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一周,仿佛被古老城墙浸润。
时间缓缓流淌,像一首低吟浅唱的长歌,如同顾父口中那些絮絮叨叨的往事——多是顾辰童年的碎片。曾经她只当是趣谈,如今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他沉默世界的一道门缝。
她一片片地拾起这些故事,像在收集散落的拼图,试着拼出那个她始终未能真正读懂的男人。
她独自去了郊外的墓园。在顾辰母亲那块朴素的墓碑前,她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纸钱燃起的青烟袅袅升腾,仿佛带着她无声的祈愿:愿这位未曾谋面的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那个外表坚硬、内心却始终渴望温暖的大男孩,从此路途平坦,心有归处。
就在这安静的日子里,一种清晰的认知在她心底悄然生长——她在靠近他。不是轰轰烈烈,而是那种笨拙、迂回、却真切的靠近,只想爱着他。
她渴望快点回去,回到那个有他的小家,拥抱他,听他轻唤“若溪”。那才是她漂泊灵魂唯一渴望。
可是,他呢?她的心头满是疑问。
他那颗冰冷的心,还能被这迟来的温暖唤醒吗?
她这个布满伤痕、曾经迷途的灵魂,还值得被他接纳吗?
他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渴望她、需要她,眼里心里只有她的存在?
如果给她一丝的机会,她愿倾尽所有柔情与耐心,去融化他心头的每一寸冰霜,让他确信,他是这世上最值得她爱和捧在手心的男人。
清晨,她走进西安那间人声鼎沸的电讯局,拨通了“单耳小吃”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嘟——嘟——”,无人接听。她又拨了家里的号码,依旧是长长的等待。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瞬间,那个熟悉、低沉、让她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确定:“Hello?”
“辰哥……”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怯弱。
“若溪?是你?”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辰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翻滚着,灼烧着她的理智,最终化作压抑不住的抽泣,透过遥远的电流,清晰地传了过去。
他立刻紧张起来,语速明显加快,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被瞬间打破:“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告诉我!是不是受委屈了?”
隔着万里重洋,她听到了他发自心底的关切。
“辰哥……”她用全身的力气,说出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执念:“我想回家……”
他无语。
自她执意回国后,他强迫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以为她离开了,像断线的风筝,再也不会回头。他甚至开始学着适应没有她的生活,用工作和麻木填满每一个空隙。这突如其来的“回家”宣言,像一块巨石砸入他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沉默,每一秒都在浇熄她心中残存的希望。恐惧彻底攫住了她,她泣不成声,做最后的挣扎:“辰哥,你告诉我……我……我还有家吗?”
这句话问得如此心碎,像一把锋利的剑,狠狠扎醒了他。他记得,自己从未说过那不是她的家!难道过去几个月里的冷淡与退缩,真的筑起了那样的高墙,把她隔绝在外,让她生出如此深重的漂泊感?
“若溪!”他急忙开口,声音斩钉截铁,“这永远是你的家!你只要还认我,我永远是你的辰哥!”
“辰哥——!”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悔恨、孤独,和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她在嘈杂的电讯局里放声大哭,像个迷路已久终于看到灯火的流浪人。
话筒里传来旁人的抱怨:“同志,小点声!”
