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收到师兄的电邮,长长的一封,他要移居乔州了。
师兄是土生土长的加州人,出生在加州的central coast,即不南不北的加州海岸地区。第一次见到师兄是在导师的办公室,导师对他赞赏有加,狠狠地夸了他一番。师兄那时候刚取得了博士学位,就出版了一本书,评论佛教文化是如何看待心智发展的。一个外国人,对东方的佛教文化如此有研究,令我刮目相看。师兄瘦瘦的,戴着眼镜,沉默寡言,凌乱的栗色头发下,一双真诚睿智的眼睛,谦和地微笑着。
据导师说,师兄当时是美国第二号泰语翻译。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东南亚还有些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外交部也不缺收集信息的经费,因此要翻译的资料不少,师兄从早到晚,在家译个不停。
师兄是来征求导师的意见,打算毕业后不寻教职,专心翻译。他自称不善与人交往,更喜爱关门读书,笔译特别适合他,而且收入也足够养家了。从他俩的对话中,我得知师兄已婚,太太是泰国华裔,在本地当会计,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过了几天,我收到师兄的电话,问我是否可以辅导他学中文。那时我一个穷学生,这等美差哪会拒绝?每周辅导一小时,基本是他自学,重点是阅读。我让他用的是中文经典教材,美国语言学家John DeFrancis 编写的《初级中文读本》,开始每周学一课,不久发现师兄特别聪明,一周一课进度太慢,后来就由他自定进度,一周可学两三课,那些汉字他都认识,甚至能默写出来,发音也八九不离十,更难得的是,他能举一反三,造句难得有语法错误。
熟了,一打听,原来师兄语言才智很高。师兄在大学是学音乐的,越战,被征兵去了陆军。一入伍,给新兵做了才智测试(aptitude test),发现他具有学语言的潜能,于是被送去国防语言学院学习越南语,毕业后成了越南语翻译。战争期间,曾被派往泰国,师兄爱上了泰国的人土风情,退伍后去泰国一所大学教授英文,在那里结识了太太,靠勤奋自学,通晓了泰语。之后,师兄回美国上了研究生院,在圣巴巴拉买了一栋小房子,安家立业。又过了几年,外交部经费缩减,笔译的收入不足养家了,师兄进了税务局,成了那里的资深审计。
师兄扩建的加州旧房,一百二十万上市。
三十多年来,一直跟师兄保持着联系。他那两个漂亮温柔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湾区工作,成家,生孩子。后来太太退休了,把家里的后院打造成了果园。到了秋天,就让我们去玩,每次都是满载而归,一袋袋的柿子橘子,一罐罐太太亲手做的泰式菜、泰式汤,一瓶瓶果酱酸辣酱。
本以为这样静好的日子会持续下去,可是师兄的太太得了严重的糖尿病。或许她自觉来日有限,执意要回泰国去处理父母的遗产,一走八个月,回到美国,人瘦得脱了形,师兄急忙把她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是到了晚期,回天无力,只剩下了一到三个月的生命期。
四年前,师兄来信告诉我:七月四日的傍晚,焰火响起来的时候,他们把她抬出了门。焰火曾经是她的最爱。(我曾经想,这段话很像一篇小说的开头……)
太太去世后,师兄终于退休了,那年他72岁了。我总担心着他,不知他如何应对孤独,常跟他联系。师兄说,不必担心我,我每天都很忙。清早起来散步两英里,早餐后,是学习时间,研究高等数学和高等物理,做习题做得非常投入。问他为什么要学数学物理?不为什么,就是喜欢智力挑战。午餐后,是音乐时间。师兄花了几万,买了非常高级的音响系统,他可以静静地欣赏音乐,那套音响确实不同一般,放一张普通的CD,也能让人清晰地听出各种乐器非常细微的声音。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会去花园浇水打理。就这样,一天一天,师兄充实地生活着。
在师兄独居的这几年,小女婿被晋升去乔州的公司总部担任高职,小两口原来在湾区租个小公寓,每月房租三四千。一看乔州的生活费用,小女婿二话不说,决定放弃加州,五十多万买了巨宅和一大片土地。师兄跟小女婿特别有缘,从长考虑,决定晚年跟他们为邻,就在附近买了一栋较小的住宅,三十来万,居然有四房,够住了。
大女儿大女婿,外加两个外孙,那时挤在北奥克兰只有两居室,不足一千英尺的小房子里,大女婿心血来潮在家搞起了start up,沉迷其中。大女儿白天在外奔命,晚上回家在如此狭窄抑悒的空间里,面对两个活奔乱跳的儿子,对家里的一切不管不问的老公,没有丝毫可以逃避的空间。最后,大女儿的婚姻破裂了。当时的难题是:离婚后,一户分二,住房费用将是很大一笔开支。由于大女儿可以远程上班,小女儿邀请她迁往乔州,住房费用低,姐妹俩便于互相照顾。师兄一听,立马把自己在乔州新购房子的钥匙,给了大女儿。
师兄快77岁了,又在加州坚持了一阵,现在终于决定去乔州和家人汇合。为了在两个女儿的附近买房,费了不少工夫。他的理想是买个小房子,可是房源紧张,最后只得为了地段,妥协面积,四十三万,买了一个五房三浴,三千三百英尺,外加差不多一英亩院落的大房子。为此,师兄计划请花匠保洁工帮助打理。
师兄在乔州的新居
我为师兄高兴,却也不舍,疫情之故,不能当面告别。以后要见师兄,得横跨美利坚了。
师兄生活听起来也很靠谱,稳阵,令人放心。