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
那是1977年春,县广播站召开业余通讯员会议,我是主持人之一。与会者中有一位名叫“旻”的女孩,是开封市下乡知青,身材苗条,明眸皓齿,頗引人注目。会后,一种莫名的惆怅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当我迫使自己把那副美丽的面容从记忆中抹去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她写给我的一封信。大意是说在开封出版的杂志上看到了我发表的散文,很羡慕,希望有机会得到指教。读着她用蓝墨水写的信,我有点懵然。曾是“回乡知青”的我,在下乡知青面前总感到些许卑微,特别是在女知青面前,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一位呢?
几天以后,旻来了编辑部,我们聊了很久、也很投机。过了一段时间, 好像是4月初,她邀我去开封玩儿。我壮着胆子跟她去了。先到地区文化局《遍地红花》(后改为《中岳》) 杂志社拜访了主编屈春山,又在旻家吃了午饭,是她亲手做的油炒面。她那天很高兴,教小侄女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那是我听到过的唱那首歌唱得最动听的一次,虽然他妈妈的脸似乎有些阴沉。下午,旻带我去逛东郊商场。楼宇商铺灿烂辉煌,商品琳琅满目,但我觉得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从开封回来,旻在县城待了两天。我陪她去孟庄看望了她爸爸。她爸爸是县里的干部,她妈妈跟随医疗队来扶贫的时候与他相识并结婚,后来似乎是分居了。旻到中牟插队,也是考虑到其父在那儿。
5月初,接到旻的电话,说要到县城来,让下午去车站接她。在车站我们聊了半天,晚饭后她又来我宿舍,聊到8点多。然后另一个业余作者刘相成也来了。他们第二天要一起去开封开业余作者会议。几天以后,我也去会议上送一篇稿子,并见到旻,在她房间聚谈,两人似乎都有点依依不舍,直到后来屈老师派人去叫我们。
开封会议之后,我们变得相当亲近了。她回乡的时候,我亲自送她到车站。当她回来,一准让我去接。她一走,我会心神不宁,电话铃一响就跑着去接,一有响动就以为她来了。
我的一举一动当然都逃不过好友文庆的眼睛。文庆是机械厂的工人,借调到县委打字,他的办公室和我的只有一墙之隔,穿过小门就到。我们经常一起聊天,无话不谈。那天他问我,“交桃花运了?”我就把实情告诉了他。
“不怕你不爱听,” 文庆以他惯有的直爽说,“没戏!人家是属于城里的,早晚要回城。你呢,户口绑定在中牟这块黃土地上。至于城乡差别有多大,意味著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最后他建议,“断了吧,免得自讨苦吃!”
周末我又去好友坤哥那里讨教,他的见解和文庆一致。
于是我开始忍痛割爱,尽量疏远与旻的关系。给通讯员寄材料时,不再给她加信。她察觉到了这一点,逼问为什么。我忍不住把坤哥的话告诉了她。她说,一般来说那没错,可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才对。在一封信中,她直截地说,“我喜欢你,对你是很有感情的。不要笑我。”于是又一切恢复如初。
6月底,林站长(当时已是谢庄乡副书记)邀请我去采访,我愉快地答应了。虽然路途颇远,但旻正是在那里插队。采访完第二天,我去后魏村看她,一起吃了顿午饭,谈得比较深入,说是“定情”也不为过。只是从其此后的信件、言谈,似可察觉她的忧郁。她的忧郁也传染给我,故曾有“闲来姑静坐,忧念裂肝肠”的詩句。
从8月初开始,那些有望通过推荐上大学的人都开始复习,为来年春的考试做准备了。旻和我们广播站的播音员姜豫皆在列。月中收到旻的信,说不想离开中牟,打算放弃考試,和妈妈唱一唱反调。我赶紧复信劝她不要那样,特別不要为了我那样做,我担当不起呀。但是,我们见面的机会和书信都变得稀少了,那是一种煎熬。
九月底,我忍不住了,骑车去了一趟后魏,与旻相见。她的想法似乎很成熟了。她说,“鉴于父母长期不和,自来中牟我就有了在这儿扎根的思想准备,并不是信口胡言。我们的关系已不是什么秘密,如果让你徒有虚名,岂不亏心?”十月初,旻又来县城,说已经把我们俩的事告诉了她爸爸。在城东贾鲁河边小树林的小径上,我们并肩而行,在野花的幽香气味中,相互诉说衷肠和思念。可我仍很是担忧,真的可能吗?自己怕是高攀吧了。
三天以后,那是10月12号,省报记者陈苏透露,全国大学要普遍选拔人才,不再推荐,人人有份儿。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不敢相信。可是到了22号,《人民日报》报道了高招制度进行重大改革的消息。头天晚上,旻来了。我们互相鼓励,好好准备考试,虽然考试日期已临近,只有48天。
我觉得很兴奋:能否改变命运,摆脱那該死的户口的束缚,拉近与旻的差距,就在此一搏了!毕竟,命运给了我这个机会。
12月10日,两天的高考结束。我对数学考试不满意,对能否录取心里没底。更遗憾的是,近50天没见了,旻考完试竟没有来看我。直到月底才收到她来信,说考试完就跟姐姐一起回开封了。
次年元月中,初选合格的考生去县文教局体检,才又见到了旻。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她没回答,只说都是她的错。可一去又是三周,春节前收到她一张极短、类似便条的信,说不能回来看你了。我心戚戚,这是在传达冷落我的信息吗?