若溪胡乱抹去泪痕,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已透出轻快:“我在西安,陪爸爸呢。过几天就回来。”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责备,仿佛回到了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光:“你马上给你爸爸去个电话,老人想你,心里还怨着你呢。”
她走出喧闹的电讯局。西安秋日高远的天空下,阳光明媚得晃眼。她眼里还含着未干的泪花,嘴角却已扬起一个灿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电话那头的顾辰,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西安家里的号码。父亲说起了儿媳的好:“……你这混小子,怎么就让媳妇一个人绕半个地球跑回来?若溪这孩子,没得说,孝顺,懂事,天天陪我这老头子说话,还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
父亲这些琐碎而充满烟火气的描述,像一股热流,灌入顾辰那颗孤寂、已布满裂痕的心。他从父亲带着笑意的话语里,仿佛看见了那个初婚时热情、开朗的女孩。她的身影,在经历了漫长的迷途后,好像真的,正一步步地回到他的世界。
“爸爸,”顾辰握着话筒,心中的念头骤然清晰,“您放心。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回来看您!”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也许”,是他下定决心要去实现的承诺。
***
星期一虽是"单耳小吃"的固定休息日,顾辰却和临时帮工王惠仍在店里忙碌。午后阳光斜照进窗里,面粉在光柱里缓缓飘浮,两人正清点着库存,电话铃声突然划破了寂静。
顾辰接起电话,脸上的倦意瞬间消散:"好,好!你就在那儿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他放下话筒,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对不住啊王惠,我太太回来了!刚下长途车,我得去接她。今天的活儿先到这儿,你回去吧。"
王惠停下擦拭柜台的手,脸上仍挂着温顺的笑意:"顾大哥,我干脆把这些活干完再走。哦对了,上次去你家洗澡,好像落了几件小东西在那儿,正好跟你去拿一下。"
他捎上王惠先回到家。王惠闪身进了洗浴间收拾。顾辰则快步走进厨房,挑了一盒草莓,在水龙头下轻轻冲洗干净,小心地装进餐盒,又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王惠,我得走了。"他朝浴室方向喊道,"餐馆剩下的活就麻烦你了,我今天怕是顾不上了。你出门时记得把门带严实。"
里面传来她的回应:"知道了顾大哥。我很快就好,一定把门关死。"
"好。"他不再多言,拎起草莓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
灰狗长途车站的人潮早已散尽,只剩下林若溪独自立在车道旁,不时踮脚张望。
当那辆熟悉的小红车缓缓驶近时,她用力挥手,仿佛不这样,顾辰就会错过她。
他从驾驶座出来,消瘦的面庞上带着真切的笑意。那笑意背后掩不住的憔悴让她心头一颤,暗自责备自己这些日子给他的折磨。她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从此以后她的眼里只有他。
他却先一步提起行李,仔细安置在后备箱里。她只好收回张开的双臂,跟上他,默默帮他整理箱子的位置。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还在生气吗?
关好后备箱,他终于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声音温暖:"回家。"
她顺势将微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又亲昵地拍拍他沾着面粉的上衣:"还在干活?也不收拾收拾就出来。"
"生意好,就想多干点。"他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车上,他递来湿纸巾让她擦手,又拿出那盒水灵灵的草莓。这无声的体贴让她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
"辰哥,"她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依赖,"我要亲你一口。"
不等他反应,她已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草莓的清甜和她独有的气息,瞬间点出了他脸上那两个久违的浅浅酒窝。
车子平稳地驶向家的方向。
"你不是说出发前给我电话吗?怎么没打?"他关切地问。
"我试了两次,都没人接。"她带着点小委屈。
那神态让他心头一软。"对不起,媳妇。"他歉然解释,"有时电话多,可能刚好错过了。"
"生意那么好?"
"是呀。"他点头。
"还是那个王惠在帮你吗?"她不经意地问。
"是的。"
"她还在吗?"
"这会儿,该回城了。"
"你进城没把她带上?"
"餐馆还有些肉要分割,她说忙完自己走。"
"她挺踏实的,是吧?"
"谁踏实,也不如自己的媳妇。"他说着真心话。
"那是!辰哥,"林若溪身体向他微倾,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有更好的生意,在等着我们呢!"
"什么好事?"他被她的情绪感染。
"回去好好跟你说。"她狡黠地卖了个关子,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明媚。
到了家,箱子刚在门厅放下,若溪便迫不及待地转身,紧紧抱住丈夫,将脸深深埋在他沾染着厨房烟火的胸膛上。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哽咽:"辰哥,我想你。"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这最直白也最沉重的一句。
"我知道,"顾辰回抱住她,手臂的力,像要将她永远锁住,"那天你在电话里哭成那样,我就知道了。"
"那你还不好好安慰我……"她抬起头,眼眶微红。
顾辰开心地低笑一声,那笑声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欲望和彻底的释然。他一把将她抱起,引得她一声低呼……
云收雨散。两人相拥着,感受着彼此尚未平复的心跳。
"若溪,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什么好生意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