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舅舅的故乡是有“客家摇篮”之称的江西赣州,远在四五千年前就有先民在那里繁衍生息。外公是一位清末秀才、旧式文人,也是一位封建大家长。他在当地开办了一所小学并自任校长,人生楷模是晚清弃家办学的武训。外婆闺名“余香”,是一位大家闺秀,生于光绪十三年(1887),享年84岁。外婆粗通文字,一生仁慈宽厚、信佛行善,出嫁后相夫教子、三从四德、逆来顺受、勤俭持家。她年轻时常常接济贫苦的远亲,年老住在儿女家也从无是非,是我见过的最温和善良的老人。
外公外婆一共生育了九个儿女,只有四个长大成人,其中舅舅和妈妈是最小的两个。兄妹二人均就读于1898年成立的省立赣州中学,始名为 “致用中学堂”,现名赣州一中。赣南曾为早年国共两党根据地,三四十年代小蒋推行的 “赣南新政”为后来台湾民主和社会发展所借鉴,大陆易帜后他创办的正气中学也并入赣州一中。舅舅读高中时很活跃,曾任学生会主席,并和同学们一起创办了学生刊物《中庸月刊》。图为大约90年前外公外婆和五个儿女的合影,中间是幺女儿我老妈,站在外婆身后的就是舅舅。
舅舅高中毕业后考取杭州国立艺专(后改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华东艺专)实用美术系,大学毕业后到北京从事建筑装饰艺术工作,1956年调入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从事室内设计教学和研究,成为创校元老,直到退休。舅舅曾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装饰设计,1958年主持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现为国家博物馆老馆)的门楣、门厅金属花饰及门厅的室内设计工作。外公去世后,妈妈也于1950年代初期考到北方读大学,后来又将外婆接了出来。母子、兄妹三人从此落户异乡、相依为命。
我出生之后,古稀之年的外婆离开了温暖的南方,从此不曾归去。大约两岁的时候,我随外婆到北京舅舅家居住,开始住在西郊的白堆子,不久后搬到了东郊的白家庄。人生的最初记忆就是那次搬家,我以为帮忙搬家的工友叔叔要拿走我的图画书,一路哭着来到新家的。除了有一年回到浦东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了八个月,我在舅舅家先后住了四年左右,直到上小学回到父母身边。在北京的几年里,我在外婆和舅舅的关爱中慢慢长大。除了偶尔会由于不在父母身边产生孤独之感,我在舅舅家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打下了一生的底色,爸爸妈妈出差或放假时也会来北京看我。

那些年虽然是困难时期,但毕竟是在首善之都,并没有留下挨饿吃不饱的印象,我长大后才知道那些年爸妈吃的苦。印象最深的倒是由于没有汽油,北京街头那些顶着大煤气包的公交车。记得舅舅家旁边有个副食店,外婆常常去店里买菜,营业员都喊她“老八十”。那时的北京东郊还很荒凉,白家庄以北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团结湖也只是个大水洼子,谁能想到几十年之后竟划入了帝都最繁华的CBD商圈。2007年我回京省亲时,从前住过的房子正在拆除,后来改建成了高价楼盘,儿时的记忆已无处寻觅。
妈妈生前常说起外婆对她的教诲:“要雪中送碳,不要锦上添花”。外婆四十岁后还上识字班,依稀记得小时候和她一起一笔一划学写字的情景。读到下面这首歌谣,总是会想起亲爱的外婆来:“看见外婆想从前,从前我年纪小,我坐在你身边跟你学歌谣,唱过了杨柳风又唱紫竹调,再唱牛郎织女银河架鹊桥。外婆你真好,外婆你最好,爱我宠我心疼我,把我当成了宝中宝。没有你这一双手,我怎能长到今天这样高,不知怎样报答你呀,我的好外婆,送你一只长寿糕,愿你永不老。”
我在北京那些年,舅舅是工艺美院的青年教师,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时期,工作比较忙,还经常出差。他有时办美展就会带我去玩,记得一次民族宫的展览会上,有几百个身着各民族服装的娃娃,令人眼花缭乱。舅舅也常常带我去他的老师家里玩,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杭州艺专的老师、早年留法归来的“中国现代设计之父”雷圭元先生,我还上过几天雷夫人作主任的幼儿园。雷家没有子女,因此特别喜欢小朋友。有一年春节,雷先生还将他学生手绘的一张贺年片送给小小的我,是一个戴虎头帽的娃娃。我第一次看电视也是在雷家,至今仍依稀记得二位长辈的模样。前几年到清华游玩时,我还在艺术博物馆看到了当年工艺美院的老大门。

