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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单耳倾听》第15章 - 冬的沉默

(2025-10-28 18:47:49) 下一个

顾辰父母的家,坐落在一个静谧的单元式别墅区。两层小楼整齐排列,庭院里的冬青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整个社区沉浸在夜色中,像一幅被精心装裱起来的工笔画。他和林若溪赶到时,天早已墨黑,只有路灯与家家户户窗子里溢出的暖光,为夜归人照亮脚下的路。

楼下客厅的灯还亮着。顾辰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近乎少年般的雀跃。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对着门大声喊:“妈!爸!我们回来了!”又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得像是要向整条街道宣告——他也有家。

林若溪安静地站在门铃旁,理解地看着他,手指始终没有触碰那个门铃按钮。

门缓缓打开。站在门里的是他父亲。瘦高的身子微微佝偻着,深度近视眼镜后的眼睛在看见顾辰的瞬间闪烁了一下,仿佛需要时间确认这不是幻觉。随即,他听到顾辰那声清晰的“爸爸!”,老人的嘴唇轻轻颤抖,沙哑地回应:“辰辰……回来啦。”

“爸,这是林若溪,我媳妇。”顾辰侧身,将若溪轻轻推到身前,语气里带着难掩的骄傲。

“快,快进来,外面冷。”父亲连忙让开身子。

顾辰一步跨进温暖的客厅,目光习惯性地四处寻找,最终定定地落在了墙上——那里挂着一幅挽着黑纱的、母亲的黑白遗照。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妈妈呢?”他猛地转向父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爸,妈妈呢?”

父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半晌,才从指缝间漏出哽咽的声音:“你妈……她刚走……三天前的事……”

“你说什么?”顾辰像是没听懂,或者说拒绝听懂,“你说妈妈……去世了?” 然而,父亲无声的哀恸和那绝望的沉默,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跪在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还未散去,一声漫长而撕裂的哭嚎已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妈——!你为什么不等我?!等我回来……等我喊你一声妈妈——!”

那哭声里包含了二十八年的委屈、渴望、刚刚寻回就永失所爱的巨大悲恸。林若溪和父亲慌忙上前,费力地将他搀扶起来。

“辰辰,别这样哭……”父亲老泪纵横,拍着他的背,“你妈妈……最怕的就是你的眼泪。她要是听到你喊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她可以安心地走了……”

顾辰伏在父亲肩上,剧烈地颤抖着,过了许久,那奔涌的情绪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他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地问:“妈还不到六十……她是怎么……?”

“还是老毛病……风湿性心脏病……”父亲叹息着,“都怪我……我不该带着她满世界地跑,风餐露宿,落下一身的病根……”

顾辰沉默地摇摇头。他知道,这不怪父亲。妈妈那样的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一定会跟着父亲去任何地方。

林若溪适时地插话,试图转移这沉重的气氛:“爸爸,您自己的身体还好吗?”

“我还行,还行。”父亲勉强笑了笑,摆摆手。但林若溪能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和身体的虚弱。她打开随身背包,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爸,这是顾辰特意给您买的冬虫夏草,说对保养身体好。”

父亲看着盒子,又看看他们,眼中满是欣慰,却摇摇头:“若溪,辰辰,以后千万别买这些东西。我老了,最好的良药,就是看到你俩和和美美,幸福愉快。”

***

接下来的四五天,他们哪儿都没去,就陪着父亲。顾辰仿佛要将错过的所有时光都追回来,他问父亲是怎么追上妈妈的,问她年轻时是不是特别漂亮,问他们吵不吵架……

父亲一一作答,脸上时而泛起温暖的笑容,时而陷入悠远而深沉的思念之中。

他们还特地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乡下的爷爷。爷爷耳朵背得厉害,别人说话他听不清,偏偏林若溪慢声细语的话,他都能捕捉到。于是若溪就挽着爷爷的胳膊,专挑顾辰小时候的糗事问。

“爷爷,他小时候是不是特淘气?”

“淘!男孩能干的坏事,他一件没落下!”

“那您打他吗?”

“打!哪能不打!”

“他求饶吗?”

“不求!那小子,骨头硬得很,打死都不吭声!”爷爷说着,混浊的眼里却闪着光,“他爹妈是读书人,不在身边,我就盯他读书。有一回,老师来家告状,说辰辰连着几个星期天天迟到。我气啊,拿小竹条吓他,要他交代干啥去了,他就是不吭声。不吭声我就真打下去了……那回打狠了。后来我才发现,他跑出去是为了河里摸鱼给隔壁孤老婆子……他心里憋着气,回来就把家猫吊在树上,拿竹条抽……那以后,我再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说完,爷爷转向顾辰,大声问:“辰辰,那以后,爷爷是不是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你了?”

顾辰难得地露出些窘迫,打断他:“爷爷,您少说点,再说下去,我媳妇该被您吓跑了。”

林若溪却握紧了他的手,真心实意地说:“说哪里去了!爷爷说的故事,让我更懂你了,更……心疼你了。”

***

回到北京,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新的轨道。两人各自上班下班,开始了平淡却真实的婚姻生活。这次算不上蜜月的归乡之旅,像一次深潜,让他们在彼此生命的更深层相遇,多了份难以言喻的默契。一种基于理解与包容的纽带正在悄然生长,不再仅仅依赖最初那种炽热却略显浮浅的吸引。

顾辰总是早起,变着花样准备早餐。爱赖床的若溪一睁眼就有好吃的等着她。他很自然地将家中财政交到她手中,而她则包揽了洗碗和熨烫衬衫的活儿。他话少,她就主动凑过去,细细诉说报社的趣闻。

