翻领的呢子大衣却很脏,领子和袖口都是黑亮黑亮的,像是打了油的黑猪皮。里面的白衬衫,除了袖口里面漏出底色外,其他地方也都是黝黑的了。他身上还有一股味儿,一种酸臭的味道。后来我在旧金山时,在露宿街头的流浪者身上又闻到了那种味道。他开口了:“我姓丁。寒假没回家?”,弹了弹烟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闪着光。我说:“我姓闫,门三闫。没回家,做实验离不开。”他问我是哪个系的,我回了他,也自然回问他一句。他说是数学系的,不是真正的学生,是旁听生,准备报考北大的研究生。我问他本科在那里上的,他说他没有考上大学,高中都没有好好上,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整天和一帮文艺青年搞革命演出。他的战友,也是他的女朋友考上了校长的研究生,他就跟着来了。学校同意他旁听数学系的课程,本科的研究生的都可以,但是没有辅导,没人改作业。后来女朋友离开了他,对他打击非常大,也没有了居住的地方。还是烧开水的师傅心眼好,让他住进了锅炉房,就是大操场南边的那个小黑屋。

面条不久就吃完了,我起身要走。他邀请我去他那里坐坐,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热情,就跟他走进了小黑屋。里面确实很脏,同样的酸臭味儿。地上有个破破烂烂的席子,上面有一团黑乎乎的烂棉絮,这就是他的床铺吧?他说我也没地方让你坐,咱就站着吧。他翻出一大叠照片,给我看他和女友的合影。都是在文艺演出时的靓照,确实郎才女貌,令人羡慕。他说:“我失去她,就失去了生命,我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数学的我。”说到数学,他把照片放回去,开始侃侃而谈。真不愧是有过演出经验,说起自己的数学理想,那个慷慨激昂、意气风发的样子,很难与他现在的处境联系在一起。

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春节的时候我邀请他和另外一个同乡一起过年,也正好是数学系的。我做的饭,韭菜炒鸡蛋,凉拌藕片,一碟腌咸菜,猪肉罐头,清煮带鱼(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只会煮。现在很难想象当时是怎么吃下去的),在食堂抓了几个馒头。东西很贫乏,但是无比温暖快乐。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俩在一九八五年的那个春节,就是我的亲人了。

我常常和丁哥压马路,谈他的数学理想,讲他要解决的数学难题。他说他不在乎没有数学诺贝尔奖,不在乎这些虚名。他确实像个“疯子”,可是我能感到他那颗真诚的心。我彻底被感染,我相信他,也失去了平时的理性。我也讲我的理想,讲我想解决的化学问题。甚至信誓旦旦地跟他承诺,我要替他拿一个诺贝尔奖!

我们成了好朋友,一对常常在校园里闲逛吹牛的人。有一天他告述我,他可能心脏有问题,偶尔会心绞痛。我说那你得去看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不行,这是他研究生考试最后的冲刺了,数学是他的生命,他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了。研究生考完以后,我俩也小小地庆祝了一番。又去小面馆买了两碗面条,加双倍的卤子,我请的客。丁哥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还是那样精神饱满,气宇轩昂。他说他有绝对的信心,说没有邮寄地址,录取通知书会寄到我那里。我觉得自己无比的荣幸,能第一个看到他的录取通知书。

录取信果然来了。我掂量着这沉甸甸的信件,心情无比激动。我去年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也没有觉得什么,好像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丁兄的完全不同了。他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完全靠自学,一个几乎露宿街头的人,加上情感的苦难和打击,确实太不容易了!他让看到了理想的伟大力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言不虚啊!我飞快跑去锅炉房,郑重地双手交给了他。他粲然一笑说,这有什么,这才是第一步!

他真的走了,我懊悔没有早一点找他。当时也是为了学习和工作,我在北美不断迁徙,后来又去上海创业。他北大毕业后好像也出国留学了,互相就失去了联系。等我在母校数学院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天人永隔了。我又去了那个校园。小面馆没有了,说早拆了。锅炉房也没了,搬到旁边换成更大的了。小树林还是原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树好像也没有长大许多。感觉一下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只是物是人非,见不到从前的同学和朋友了。丁哥是我最难得的朋友。他出身高干,父亲是某大军区的高级将领。可是他厌恶名利,不攀附权贵。他可以为一个女人而死,也可以为了理想而呕心沥血,但是他绝不苟活。这也可能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吧。

“小闫,你说人生没有了理想还有意义吗?”。丁兄的拷问,一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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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感人至深。
注册很麻烦 回复 悄悄话 我两毛五买了一碗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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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年代晚自修后能吃上这一碗面会感到很幸福。谢谢分享你这段感人的友情
东村山人 回复 悄悄话 你把丁兄写活了!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有思想,有个性的人。你的笔让他继续活着。
Lucky001 回复 悄悄话 感动于这份友情,还有你笔下真实可爱执着的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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