直到2月19日,我收到了郑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非常激动,自己居然成功了!可是很遗憾,旻不在身边。三天后收到旻来信,说“听屈老師说你已被郑大录取,很为你高兴,只是不能亲自向你道贺了。3月1号就开学了吧?祝你学习顺利。”
我很想去她家里找她,但又怕见她妈那张冷脸。好友李超说,开学前她会回来的,等着吧。可是一连多天,连个人影也没等到。
开学以后,继续等。每天收发室的老头在那个小黑板上写下通知取信的名单,我都第一个去看。可是天天等来的都是失望。
到了暑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与旻单独见面的机会。那是八月中一个闷热的夜晚,我們沿街漫步,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回答,母亲不同意我们继续交往。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单刀直入。
“母亲意愿如此,我也无能为力。誰知道能不能斗争胜利?”
我沉默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与她握手诀别了。一夜无眠。
新学期开学,情绪极度低落。与同学聊天,我成了鲁迅笔下祥林嫂式的人物,一有机会就不停地诉说自己的不幸。有同学说,你考上大学,把人家甩了吧?也有人说,你兴许只是一“备胎”。后来谢庄乡的通讯员新德来信说,我帮你打听了旻的情况,据跟她一起插队的开封知青邵勇说,她早就订婚了,男的原在部队,现在退伍在轻工局开车。
原来如此?!
第二年,终于收到旻的来信,说她考上了一所中级财会专科学校,並表示她对我的关心。我将近一年 (9个月) 没有接受她的关心,但后来还是恢复了通信。当我问起究竟,她的版本跟新德的有所不同,说是在她高考失败、情绪低沉、欲寻短见的时候,一个男孩子救了她,成了“知己”。然后他去当兵,最近刚退伍。
如果这不是虚构,我应感到羞愧,因为她落榜时我未能在她身边,虽然由于怯懦和木讷,去家里找她我有诸多顾虑。但我真的非常后悔,为什么沒去呢?为什么所有的朋友没人鼓励我去呢?可是,她知道我爱她呀,怎么就不来见我呢?再者,自打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她就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了。难道是她觉得要回城了,早已决定放弃我了吗?
无论怎么说,摆在眼前的事实,至少有一点和新德说的一致,她有了一个退伍军人的未婚夫,而这一点是如此关键,它表明我已经靠边站、已经出局了。
后来旻才告诉我,在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她其实去找过我。只是在我宿舍的外面,看著屋内的灯光,含泪站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进去。我终于明白,在高考前在家复习那一个多月中,无论是迫于压力或者在什么样的境遇下,她已经对我们的关系做出了決择。我真的早就懵懂出局了,文庆和坤哥的警告还是被证实了,一个想高攀城里姑娘的傻小子最终得到了囘报--不管是不是他期望的。
我毕业前,还有一个小插曲。
那天屈春山主编来电,让我火速赶到开封。我到了以后,他告诉我:“旻的妈妈让旻结婚,她不同意。如果不是还想着你,还会是什么呢?”于是他安排我和旻在他们编辑部单独相见。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关系不错,只是由于某种误会,未能走到一起。今天,我希望你们俩好好谈谈,重归于好。说完这简短的开场白,他就离开了。
没等我开口,旻就说了:“屈老师是一片好心,可那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屈老师是好人,可是他无能为力。
再次见到旻,是1983年1月底,当时我已经毕业分配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一年了。有人打电话来,是她。她说她刚刚结婚了,希望我也能尽快找到自己的幸福。我请她在前门吃了酸奶,然后陪她游览了北海和中山公园。我问她什么最珍贵,她说不知。我告诉她,我知道,那是永远失去的东西。有七律 《再遇》(新韵)一首记录我的失意:
良辰美景倍伤神, 谁令京华遇故人?