在亲密时刻,她不再推拒,尽力热情地回应,好似跨过了心里那道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里有什么被永久地卡住了——从前那种自然的渴望、轻易被点燃的悸动、纯粹的欢愉,都消失不见了。如同一壶永远烧不开的温水。

丈夫似乎有所察觉,却始终沉默,从不追问。而他越是体贴,她就越不敢开口,只能在心底挣扎:若将一切坦白摊开,他能否承受?她有种直觉——他不能。他会不会如爷爷说的那样,像对待那只小猫一样,将所有的失望与怒火倾泻她身上?她想,再等等吧。等到夫妻间的纽带足够牢固,牢固到真正合二为一,能共同抵御风雨的那天……

于是,她将那份无处安放的精力,更多地投注到工作中,仿佛那里有个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出口。

***

入冬的北京,寒风像把钝刀,慢条斯理地刮过行人的脸颊。枯叶在街头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哀鸣。

宋主编精心策划的国际经济栏目未获上级批准——引领方向的事,还轮不到《经济瞭望》来做。

主编将若溪和唐诗涵都编进了经济报道组。组长是沉稳的老张,副组长是干练的北芳。具体分工时,北芳带着唐诗涵,老张则负责指导林若溪。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林若溪每日奔波于各类经济会议和企业发布会之间,写出的稿件四平八稳,挑不出错处,却也掀不起波澜。而唐诗涵的名字,总与股市试点、银行改革这些重磅话题一同出现在头版。若溪感觉自己被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看得见外面的精彩,却始终冲不破那层无形的屏障。

她终于忍不住,私下向北芳抱怨:"芳姐,你就不能把我要到你手下?你让我喊你姐,关键时候却不把我当妹妹呀!"

北芳搂着她的肩膀,声音压得低低的:"傻妹妹,这哪是我说了算?这是主编的意思,更是……现实的需要。"

见若溪还要争辩,她意味深长地补充:"唐诗涵要的是舞台和掌声。你这一摊满足不了她,她若不满闹起来,主编的日子能好过?而你,"她顿了顿,"别忘了你的身份。让你成天跑那些风险高的采访,万一出点事,主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他这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他自己。"

林若溪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我就一句抱怨,你倒给我说出这么多道理。"

"再说了,"北芳拍拍她的肩,"别小看你跑的这些会议,接触的可都是实权人物。这是多少人想积攒都积攒不来的人脉。"

直到一个雾气蒙蒙的上午,组长老张盯着手里几封刚送来的群众来信,眉头拧成了疙瘩。有一封信里的线索,像暗夜里的一点火星,眼看着就要燎原。可组里能干的记者全都派出去了,剩下的人里,既有胆识又有能力接这活的,似乎只有……

他嘬了一口烟,目光瞟向若溪安静的身影。主编的叮嘱在耳边响起:"老张,记住别派小林去做有风险的采访……"

"什么来头,在我这儿当起熊猫了!"老张在心里抱怨,可机会不等人啊!

他叼着烟,眯眼想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趁若溪下班后,他将那封信轻轻放在她桌上,转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林若溪一眼就注意到了桌上那封突兀的信。纸张粗糙发黄,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却异常工整:

"记者同志:我们化工厂已经四个月没发工资了。厂里说农业公司欠款,农业公司又有别的借口。工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请你们来看看。"

字句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却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砸在她心上。她仿佛看见像父亲那样的工人,在等米下锅,眼里只剩无助的光。一股久违的热流,在胸腔里涌动。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信走到老张桌前:"张组,这个……是您交给我的任务吗?"

老张头都没抬,眼睛紧盯着手里的稿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事呀?快说,我这儿忙着呢!"

"是一封群众来信,反映化工厂拖欠工资的事……"

"哎呀,群众来信嘛,你看着处理就行了!"老张依旧没抬头,"组里就数你最有耐心,该怎么忙就怎么忙去!"

"可是……这需要出差去当地核实。"

"出差有什么新鲜的?"老张从稿子上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你先垫着差旅费,回来我给你报销!快去快回!"

"好的,张组!我这就去准备,尽快出发!"林若溪压下心中的雀跃,尽量平静地回答。

看着她提着挎包匆匆离去的背影,老张这才缓缓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低声嘀咕:"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

绿皮火车在萧瑟的北方原野上穿行,车轮与铁轨碰撞出单调的节奏,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泡面和汗液的气味。林若溪靠窗坐着,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雪原,心情既有奔赴现场的激动,又掺杂着一丝对未知的忐忑。

抵达那座以重工业闻名的城市时,已是午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像是这座城市特有的呼吸。化工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口,稀疏地聚着些面色凝重的工人。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眼神里交织着疲惫与期盼。

几个眼尖的工人注意到了这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面孔,投来探寻的目光。林若溪深吸一口气,主动掏出记者证迎了上去:"师傅们好,我是报社的记者。"

话音未落,工人们像是看到了希望,立刻围拢过来。

"记者同志!你可算来了!"

"一定要替我们老百姓说句话啊!四个月没发饷了!"

"孩子开学的学费都凑不齐,这日子可咋过啊!"

工人们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厂长被堵在简陋的厂部办公室里,满头大汗,一遍遍地解释,声音嘶哑:"我们不是不想发工资!库房里堆满了化肥,可农业公司那边拖欠货款,钱一直进不来!银行天天追着我们要还贷款和利息,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啊!"

林若溪飞快地记录着,录音笔在掌心无声运转。她注意到厂长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深锁的愁容,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这件事,绝不仅仅是一家工厂的经营困难那么简单。在这层层拖欠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漩涡,正等待着有人去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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