1963年初,舅舅带我参加了在民族宫举办的文化部春节联欢会。联欢会上有些知名书画家当场提笔作画,听了侯宝林等人说相声,当时马季初出茅庐,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文革中这次联欢会被批判为 “裴多菲俱乐部”。从小舅舅就给我读书讲故事,还教我认识了不少汉字,因此我上小学前就会给妈妈写信了。不记得舅舅曾刻意教过我画画,但自幼耳濡目染,我对绘画是很感兴趣的,舅舅也说我画得好。我的理想曾经一度是学建筑,但后来回到学工科的父母身边就没有再发展,兴趣也逐渐转向数学。想来也有点遗憾,但我始终认为美是相通的,无论抽象还是具象。
七岁那年我回到父母身边上小学,由于从小在北京长大,因此我回到中等工业城市唐山百般不适应,每年暑假总是要到北京舅舅家去过。舅舅天性敦厚、性格温和、不善言辞,年近四十才成家。上小学前一年,舅舅带我去未来的舅妈——那时还是“齐阿姨”——家相过亲,“齐阿姨”送了我一些图画书,天真活泼的小外甥女没准还给舅舅加了分呢。后来表弟表妹相继出世,每次去北京和两个小朋友玩也是一件快乐的事。记得1965年暑假的一天,缅甸奈温将军访华,迎宾车队从舅舅家所在小区前经过。一辆敞篷汽车上奈温站在中间,两边分别为时任国家主席和国务院总理,三人在车上向路边群众挥手致意。
文革开始后,舅舅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下放劳动,度过了几年艰难的日子,外婆也搬回我家,直到1971年去世。我上中学后,渐渐适应并喜欢上了唐山,谁知后来又随父母内迁到了更偏僻的峨眉山沟。入川之前我顺道去北京看望舅舅,那时他已被“解放”,悠闲地在家里作画。舅舅特意带我到天安门广场走了一遭,并指给我看早年他设计的历史博物馆门楣。后来我终于跳出山沟,考到中国最大的城市读大学,再见到舅舅已是六年后我读大二的时候了。
那次舅舅到上海出差,我去他下榻的酒店看望他。当时“波士顿博物馆美国名画原作展”刚刚在上海巡展不久,无知的我实在看不懂那些随意涂抹的现代派绘画高明在哪里,于是向舅舅请教,舅舅的回答是画家的配色好。大学毕业后的寒假,我来到阔别近九年的北京看望舅舅一家,表弟表妹都已经是中学生了。
舅舅是新中国第一代室内装饰设计师,国内建筑装饰专业的开拓者之一。他在室内装饰和家具设计领域成就卓著,被誉为“工艺美术大师”。1980年代初,他主持的云南石林度假村室内设计获得国家级奖项。舅舅晚年从事明清家具研究,他年逾八旬时仍笔耕不辍,发表了系列论文。他对明式家具的榫卯结构与材料天然性质的关系做了深入研究,已清晰的图解分析对不同种类的明式家具作了详尽的解析,提出了“师造化、潜移形、尽物性、巧结体”的独到见解,图为清华大学艺术馆收藏的一批明式家具。

舅舅虽然一生多有坎坷,但始终坦然面对、平安度过、健康高寿,这得益于他忠厚善良、与世无争的品性。有一篇回忆舅舅的文章写道:“罗先生虽然身为名校教授,但为人随和。他对家具的工艺技术基本了如指掌,但对工厂的技术人员和工人师傅仍然谦恭有余。”他的研究生说:“我对在他指导下的日子有着非常美好的回忆,永远不会忘记他给予的睿智、善良和无私的支持。”舅舅、舅妈晚年移居北美女儿家,含饴弄孙,家庭和睦。2021年12月收到表妹微信,惊悉96岁高龄的舅舅因病不治,驾鹤西去。今年是舅舅百年华诞,谨以这篇小文寄托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