忍忆当年方缱绻, 岂知今日永离分。
务观钗凤词啣泪, 商隐筝弦调戚心。
莫向人前歌此曲, 悲情无诉古同今。
那一別,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次年,我正在北大读研究生。一天,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去宿舍找我。直到她做了自我介绍,我才认出来她是旻的妹妹,当时在北大法律系读本科。她告诉我,姐姐的婚姻出现危机:姐夫只有高中毕业,还常酗酒;二人结婚未久,即已不睦。姐姐常提到你,我也知道你们以前很投缘,所以我来跟你说一声。
我说,我打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意识到,她反问得不无道理。在相识八年之后的那一刻,也许真的是我和旻今生今世最接近“可能”的时候。但是,去接受一个二婚女人,我这“老封建”脑瓜却没有做好准备。
后來,在来美囯之前,又跟旻通过几封信。她那时似乎已经离婚,心情自然有些许抑郁。但那时的我,已身为人夫、人父了。
2009年夏,我来美12年后回国探亲,故地重游,曾作小詩《还乡忆旧》二首。权以结束此文:
(一)
阔别故园十二载,
石蹊依旧绿杨衰。
同归携手真犹昨,
一过孟庄泪满腮。
(二)
中牟城东草木青,
溪边私语暗香浓。
天公不佑人难料,
此遇终成不了情!
(2021-1-28于纽约波茨坦临河轩)
不过, 这二位的事, 恰是高考恢复那当口, 好些事就难说了, 也是这就叫做“有缘无份”吧
不让你徒有虚名?这是有亲密关系了的意思吗?这时候你不老封建了?还是
You didn't love her enough!!
但我倒是有点不理解的是,当你拿下郑大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这个问题迅速解决了,你也是城里人了,而且形势还有些逆转。你还不去勇敢地面对她妈,积极去争取?”我很想去她家里找她,但又怕见她妈那张冷脸“这个不太能理解。我们都清楚在当时的背景下 77年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含金量
或者是你太怯懦。
或者是你有了自己的小心思。(至少周边不少人这么想,因为当时一方上了大学很快散掉的很多。我想这也是大家伙没有鼓励去争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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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ans' 的评论 : 罵得好。只是不知你是不是清楚40多年前,城裏人和鄉下人的地位差別有多大,主動權在誰手裏?爲什麽你考上大學,人家還是不稀罕、不接受?因爲你是農村人,城裏一個開車的就壓你一頭。也許如果你真清楚這些,你就不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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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ans' 的评论 : 博主已经说了:‘曾是“回乡知青”的我,在下乡知青面前总感到些许卑微,’,博主当时是农村户口,万恶的户口制度使博主不可能大胆地去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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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s 哪有一点男人的气概和担当?你是男的,居然事事要女人主动?懂不懂怎么爱自己的女人?猥琐
如果你比她当时的丈夫差多了,也许她不会有强烈的心理落差,只要她丈夫没有劣根(家暴、黄赌毒),还能和她当时的丈夫相处下去。但她眼睁睁地见当初自己不完全看得上的男生变得那么优秀,她内心不平衡了。
她离婚,她的妹妹来带话,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机会。只是时过境迁,她不是当初让你仰慕而高攀不上白纸一张的她,你也不是当初没有竞争力的你。
不过每个人各阶段的心理不一样。即使作为80后的女性,在最开始考虑谈朋友的时候,如果一个男生之前和别人谈过非柏拉图之爱,我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说二婚的。 现在的接受度是没有孩子的。
另外,你在北大读研的时候可能还没有谈过有亲密关系的男女朋友,没有结过婚,没有离过婚,所以你当时不能接受“二婚女人”,尽管之前是你追求不到的。
你的实力和将来拥有的机会(包括工作前途和择偶机会)远远超过旻了,就像一句话“当初你对我爱理不理,现在让你高攀不起”。人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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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s 哪有一点男人的气概和担当?你是男的,居然事事要女人主动?懂不懂怎么爱自己的女人?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